山花開過又謝,山樹幾度枯榮。歲月如溪流,在不經意的瑣碎堆疊中、緩緩流淌而過,晝夜不歇。


    昔年降生在山穀中的頑童,此時卻已漸漸長大。開始明白生命裏的美好、珍貴、以及重要的人和事,亦開始嚐試去把握這些。並試圖將這些人和事,永遠珍藏在自己掌心。


    月明皎皎,星輝熠熠。寒風拂過,關林兒瑟瑟顫抖的身軀,在星月彌散的夜色下,不知是要抗拒、還是有所期待。淡淡影子落在院中,如夢魘初醒,如幻境沉淪。


    楊朝夕走到關林兒身前時,醉意卻醒來了一些,就要擁住關林兒的雙臂、便停頓了下來。


    關林兒緊張地閉上了眼睛,聞著他靠過來的溫熱氣息,又不願把自己一個人關閉在黑暗裏,便悄悄將眼睛睜開一些。他身上傳來的氣味,從未像此刻這般,令人心悸、又令人安定。


    這氣味中,有微醺的酒意、清甜的菊韻、溫暖的體溫、馥鬱的花香……


    她不敢去看他的眼睛,便將視線局限在那、瘦小卻昂然的身體上,衣領、袍褶、束帶……陡然間,她的眼神凝固了下來、明眸圓睜,看到了那腰間係著的、一隻小小的香囊!


    那因脫水而幹癟下去的茱萸,仿佛嘲諷一般,向她發出了挑釁……心頭猛地綻開一道傷痕:夕哥哥,你、怎、麽、可、以、這、樣!


    她在他雙臂停頓的刹那,將那隻香囊拽了下來,砸在楊朝夕胸前。於是不再顧惜他錯愕、迷惑地眼神,一隻手捂著嘴,飛快跑進那黯淡夜色中。


    隻留下楊朝夕僵硬的雙臂,停頓在悵然若失的秋夜裏,久久不肯放下。


    半月漸隱,繁星漸沉。楊朝夕在院中呆立半晌,又坐下來,酒已全醒,心中滋味難言。一個不經意的小誤會,卻將剛有些眉目的兩情相悅、又打回了原形。


    期待中關林兒的回答,原本就要化作雲開霧散的明朗,卻在這陰錯陽差之下、變得愈發撲朔迷離。而明日再見麵時,又該是怎樣一番、難以應對的尷尬……


    陸秋娘已在茅舍內看了許久。然而這種事情,終究還是要去自己經曆、自己決斷才好。縱然看著一臉落寞的少年,枯坐院落中,想著心事、翻滾著情緒,有些心疼,卻也不好就冒失介入。


    夜色已深沉,披衣覺露滋,陸秋娘看著少年、滿目神傷,漸漸也陷入了自己少時的回憶……


    一豆燈火跳動,滿堂微光泛起漣漪,將茅舍內外的母子,籠罩在一片惘然之中。


    枯柴受露,幹茅被霜,深秋山中的清晨,蕭瑟中卻帶著出塵的氣象。這處叫做楊柳山莊的山穀,人煙足具,卻少了喧囂,對於行腳僧而言,已是難得的人間淨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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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山之中,一個光頭破衲的胡僧,卻不避秋寒,正將一束束捆紮好的茅草、編綴成片,再覆蓋到已搭好的龍骨之上。不多時,淡淡霧氣被朝陽衝散,而這一小間草廬,卻在接連兩日的忙碌後,終於落成。


    這胡僧營造結束,卻對著一柄柴刀、一把鐮刀合十行禮,口中念念有詞,似是在感念這一刀一鐮的相助之德。胡僧誦過經,又想起幾日前、遊方到此時的情形——


    這楊柳山莊頗有些不同,最先發現他的、是一位姓關的施主和幾名團練兵,待盤問清楚、聽說他要在此結廬、點化世人,便要將他趕走,說是“道不同、難為鄰”。幸得遇見一位名叫王通儒的老施主,一番勸說,才將自己引入莊內,舍了他一頓粥飯。初入莊時,他便是現在這般衣衫襤褸、幾不蔽體,村中婦人見了,無不自動羞避。隻有一個女童,不介意這些,還與他說了幾句閑話,倒也頗含禪機。


    那王老施主與他說了些難解的心結,卻不離人間八苦,唯有佛理


    可以度化。一番交談後,那老施主卻將拐杖指了指莊中一處茅舍,說了句頗為有用的訊息:那茅舍住著位楊家娘子,是個寡婦,家中有布,或舍與你做身新僧袍。說完,還連連搖頭歎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此時晨光初盛,已有炊煙在溪穀間升起。胡僧微覺腹中饑餓,便從隨身的細竹書箱中取出青石缽,又拿了那柴刀、鐮刀,向穀內而行。徑直找到前日借得柴刀、鐮刀的那戶郭姓女施主,便雙手合十,口念佛號,稱謝不已。


    女施主也是本心至善之人,見這胡僧手持青石缽,便知他入莊的另一番來意,便返回茅舍、取了一碗水煮的菽豆,盡數倒入他青石缽內。


    這僧人受了她施舍,右手持缽、左手豎起,低頭行禮道:“阿彌陀佛!女施主善行善舉,必得無量福報!貧僧法號慧朗,日後若有煩惱憂愁,可來半山草廬尋我。佛法無邊,當渡眾生之苦。”


    女施主也學著他的樣子,合十回禮,微笑道:“那日聽王通儒老哥說,要你去度化一套新僧袍。我知那楊家娘子住處,這便引你過去!”慧朗和尚聽了,又低頭行禮,才隨著這女施主,向溪水上遊行去。


    卻說昨夜一番勞神苦思、又在院中凍了半夜,楊朝夕終於還是在渾渾噩噩間,伏在木桌上,沉沉睡去。


    陸秋娘見他睡著,心中懸著的心才放下一些,便扶了他進了茅舍。略略除下道冠、外帔、雲履等物,便將他推到土炕內側,依枕躺下。母子二人扔舊抵足而眠,自不必多說。


    九月初十,重陽次日。陸秋娘早早起來,便開始在外間張羅飯食。楊朝夕卻蒙了麻布被褥,仍舊呼呼大睡。


    因他平日極少回來,陸秋娘對這餐早飯便極為上心。昨日關林兒過來,其實帶了一籃子野豬肉,隻是兩人鬧了別扭,便扔下籃子跑了,也未與她交代。半夜出來扶楊朝夕回去時,才看到那滿滿的一籃子肉,不禁撫鬢而笑。


    不多時,濃鬱肉香便從鍋蓋四麵溢出,飄到裏間,無孔不入地鑽進了麻布被褥裏。那團被褥才扭動了幾下,冒出一個頭發雜亂的腦袋來:“娘!做了什麽吃食?好香啊!”


    “昨日你林兒妹子送的野豬肉,籃子還在這。回頭你拿些絹紗、連著籃子一起送過去,好好謝謝人家!”陸秋娘手上不停,隨後答道。


    “哦……”楊朝夕自然而然地應了一聲,忽然又想起了些事情,有些難為情道,“娘……要不還是你去吧,我這次回來呆不了幾天,想在附近轉轉,順便還能打些柴禾回來……”


    “咚!”陸秋娘端起盛了野豬肉的粗瓷碗、重重放在木桌上:“夕兒,男兒漢、大丈夫!你自小便想做江湖大俠,怎麽事到眼前,去跟你林兒妹子賠個不是、說幾句體己話,便不敢去了?比起你那泉下的爹爹,可差得遠了!”


    楊朝夕聽著陸秋娘突如其來的訓斥,不禁心頭惴惴、麵有愧色。當聽她提到爹爹時,心中卻湧出幾分不服氣,於是回道:“娘教訓得對,夕兒過去便是!縱然林兒妹子再不睬我,也該把誤會講清楚……”


    陸秋娘正待再說,便聽見茅舍外有人叫她。於是輕啟柴扉,看到兩道人影站在木籬之外,卻不肯進來。


    陸秋娘扯過抹布,擦了擦手道:“夕兒,娘要出去說話,你先吃些東西。”說完出了小院,才看清是郭嬸子,身邊站著一個僧人,棕髯縈腮,雙目清澈、有湛藍之色,實非中土之人。但放在盛朝,卻也算不得稀奇。


    郭嬸子笑道:“這位是慧朗禪師,如今在半山上結廬禮佛。隻是僧袍破敗,不像是個得道的模樣,因此才帶來你處。若有幾塊不用的粗繒,可拿來給嬸嬸,好縫湊一副僧袍施予他。”


    胡僧慧朗麵色和悅、合十行禮道:“阿彌


    陀佛!貧僧初登此地、身無長物,難出布帛之資,日後願為施主誦經千遍,以謝布施之德。”


    陸秋娘欠身行禮:“王家老丈昨日已同我提過此事,布施行善,原是本分。禪師稍待,我這便去取布帛。”說完,微點了下頭,轉身回屋拿布。粗服荊釵的背影,卻仍有餘韻悠長。


    不過數十息工夫,陸秋娘複又出來,手上卻捧了一方疊得齊整的夾絲苧麻繒布,行禮道:“這塊布帛雖不盈丈,做身僧袍也足夠了。若禪師日後還需供養,盡可過來找我。”


    胡僧慧朗麵色恭謹:“女施主慈悲心腸,以布帛施惠於我,方是‘布施’二字正解。未來必積善成德、佛緣廣博,當受貧僧一拜。”慧朗說完,竟以世俗之禮,拱手拜下。


    陸秋娘笑道:“我自小見僧眾扶弱行善,便從心許之。隻是如今塵緣難斬、羈絆未斷,尚不能四大皆空。今日偶遇禪師,應是因果使然。雖不能灌頂削發,也可奉佛修行。自此吃齋茹素、手不殺生,卻是做得到。”


    胡僧慧朗聽罷一愣,麵色便舒展開來,仍舊雙掌合十:“女施主於參禪頗有心得,遠勝貧僧。他日有暇,或可來半山草廬一敘 ,辨析經義,禮佛求安。”


    陸秋娘這才向胡僧慧朗合十回禮:“佛祖慈悲,能渡迷航之人。生民皆苦,正待禪師點化。”胡僧慧朗微一點頭,便不再多言,隨著郭嬸子往溪下走了。


    陸秋娘送走二人,回過頭去,卻見楊朝夕捧了個木碗,一手抓著塊骨肉連筋的野豬肉,正肆意大嚼,滿手滿臉的油汙,在晨光裏泛著光亮。不禁隨口笑道:“山林奔突之獸,難逃饕餮巨口。罪過,罪過!”


    楊朝夕也含糊不清地問道:“娘,你跟那乞兒和尚、嘰裏咕嚕說了什麽?雲山霧罩的,夕兒聽不大懂。難道娘也要削了頭發、去做個尼姑嗎?那夕兒怎麽辦呢?”


    陸秋娘已經走到近前,笑著在他腦袋上拍了一記:“夕兒還沒成人娶親,楊氏一脈還需傳續香火。娘怎麽能舍下你呢?再則說,你若娶親生子,娘還要抱著孫兒享天倫之樂呢!萬丈紅塵,苦楚雖多,卻也有許多有意思的事,讓人沉迷流連。這些道理,你長得大些了,自會明白。”


    楊朝夕將信將疑地點點頭,心中卻暗暗自囑:日後總要找些理由,多回來陪一陪娘親……呃,若順便再陪一陪林兒妹子,也是極好……山中歲月畢竟太過清苦,與那乞兒和尚相比,也好不到哪去。也無怪乎娘親有這等削發做尼姑的想法了。


    想了一會,又不禁捏了捏拳頭。一會便要去關世伯家還那籃子,見了林兒妹子該怎樣說話,須得打個腹稿才行……


    卻說那胡僧慧朗,回到半山草廬,雖不喜形於色,心下卻也暢然非常。於是又趺坐起來,誦持了一番《摩訶般若波羅蜜多心經》,才心歸止水之境。不禁想起離開長安時,上師不空禪師送他的十個字: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隻是自己多日以來、苦思冥想,卻總不得正解。


    此時結廬半山、側望溪穀,回首初心,便覺得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而佛法廣大、無遠弗屆。心有此感,不禁口占一偈,呼作《結廬銘》,微聲吟唱道:


    觀山一脈,望水千波。落日殘霞,閑雲野客。蹙眉晚風,縈懷暮色。漁人失桃源,樵戶猶爛柯。功名謁青枕,富貴拜槐安。是以結草廬、居半山。無進退以束己,無迎送可勞神。邙山高士塚,洛水亡者魂。五柳先生雲:歸去來兮!


    自此而後,這胡僧慧朗便在半山草廬中住下。因他恪守僧人本分、不曾妄言惑眾,關大石等人便放任自流、不去管他。他也不時為慕名過來的村民講解佛法至理、開解憂愁苦悲,兼為莊中逝者超度亡靈。終得鄉民供奉,成為得道高僧,卻是後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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