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流鶯啼囀,樹影落在書架上。微醺的春風偷偷在書房遊蕩而過,被緊張的氣氛驚走。


    崔琬慢慢抬起頭來,小聲哼道:“嗯……是女兒的一位好友。昨日匆忙、未及稟明爹爹,請爹爹莫怪!”


    崔曒眉頭一緊,沉聲道:“他衝撞了王輟?又是為何!”


    “王輟登門挑釁、自取其辱,怪不得旁人。”崔琬脖子微挺、聲音清亮,方才的小女兒情狀頓時消散。


    崔曒神情微舒,淡淡道:“年少魯莽,不知深淺、便敢出手傷人,也不是什麽明智之人。琬兒,你交遊廣博,自然是好事,但也要看清品性、門第。不要什麽來路不明的小子、都招來我崔府暫住。若叫外人聽了,豈不折了你女兒家清名?”


    崔琬心中暗怒:這個王輟、不識好歹,竟跑到爹爹這亂嚼舌根,改日定要好好教訓一頓。


    抬頭看向爹爹時,她卻盈盈福了一禮:“女兒知道了。但楊少俠絕非來路不明,他師從李長源、道號衝靈子,自幼便在上清觀修道。武藝更是了得!五年前在太微宮,女兒便敗在他劍下,如今劍術怕早已出神入化,女兒應非他一合之敵。”


    崔曒濃眉揚起:“若有如此武藝,為何不去參軍?跑來我崔府作甚?”


    崔琬見話機成熟,便歎道:“是為我羅師姊之事而來,在府中盤桓幾日……爹爹,女兒想請您招攬他、做崔府幕僚。以他天縱之資、加上爹爹養士之德,定能有一番作為!”


    崔曒目光灼灼、盯崔琬道:“僅隻如此嗎?”


    崔琬點點頭:“爹爹若得此人,必有大用。”


    崔曒重又端起茶盞、慢呷一口,才道:“崔府不招虛士。即便真如你所言,爹爹也須著人好好考較他一番,再做定奪。”


    崔琬又福了一禮道:“全憑爹爹決斷。”說完,便要轉身離開。


    “琬兒!”崔曒突又叫住她,沉吟道,“另有一事。當朝宰相元載、元公輔,近來正為他三子元季能、求娶名門之秀。我與你娘知會過了、已將你生辰貼托人遞了過去,不論能成與否、你須有個準備。”


    崔琬心中一涼,旋即是無力的悲戚感、從心底漫上來,令她通身寒冷:該來的總歸會來,自己雖生在大族,一樣擺脫不了聯姻的宿命。


    她猛然轉過頭,看著突然陌生的爹爹:“女兒,不嫁!”


    崔曒沉聲道:“此事不容兒戲!給我個原由。”


    崔琬深知爹爹脾性,若是橫加頂撞,事情便再無轉圜餘地。腦中念頭飛轉、忽然眼中一亮:“爹爹,元載榮寵之盛,比之當年李林甫、楊國忠,也不遑多讓。但女兒自幼修道,知道月滿必虧、盛極必衰。


    早聽聞元載在朝中排除異己、貪腐營私、專橫跋扈、風評甚惡。此等惡形惡狀之人,必難以善終!女兒若真嫁過去,他日樹倒樓傾,豈能幸免?”


    崔曒怒道:“你聽何人胡說!元相為人圓融、能為善辯,深得聖人寵信。豈是你一個黃毛丫頭可以置喙!”


    崔琬悲聲道:“爹爹是一定要將女兒、往火坑裏推麽!”


    崔曒聞言一怔、恍然想到了些什麽,知道女兒所言亦非空穴來風。隻是身為崔府家主,言出必踐的威嚴、卻不容旁人挑釁,於是冷聲道:“我自有決斷,你不必再多言。來人!送六小姐回房。”


    書房外侍立的婢女聞言,立即應聲而入,攙著崔琬出了書房。


    正堂方案前,主母盧氏、幾房姬妾,以及崔琬的兩位兄長,正默默吃著午膳。隱隱聽到書房中的訓斥之聲,便知崔琬又惹家主生氣,都不禁


    豎起耳朵、認真關切著房內情況。


    陡然間,案邊眾人見崔琬麵色哀戚,被兩名婢女攙扶著出來,向後院閨房行去。主母盧氏便扔下碗筷、豁然起身,跟在崔琬後麵,也出了正堂,兩個貼身婢女急忙緊隨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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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名寵妾見此情形、卻不慌忙,輕輕擱下手中羹匙,款款起身、娉娉嫋嫋地走進書房,寬慰起盛怒的家主。其餘眾人互視一眼,似乎習以為常,又埋下頭,繼續品嚐著碗碟中的餐食。


    後院西廂、花薰閨房,紗窗輕掩,帷幔半遮。


    崔琬跌坐在榻上,想到身不由主的姻緣,不由悲從心起、雙淚如箸。貼身婢女被轟在屏風外,忐忑地聽著裏麵的動靜。


    主母盧氏腳步雖慢,這時已趕了過來,見房中情狀,便揮退眾婢,讓她們在房外候著。自己則掩了房門、走進屏風圍起的臥房,就榻邊坐了下來。


    “娘——!為何要將女兒生辰貼遞到元府?女兒不嫁!”崔琬撲在娘親懷中,兀自抽噎不止。


    “琬兒,又說混話。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怎麽能不嫁人呢?元相高門大戶,若能嫁過去,榮華享盡、富貴長存,焉知不是處最好的歸宿?”


    盧氏柔聲說道,微皺的手在崔琬背上拍了拍,以作撫慰,


    “再則說,隻是將生辰貼遞了過去。我聽說太原王氏、滎陽鄭氏也有未出閣的女兒,生辰貼早遞過去了。縱然你肯,元府三少爺還要挑選一番呢!”


    崔琬聽罷,知道此事尚未定論。自己不過一時情急、亂了方寸……想到尚在府中做客那人,不禁露出羞怯嬌憨之態來,忙垂下頭,不敢叫娘親看見。


    午後春光明麗,日影落在小池上、碎作粼粼浮光。


    浮光搖蕩間、映入東麵客房,打在楊朝夕俊朗的眉梢上。絲絲縷縷的“曜日炎氣”,隨著呼吸吐納、周天搬運,被一點一點納入體內,逐漸化為己用。


    “篤!篤、篤!”有節奏的叩門聲響起,楊朝夕睜開星眸。單聽叩門,便知不是王輟那等紈絝子弟,但又不似崔琬。難道是府中幕僚?


    楊朝夕猜測著,便將門緩緩打開。


    一位闊麵權腮、不怒自威的男子,雙手負後,如淵渟嶽峙般、出現在自己麵前。身後跟著位年近六旬的管家。


    這男子五十歲上下,襴袍泛紫、束帶鎖玉,一枚精致的金魚袋懸在腰側,從頭到腳,都顯出不凡之氣來。


    楊朝夕已將來人身份、猜得八九不離十,正要拱手行禮,男子已漠然開口:“你便是楊朝夕?”


    “正是小侄。初入貴府,未及拜見,請世伯恕罪……”楊朝夕拱手作揖,話尚未說完,便被他打斷。


    “我是崔府家主崔曒,琬兒的父親。此來是想告訴你,若隻是想投奔崔府、做個幕僚,明日便給你個演武的機會、一展拳腳,老夫再做定奪。若有非分之想,嗬嗬!現下便走,我可不再追究。”崔曒語氣冷漠,似乎自己所言、皆理所當然。


    “小侄亦修道法,此來隻是借宿。若崔世伯想考較小侄武藝,明日照做便是!”楊朝夕見崔曒語意不善,心中早生出幾分不平之氣。但在人屋簷下、又不好發作,便順勢應聲道。


    “好!少年遊俠,傲骨錚錚。琬兒招賢識人、還算有幾分眼力。咱們走!”崔曒說完、不待他回話,便與管家一道轉身離開。


    崔府正堂與崇屏之間,是一片寬闊空地。若是往年,隻有元日、寒食、中元三個節令,會有人府中之人會聚於此,祭祀先祖、禱告神仙。


    然而這日早膳過後,崔府正堂前卻圍了一圈人,既


    有崔琬尚在洛陽的兩位兄長,也有崔府幕僚上官衡、杜簫客等。


    最醒目的、自然是崔府正堂前的一把圈椅,崔府家主崔曒端坐其間,望著圈內稍顯激烈的拚鬥,笑而不語。


    世家大族招納幕僚,常以這種半公開的形式進行,一來是要展露大族深厚雄渾的底蘊,讓朝中宵小攻訐時心存忌憚;二來則是要展露大族禮賢下士的胸襟,以吸引更多人才前來投奔。


    此時在圈內拚鬥的二人,便是楊朝夕與另一名武者。


    那武者名叫宗萬雄,身形八尺有餘,胸佩佛珠、手提長柄陌刀,一頭虯節的亂發上、套著隻熟銅發箍,竟是個頭陀裝扮。


    陌刀沉重,若隻考較武藝,尋常武者多棄而不用。但在宗萬雄手中,這陌刀非但無絲毫滯澀,反而招招簡猛、凶悍。刀風掠過楊柳垂條,竟有枝葉被氣勁斬中、簌簌落下,令人心驚肉跳。


    懂行之人如杜簫客,便能從這殺伐果斷的刀法中,猜測到宗萬雄曾效力行伍、殺人如麻的經曆來。


    楊朝夕素日與人對招,皆是木刀竹劍,且鋒刃未開。因此,縱然失手斬中,也不至於殺傷對方。然而崔府的規矩,卻是真刀實槍的拚鬥,銀光交輝之下、更多了幾分凶險。


    想來若是泛泛之輩自薦入府,單是這武藝考較的第一關、便會被拒之門外。若是不慎被反傷、反殺,以崔府之能,等閑便可平息後續麻煩。


    楊朝夕一麵遞出招式,一麵思緒飄蕩。看在宗萬雄眼中,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狀態,顯然是對他敷衍、蔑視到了極點。


    士可殺、不可辱!宗萬雄匹夫一怒、便要血濺十步,一柄陌刀忽地在周身舞出數道龍旋,接著當頭斬下!


    楊朝夕頓覺頭皮發麻,洶湧的殺意從上方傾斜下來,令他也覺察到一絲危機。好在手中鋼鞭亦是利器,當下氣貫右臂,揮手便擋。


    “當!”一聲尖利的對碰,令院中眾人心神微顫、耳穴發麻!而那看似無匹的一刀,便停頓在鋼鞭上,又被鋼鞭的骨突卡住、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


    楊朝夕忽道:“宗老哥所使、莫非是‘神通嗣業刀’?”


    “正是!殺你如殺雞!”宗萬雄怒目圓睜、殺氣猶盛。


    “那麽、莊萬貫是你什麽人呢?”楊朝夕笑道。


    宗萬雄凶光一滯、便又恢複如常:“是俺師弟!莫非與你有仇?那今日正好,俺便斬了你、替師弟了卻一樁麻煩!”


    “宗老哥稍待!大水衝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得一家人了。莊萬貫是我師兄,如今仍在上清觀修道,這場打了半天、未分勝負,便算個平手如何?”楊朝夕提議道。


    “一碼歸一碼!莫與俺套近乎。今日是家主要考教你,縱然俺肯放水,家主與俺手上的刀、卻都不肯答應。”宗萬雄一聲嗤笑,回刀再斬。


    楊朝夕笑著搖搖頭,不再與他多言。手中“雷霆打神鞭”的招式,如行雲流水般揮砸而出:電光火石、晴天霹靂、穿雲裂地……又過了十息,忽地一招“雷霆萬鈞”,砸在了陌刀吞口處。


    伴隨“當啷”一聲脆響,修長的刀頭斷開、飛旋而出。奔襲的方向,竟是端坐正堂前的崔曒!


    然而崔曒,卻無動於衷,不知是被嚇呆、還是沒反應過來。


    旁邊陡然衝出一人、袍袖揮出,竟徒手抓停刀頭!旋即扔在了地上,雙掌合十道:“阿彌陀佛!”


    楊朝夕、宗萬雄側臉看去,卻是個肥頭大耳的和尚。


    楊朝夕不禁一愣:這不是那日、在酒肆偶遇的不經和尚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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