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的雨,下得有點執著。黯淡夜幕中,若非道功絕佳之人,想要看清事物、尚且困難,更不用說拚鬥了。


    楊朝夕憑著愈發敏銳的六識,自然看得清楚:


    幾年未見的屠涼山,隻穿著半臂衫和長褌,臉上、胳膊上刀疤猙獰,一身橫練肌肉、壯闊到恐怖。也不知他這些年經曆了什麽,又為何和妖物攪在了一起。


    屠涼山隨手一拳,將眼前的不良衛打飛,噴濺的鮮血、染紅了他半張臉。


    他貪婪地舔了舔嘴角、嗜血的眼神掃視過來:“衝靈子,你該慶幸,你會死在麟跡觀的姑娘前麵……因為你若不死、便會親眼看到,她們一個一個、如何被我玩弄到死!哈哈哈哈~”


    楊朝夕怒極反笑:“屠涼山,五年不見,嘴上功夫大有長進。我今夜過來,便是幫你斬草除根!”說著踢了踢腳下的東瀛武者,“這位道友剛替你試過了,有點痛,忍一忍便好。”


    卓鬆燾正在一邊幫老丐掠陣,此時恰好聽見兩人對話,不禁哈哈大笑。


    屠涼山麵色一沉、凶性更勝平日:“找死!”


    說完便又揮舞著雙拳,向楊朝夕欺身攻來。“鏘、鏘”幾聲,竟也徒手扛住了玄同劍的揮斬!


    楊朝夕初時暗驚,仔細看去,才露出了然表情:那屠涼山戴著一對新的指虎,指虎可彎可直、將大半拳掌包住,上麵布滿尖刺。


    楊朝夕哂笑道:“故技重施,毫無創意!”


    語畢,公孫劍法使出,以拙應巧、以曲打直,劍招愈簡、劍意愈圓。


    屠涼山“哐哐”幾下猛砸,將楊朝夕的劍招悉數砸偏,不禁嗤笑道:“公孫玄同是個蠢人!自家劍法教得道門人人皆知。你更蠢,居然還用這爛大街的劍法對陣!我若不打死你,便對不起我這新造的兵器。”


    楊朝夕卻不理他,劍意一變、又是數招攻出,劍意大開大闔、瀟灑萬端,剛猛而不失圓融。竟將指虎上的尖刺,削平了數根。


    楊朝夕淡然道:“誰說人人都會、便不能再用?有的人明明那麽普通,卻總有莫名其妙的自信!”


    屠涼山不再說話,而是將狂怒化為殘暴的殺招,一拳緊著一拳,拳拳連貫、密不透風。


    楊朝夕也收起了輕視之意,因為他衝屠涼山的拳影中,感受到了淡淡的後天之氣。想必是修習了某種功法,將橫練拳腳與內丹修行貫通起來,內外兼修!不但能折筋斷骨,亦可震碎髒腑,實在是一套霸道功法!


    楊朝夕劍招連揮、層出不窮,將指虎上的尖刺盡數削掉。


    屠涼山見指虎已廢,狂性大發,索性甩脫指虎,赤手空拳、飛身撲上。


    楊朝夕冷哼一聲,鐵劍還鞘,也擺開拳架,以硬碰硬、使出那套“百獸拳”來。


    一時之間,兩人拳腳往來、打得難舍難分。幾十個回合後,兩人臉上身上都添了新傷,武藝卻不相伯仲。


    楊朝夕陡然後撤,見那番僧已被製服,頗感意外。再看番僧周圍,全是年高德劭的老道士,年齡加起來怕是有四百多歲了,依舊這麽能打,風采不輸當年。


    而羅柔和陳府三小姐兩具行屍,雖然堅不可摧,攻擊手段卻隻是撲、抓、咬。


    楊朝夕看到尉遲淵、佟春溪等幾個老道,始終避其鋒芒,用浸了黑狗血的繩索,將行屍漸漸捆住。估計不用多久,便能降服。


    戰團雙方此消彼長,勝利的天平已向這邊迅速傾斜過來。楊朝夕一聲清嘯:“尚師兄、卓師兄,咱們聯手將這屠涼山製住如何?”


    兩聲痛快的回應後,楊朝夕左右各多了一名道士,三人默契一笑,同時向屠涼山攻去。


    屠涼山怒道:“豎子!不守江湖規矩!無恥!”


    楊朝夕手上不停,口中調侃道:“今日是掃奸除惡、又不是放對比武,講什麽江湖規矩?尚師兄,你這奪槊拳不厚道……怎麽老踢人下麵……卓師兄,打人不打臉,過分了啊!哈哈!”


    尚思佐、卓鬆燾聽他說完,不禁齊齊斜了他一眼。手上的奪槊拳和卓家拳力道暴漲,打得屠涼山幾無還手之力。


    楊朝夕一套“百獸拳”打完,意猶未盡,又使出“搏命九式”中的“一步到位”。一腳直中屠涼山命根,瞬間雞飛蛋打,兌現了方才“斬草除根”的諾言。


    屠涼山慘叫一聲、躍起丈餘,再落下時,便已昏迷過去。被楊朝夕幾人用繩索捆縛起來,交到張武侯手上。


    楊朝夕剛得喘息片刻,一道黑


    影閃過、飛上坊牆,卻是直取那金瞳大漢。


    坐觀牆下失利,卻依舊麵不改色的金瞳大漢,此刻才露出一絲慌張。他慌而不亂,一番掐訣念咒,才轉身逃離。那黑影更不停留,緊追而上。


    坊牆下羅柔和陳府三小姐的屍身,眼中紅光陡盛。隻聽“砰!砰!”兩聲悶響,浸了黑狗血的繩索也被崩斷開來。兩隻行屍脫了束縛,也向金瞳大漢逃走的方向奔去。


    正要越過坊牆時,一杆九尺長的禪杖打在陳府三小姐腰上,震出淡淡灰氣。陳府三小姐身形一滯、便跌下坊牆,被幾名和尚搶了上去,用一方袈裟罩了起,又以漁網捆住。


    漁網名叫“雲羅天網”,釋門法器。網上綴滿了金色小巧的降魔杵,價值不菲,法力無邊。


    羅柔屍身則越過坊牆,瞬間沒了蹤跡。元夷子佟春溪悲不自勝,正要喊人去追,又見一道身影越過坊牆,追了上去。


    這時卓鬆燾已靠了過來,抱拳道:“佟觀主,楊師弟已經追過去了,必不會讓羅師妹走脫。您且寬心,先看看風夷子、雪夷子前輩的傷勢,才更為緊要。”


    佟春溪點了點頭,正舉步要走,卻聽見那邊坊牆下,張武侯的不良衛與橫插而來的和尚爭吵起來,要爭那陳府三小姐的歸屬。尉遲淵和幾個老道士已趕了過去,盡職盡責地拉著偏架。


    佟春溪搖了搖頭,對這樣的爭執沒有絲毫興趣,便與卓鬆燾一道、向武侯鋪返回:已送回那邊處理傷勢的師妹,才是如今她最關心的。畢竟,逝者既已逝,生者當自惜。


    夜雨漸大,宣泄似的砸落下來,“劈劈啪啪”地、在積水的街麵上砸出無數水泡。


    水泡維持不了半息、便破裂開來,接著又有新的水泡生出、破裂,生出、破裂……像極了塵世中、微光一閃的芸芸眾生。


    楊朝夕此時才體會到“一葦渡江”的妙處,在這雨水橫流的街衢間奔行,腳下不滑、轉彎飛快,竟比騎馬還迅捷穩當。半炷香後,便追上了金瞳大漢和羅柔屍身。


    而方才那道黑影,早已攔在了二者前頭,與楊朝夕形成了前後夾擊之勢。


    楊朝夕重開天眼,看到幾十道倀鬼纏繞在金瞳大漢身上,密密麻麻、令人悚然。而羅柔屍身內也藏著一隻倀鬼,隻是與其它倀鬼相比、要大了許多。


    聯想到“為虎作倀”的典故,基本可以斷定這金瞳大漢是一隻虎妖,隻是不知道,與柳曉暮那種修道近六百年的狐妖相比,孰強孰弱。


    遠處那道黑影陡然咧嘴、冷然一笑:“妖孽,你濫殺無辜、私蓄陰魂,又以妖術迫使倀鬼作亂,已經壞了三界律條,快隨我去陰司伏法!”


    楊朝夕被聲音吸引,仔細向黑影看去,卻是昨夜剛認識的鍾九道。


    金瞳大漢渾身微抖,仍舊強硬道:“你是何方鬼物?竟來管我妖族的閑事!找死!”


    說完,竟調轉方向,朝楊朝夕奔來。羅柔屍身如影隨形、跟在虎妖後麵。


    “一道化身罷了,也敢在此叫囂!”鍾九道冷笑一聲,不緊不慢掏出一枚比巴掌大些的銅鏡,對著逃跑的金瞳大漢照去。


    隻見一束金光射出,瞬間籠罩住金瞳大漢,金瞳大漢身形止住不前、兀自奔跑不休。然而身體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變小,最後化為一枚光點,被銅鏡吸納進去。


    攀在金瞳大漢身上的幾十道倀鬼,則一哄而散、四下逃竄。


    鍾九道身形迅速拉近,瞬間在半空劃出幾十道黑影,將倀鬼盡數捉住。又抽出一根透若無物的繩索,將倀鬼們的雙腿捆起,仿佛一束柴薪那般、背在了身後。


    與此同時,薊州北麵,嵯峨山嶺間,宛如長龍的城塹,伏行在高聳的山脊。


    一名金瞳大漢盤坐在城塹的烽火台上,身上彌漫的黑氣陡然一滯、便消散開來。隻聽這金瞳大漢一聲暴喝:“你是何人?竟敢收我化身!豈有此理!”


    暴喝響徹群山、遠遠傳開,夜行的百獸無不顫栗……


    虎妖分身剛被收走,羅柔屍身便倒在了積水中。一隻倀鬼蹲在旁邊看著屍身,雙肩顫抖,楚楚可憐。


    楊朝夕從震驚與呆滯中醒來,壯著膽子向那倀鬼靠過去。走到近處,也隱約看清了這隻倀鬼的麵目,竟與羅柔一模一樣!


    楊朝夕恍然,這便是羅柔的陰魂了。之前被虎妖攝住、淪為倀鬼,該是身不由己。看著屍身與陰魂,想起她臨死前的遭遇,不禁為之黯然。


    正要伸手過去、拍拍她的肩膀,卻聽見鍾九道喝道:


    “陰陽有別,生人勿近!若不想她再度屍變、化為僵煞,你便住手!”


    楊朝夕隻好悻悻地將手縮回。


    羅柔的陰魂似已察覺、緩緩抬起頭來,看著鍾九道、麵露畏懼之色。雙唇一張一翕、幽幽的聲音響起:“鬼差……大人……饒命……”


    鍾九道麵無表情,一把揪起陰魂腳踝、就往嘴裏塞去。楊朝夕一聲驚呼:“住手!放開她!”


    陰魂亦是花容失色、驚叫連連,叫聲中不止有驚恐,還有對這無情塵世的一份留戀。


    鍾九道停住動作,偏過頭來、露出比哭還難看的一笑:“給我個理由。”


    陰魂形體倒懸、渾身未著片縷,兀自掙紮不休。


    楊朝夕歎了口氣、沉吟片刻道:“鍾前輩,你也是枉死之魂,該最明白她心中的怨忿。我輩修道,追慕長生,不過是另一種形式的貪生怕死。她橫遭惡行、直至氣絕,對於生時的眷戀,更勝同道之人!


    娘從小便教我,世間多是用心險惡之人,卻少有為非作歹的鬼。倘若她隻是被妖物驅使、並未造成殺孽,便請鍾前輩存一份善念,莫絕了她輪回轉世之路!”


    鍾九道久久不語,眼中似有晶瑩滲出,幹咳了幾聲才道:“小道士,我承認、被你娘的話感動了……隻是她入不入得了輪回,還須拘回九幽冥府、三堂會審後,才能判定。今日便賣你個薄麵、嘴下留魂。”


    楊朝夕明白,以鍾九道剛直不阿的性格、這番話已是最大的讓步了,便恭敬拱手道:“小道謝過鍾前輩!自今而後,我願造您神位、久為供奉、香火不絕!”


    鍾九道點點頭:“我乃九幽冥府罰惡司判官,真名想必你早猜到了。但冥府之鬼行走人寰,不露行跡、不稱真名。所以,你我相見之事,切勿向旁人提起。切記!”


    鍾九道說完,身影竟迅速淡去、直至消散,唯有話音還在耳邊回蕩。


    楊朝夕愣了半晌,品味著他話中之意,卻想不出所以然來。隻好搖搖頭,將目光重新投注到羅柔屍身上。


    借著敏銳的六識,楊朝夕端詳起羅柔屍身:


    臉龐、脖頸、手臂、雙腿……生前慘遭淩虐的痕跡,依稀可辨。長發淩亂、夾著草葉汙泥,碎裂的襦衫、間裙、腰裙等胡亂地捆在身上。一片片青紫的皮膚暴露出來,綴滿雨水,不勝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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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朝夕站起來,拱手行了一禮:“得罪了,羅師姊。”


    語罷便俯下身來,替她將袹複、短襦、短袴、長衫、長袴等衣物,一件件重新穿好。又將自己濕透的襴袍脫下、擰幹,為她裹上。


    接著伸出手掌、在她眼簾拂過,將那不肯瞑目的雙眼、輕輕闔上。才慢慢將她捧起,踏著滿街雨水,如釋重負地向擇善坊行去。


    如果記憶無誤,這是他第一次直麵生離死別。一位曾經相熟的女子,在遭遇了幾乎最恥辱、最殘暴的對待後,含恨而終、死不瞑目。給他本就傷懷的心境,又蒙了一層陰影。


    趕回擇善坊時,關於陳府三小姐的歸屬,已經塵埃落定。


    張武侯本占著先機、又有尉遲淵等一眾道士幫腔,加上參與行動的不良衛和道士中多人負傷,那些半路橫插進來的和尚,才放棄了截胡的想法。轉而要求張武侯明日稟報時,提一嘴釋門僧眾的增援之功,好在河南尹、陳少尹麵前,再結一道善緣。


    楊朝夕將羅柔屍身帶回到佟春溪等人麵前,不免又勾出了許多眼淚。張武侯略顯尷尬地致了歉,便借故出去了,不敢再去看許梅香鋒銳如刀的眼神。


    張武侯出了佟春溪等女眷的房間,徑直來到安頓著一眾道人的正堂。受傷的道士和不良衛或坐或躺,幾乎擠滿了整個正堂。


    一些不良衛在老丐的指點下,給傷者進行止血包紮,對於被女屍咬過的傷者,則將碾碎的糯米灑在咬出的傷口上,反複多次,才漸漸將屍毒拔除掉。


    張武侯細細看過一圈,發現傷者多是輕傷、重傷者不過一掌之數,並無因公殉難之人,心中沉重才舒緩了許多。正要鬆一口氣,大堂一角卻傳來爭吵之聲。


    張武侯轉頭望去,隻見老丐冷冷盯著一位道人:“曲炳玉,多年未見,武藝沒什麽長進、脾氣倒是越來越臭!老乞兒我來給你徒弟治傷,你不感恩戴德也罷、竟然惡語相向!以為我打不過你麽……”


    曲炳玉身為通玄觀觀主,被一個逐出觀門的師弟當眾嗬斥,臉上豈能掛住?越發氣急敗壞:“龍在田!你一個犯戒之人,有什麽資格指摘我!你將我徒弟創口撕開、又是什麽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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