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


    盛朝坊間,傳聞有一種叫“魘”的小鬼,非善非惡,夜來旦去,雖不害人性命,卻最喜捉弄人。往往趁人睡熟、伏在身上,又伸出舌頭,將人的夢境攪得一塌糊塗。


    被“魘”捉弄之人,明明意識清醒,身體卻失去控製、不能起身。坊間小民有個頗為傳神的叫法:鬼壓床。


    或許是報應來的太快。楊朝夕前半夜兩道靈符,便殺得倀鬼死傷大半;後半夜便被“魘”找上門來、壓在榻上。一覺起來,天已大亮,卻仍舊渾身酸軟、疲憊不堪。


    回憶一夜的若幹個夢,糾結的、迷惘的、空歡喜的、難割舍的……全都雜亂無章。除了情緒觀感,沒能留下分毫印象。


    起來穿戴洗漱,昨天那股臊臭似乎了然無蹤。然而細細感受,那臊臭仍舊蓄在鼻孔裏,不來不去。楊朝夕不禁想起承虛子韓奉樵、常掛嘴邊的一句話:與不善人居,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


    昨晚率性而為的一次出手,用掉兩道靈符,肉疼之感仍在。楊朝夕出了上林坊,想到臨行前公孫真人的囑托,心中頗有些唏噓:


    也不知麟跡觀哪位師姊或是師妹,紅顏薄命、橫遭不測?


    半個時辰後,他已站在麟跡觀前。觀門兩側雌雄麒麟依舊威嚴,周圍的樹木比之五年前,又茂盛了許多。枝葉交疊間,說是遮天蔽日,亦不為過。


    當值的是位有些眼熟的師姊,卻不是“鏡花水月”中的任何一個。想起從前,因一點小誤會而衍生出的許多齟齬,不禁啞然失笑。


    上前打過招呼,那師姊也頗有些驚喜,隻不過、有些欲言又止。


    然而疑團,很快便被解開。當見到春溪嬸嬸,她便摒退諸人,紅著眼眶、向他講述了水希子羅柔遇害的消息。


    楊朝夕頭腦發蒙,想起羅柔師姊為他準備的整蠱齋飯,想起自己第一次伐毛洗髓、一身惡臭熏得羅柔吐他滿懷的情形,想起自己意外之下被羅柔、崔琬看光光的經曆,想起羅柔用“靈蛇化蛟槍”教訓自己時的古靈精怪……


    昔日不大愉快的交集、此時全化作溫暖的回憶。而這回憶,卻再無續集。


    楊朝夕初時覺得痛惜,漸漸又有些憤怒:好端端一位姑娘、隻因為無意中聽到兩個官吏的密談,便被捉去淩辱、虐殺,簡直喪盡天良!


    楊朝夕強壓住心中難平之意,鄭重道:“春溪嬸嬸,我楊朝夕一定幫羅柔師姊,討回個公道!”


    似乎已不必再努力維持、一觀之主處變不驚的威嚴,佟春溪此時已是泫然淚下:“夕兒,我自然希望你們能查出真凶,懲惡除奸。隻是,若凶徒太過厲害,便須忍辱負重、保全自身為要。琬兒、清兒亦如你一般情深義重,也已各自回了宗族,暗暗探查去了。”


    楊朝夕點點頭,撚了撚袖口暗囊中的錢袋。那粒粒渾圓的金豆子,怕是要晚些時日、再還給覃清那個小丫頭……或許幾年不見,早已長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了吧?


    楊朝夕待佟春溪情緒稍複,又緩緩道:“聽我家觀主說,卓鬆燾、黃碩兩位師兄,早幾日便過來了。卻不知在前院哪間客房住著?我這便與他們匯合,好盡快為此事助力。”


    佟春溪猶豫片刻才道:“今晨他們得了消息,跟著你風夷子、雪夷子師傅,還有弘道觀的尉遲真人,去了擇善坊武侯鋪。柔兒屍身一直停在那裏,昨晚不知何故,發生了屍變……”


    “屍變?怎麽會?”身為修道之人,楊朝夕對這些陰陽之事,即便不曾深究、卻也耳濡目染、所知廣博。


    令凡夫俗子聞之色變的“屍變”,其實極少發生。即便偶爾發生一起,最多隻是“坐屍”或“行屍”,活動能力極其有限。隻不過生者懼怕死者,少見多怪、以訛傳訛,以至於附會出各種稀奇古怪的靈異之事來。


    至於能夠傷人性命的“僵屍”,多是有些道行的妖祟借屍還魂,吸取活人精元和生氣,以助自身修行。可見眼見有時也未必屬實,些許障眼妖術,便能蒙蔽凡夫俗子的認知。


    佟春溪認真頷首道:“應當屬實。那不良衛曾是道門中人,若非親眼所見,又怎會嚇得麵如金紙?待他們稍後回來,一切便有分曉。”


    兩人坐在玄元大殿的圓座上,又聊了些道門修行、武藝修習的事情。


    當得知楊朝夕已然“築基圓滿”,即將突破到“煉精化氣”階段時,便是佟春溪


    、也不禁嘖嘖稱賞:“嬸嬸我一生修道,如今也才不過‘煉精化氣’小成。道種雖備、丹母始終無法凝成,更不必說熔煉內丹了。


    你上清觀幾年前編撰的《道門內丹說》,我讀了好幾遍、獲益匪淺。說不定再有十年,便能熔煉出內丹,在修道一途繼續精進。”


    聊到劍法時,佟春溪突然笑道:“這幾年沒有大的進益,隻是將‘落雨驚秋劍’‘新荷殘夢劍’‘勞燕分飛劍’合成一套劍法,便叫‘春熙劍法’。改日閑暇,再來教你!”


    楊朝夕一麵拱手應和、一麵有些奇怪,春溪嬸嬸有意無意地、似乎在看自己腰間。


    楊朝夕低頭看去、方才恍然,忙解下腰間佩劍,拱手捧起道:“春溪嬸嬸勿怪!是小侄糊塗,竟忘了觀主交代之事!這把玄同劍是觀主臨行前、托我帶給嬸嬸的,這便交割給您!”


    佟春溪眼睛眨了眨,蒼老麵孔上、竟露出少女似的狡黠:“真是這樣子嗎?夕兒,你雖能察言觀色,卻不了解你家觀主。他這族傳之劍,代表了衣缽傳承,怎會給我?


    而你學他劍法、又有任俠之誌,隱隱便有他當年的影子。所以這劍,一定是他送給你壯行的。”


    楊朝夕拱手作揖、拜服道:“嬸嬸厲害!一語中的。”


    兩人正說話間,卓鬆燾、黃碩兩人卻從殿外走了進來,二人見楊朝夕過來,均是喜出望外。


    卓鬆燾略打了招呼,便拱手向佟春溪道:“佟觀主,風夷子、雪夷子兩位師傅,隨尉遲真人一道,去城中各觀拜訪去了。準備聯絡一些擅長降妖驅鬼的道長,一齊對付近來在洛陽城中、興風作浪的害人妖物……”


    卓鬆燾向來思路清晰、口齒伶俐,短短一番講述,便將上午六人去武侯鋪所見景象、爾後折向會節坊荒宅的見聞,逐一向佟春溪講明。


    而在一邊旁聽的楊朝夕,則隨著卓鬆燾的講述,將羅柔師姊遭難前後的一些事情,逐漸推敲出一個大致輪廓來。


    申時二刻,日光微斂,雲層開始堆疊。風中帶著絲絲潮濕,似在醞釀一場春雨。


    風夷子許梅香、雪夷子丁陌娘回到觀中,將聯絡各觀的結果,向佟春溪詳細稟明:


    幾名同意出手的老道,決定今晚宵禁前、一齊去擇善坊守著,防備羅柔再度屍變、以及那操縱屍變的妖物現身。


    已在麟跡觀住下的楊朝夕,遠遠聽見幾人說話聲,便從榻上躍起。又去隔壁客房叫了卓鬆燾和黃碩,三人一道湧進玄元大殿,向佟春溪等人行禮:“今晚之事,懇請同往!”


    佟春溪等人麵露難色:“今晚行事,雖是防備,若真正麵對上,卻是凶險萬分。幾位老道自知壽元無多,拚命之際反而無所顧忌。倒是你們這些年輕人,若再有傷亡,豈不可惜?老道我又如何向公孫觀主交代?”


    楊朝夕無奈,從懷中掏出銅錢障刀和剩下的七道桃木靈符,又演示了一套破煞劍法。


    待佟春溪等人眼中現出異彩時,他才悠悠道:“春溪嬸嬸,這下你肯信了吧?我們縱然力不能敵,憑這些手段、自保還是綽綽有餘!何況任何武技,不都是在搏殺間頓悟妙用、然後更上一層樓的嗎?”


    佟春溪頷首笑道:“倒是我小瞧了你!你這套‘捉神弄鬼’的道術、又是從何處學來?我記得公孫觀主,似乎並不擅長這些。”


    楊朝夕雙臂交於胸前、頗為自得:“幾年前認了個道友,叫吳正節,好像得了道門正一宗的真傳,常年四處雲遊。這些陰陽術便是在龍虎山所學,聽說還蠻正宗。”


    佟春溪微感驚訝:“吳天師這老道,已經好多年沒見了,居然和你稱兄道弟?你這命格,真是福緣深厚!這樣,今夜我與你們同去,也好多個照應!”


    幾人計議已定,便各自散去、養精蓄銳,為晚間行事做準備。


    話分兩頭,各表一枝。張武侯攜眾不良衛出了會節坊,直接折向南市,那裏有個認識多年的道門前輩。


    這前輩自言,曾在青城山出家修道,因犯了殺戒,被道觀攆了出來。十年前他一路行乞來到洛陽,想要投奔一位師兄。孰料這師兄已是道觀監院,知道他是犯戒之身,竟當場翻臉,不肯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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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前輩既慚愧又惱怒,便索性在洛陽城呆了下來,每天在南市行乞為生。偶爾也給人斷風水、看麵相,掙些糊口之資,終不如乞討來得坦率。


    彼時的張武侯,隻是個再尋常不過的不良衛,每日在坊間


    巡邏遊蕩,白吃白拿,欺軟拍硬,日子單調而充實。因這突然出現的乞丐,影響了幾家食肆的生意,吃人嘴短、拿人手軟的張武侯,便常常將這乞丐趕出去。然而他們一走,這老丐便折返回去,繼續去那幾家食肆乞討。


    直到有一日,張武侯幾人接到線報,“河朔之亂”的一個頭目進了洛陽,躲在南市之中。奉命搜捕的張武侯幾人,可以說運氣極好、也可以說運氣極差,剛鑽進南市不久,便看到蓄著大胡子的頭目。


    三下五除二,張武侯等六七個不良衛,便被打翻在地、抱頭哀嚎。那大胡子頭目已然起了殺心,抽出腰間障刀,便要上來補刀。


    生死一線之際,一道衣衫殘破的灰影襲來!隻是兩招,那頭目便如蝦米般蜷縮在地上,連疼痛都喊不出來。張武侯等人看得目瞪口呆,待灰影定住身形,卻是他們平日裏時常驅趕的那個乞丐。


    張武侯知道遇上了高人,便收起素日輕慢之心,忍著劇痛、走上前去,恭恭敬敬地叩了三個響頭:“高人在上!小的往日有眼無珠,多有得罪!今日謝您出手相救,他日必痛改前非、視您如父!”


    那乞丐也有幾分高人的倨傲,不但心安理得受了他叩拜,還將倒在地上幾人的懷中銀錢,悉數掏走,說是充作謝儀。


    張武侯等人將頭目抓捕歸案,立了一功、又得了許多賞錢,反而更加敬重那乞丐高人。於是在洛陽城的不良衛中,漸漸有了一個不成文的規定:


    但凡巡查至南市之人,見到那乞丐和他手下的小乞丐、均不予管束,有時還主動奉上吃食和銀錢。


    如此數年,張武侯從那乞丐手中學得幾手武技,又連破了好幾樁大案,漸漸成為洛陽城中首屈一指的資深武侯。


    乞丐也漸入暮年,並以南市為據點、將城中乞丐串連約束起來,成為洛陽城中最不起眼、也最不容忽視的一股勢力,被江湖草野戲稱為“乞兒幫”。


    張武侯帶著不良衛,剛進了坊門,便看到一名小乞丐靠在門柱下,曬著太陽,百無聊賴地捉虱子。看見他過來,眼睛亮了亮,連滾帶爬地跑上來:“這位官爺行行好,賞俺一口吃的吧!”


    張武侯從袖中暗囊摸出九枚大錢,拍進小乞丐破瓷碗中,似笑非笑:“帶我向你義父問個安!”


    小乞丐愣了一下,便笑嘻嘻揣起大錢,一溜煙跑得沒影了。


    旁邊一名入行尚淺的不良衛,半晌摸不著頭腦:


    這武侯大人素以摳門著稱,經常帶著一眾兄弟吃酒,最後卻要大夥湊了銀錢了賬。今日怎麽太陽打西邊出來了,竟舍得將九枚大錢扔給一個小乞丐?


    疑惑歸疑惑,質疑卻是絲毫不敢。幾名不良衛跟著張武侯,又走了數息,到得一處七尺來寬的坊曲。隻見一名老丐橫臥在曲道間,攔住了眾人去路。


    這老丐衣衫襤褸、渾身散發出異味,不知名的飛蟲在身邊繚繞。那入行尚淺的不良衛便要上去嗬斥,冷不防被身後幾名同伴拽著、掉頭出了坊曲。


    其中一名同伴還補充道:“張大人,我們去那邊看看,好像又有浪蕩子鬧事了!”


    張武侯微不可察地“嗯”了一聲。待隨從走遠,才上前一步,拱手躬身道:“前輩,近日有樁棘手案子,在下力微才疏,想請您出手一次。若能再給些提點,必感激不盡!”


    老丐似乎還沒睡醒,慢悠悠側轉過來,似是夢囈般、斷斷續續道:“老乞兒半月來……粒米未進……自顧尚且不暇……哪還有力氣、摻和公門之事……既然案子棘手、便該抓緊去查……跟我老乞兒廢什麽話……”


    張武侯會意,從懷中摸出一大塊銀鋌來、約有十兩之重,放在老丐臉側:“關乎一樁慘案,死者亦是道門中人,請前輩務必出手!”


    老丐睜開一隻眼來,看到那銀鋌,臉色稍微舒緩:“你這後生,好不曉事!最近總來擾我老乞兒清修。我給你的糯米、墨倉、桃木劍,還對付不了一般的邪祟麽?”


    張武侯麵色微緊:“我和尉遲老道,都認為這案子背後有妖物作怪,且術法高強,非一般陰陽道術可以降服。所以,特來請前輩出手、斬妖除魔,以慰亡靈。”


    老丐這才慢慢坐起:“話說得蠻漂亮,不過老丐卻是惜命之人,犯不著為不相幹之人冒險。除非……那樁事你肯應允,老丐便豁出這條命、與你走上一遭!”


    張武侯咬咬牙,糾結半晌才道:“那事我應了……老前輩請先去更衣,我便在西坊門處恭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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