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過哀草,波湧渡頭。


    彼時纖雲弄巧、皓月當空,無數星鬥撒在穹幕,隱隱匯成河漢。


    靈真禪師拄著禪杖,雙眉吊梢,法相莊嚴,眉宇間中透出三分悲憫、七分慈和。身後站著的、是傷勢較輕的武僧,有的手中抬著粗陋的肩輿。


    肩輿用粗細不一的樹枝捆紮而成,上麵躺坐著的、全是傷勢較重的武僧。有的武僧麵無血色、氣息奄奄,有的已闔上了雙眼、再也不會睜開。眾武僧麵上雖有悲色,但修佛之人、看淡生死,卻沒多少眼淚溢出。


    曲炳玉見靈真禪師一眾武僧折返,便知今日阻截聖女之役、勝敗定已有了分曉。忙拱手道:“禪師謬讚。此處廝殺方歇,我與弟子趕來時、已遲了許多。隻尋到一些道友的屍身,為免遭山獸荼毒,才命人收斂一處,給未亡人一個交代。隻是,既然祆教妖人能先行至此,還被守在此處的道友一陣截殺,想必禪師諸位、定是遭了重創,沒能將那聖女截住。”


    靈真禪師雙手合十、神色黯然道:“曲觀主走後,貧僧等人又隨肖統領攻上舫船。誰知那聖姑手段了得、竟又找來援手,將霍仙人當場滅殺。我等受那聖姑威逼、退出舫船,卻見‘蒼龍七宿’又冒了出來、趁群俠主帥攻入艙中之時,大肆虐殺江湖同道。貧僧不願寺中弟子再添死傷,隻得先咽下這口惡氣,先行率眾折回。卻不知肖統領他們後來如何。”


    曲炳玉默然點了點頭:“我等方外之人,凡事盡力便可,勝敗豈能強求?今日事不可為,足見祆教沉寂數年,又到了勃興鼎盛之時。此乃盛衰之理,豈是區區我等便能阻攔?”


    靈真禪師苦笑道:“阿彌陀佛!曲觀主雖是寬心之語,貧僧卻也有所頓悟。我釋、道兩門相爭數年,你進則我退,此消則彼長,榮辱盛衰,全賴朝廷首肯。今盛朝氣象煌煌、更有中興之兆,祆教既敢乘勢而起,未嚐沒有朝中之人,在背後推波助瀾。由此而觀,我等雖身處方外,又何嚐不是朝中諸公手裏的一枚棋子?”


    曲炳玉長歎一聲,語意蕭索:“兩教相爭,譬如鷸蚌;公門得利,恰似漁翁。如今鷸蚌之爭尚未見分曉,卻橫插來一隻螃蟹。若我是漁翁,隻會喜不自勝,又豈會貿然出手、被這螃蟹夾住。”


    靈真禪師雙手合十,低頭垂目:“善哉、善哉!興亡之事、全憑一朝君臣,我等閑話便可,褒貶切勿當真。既然曲觀主已替這些枉死之人收殮了屍骨,我香山寺也當盡些綿薄,為他們誦經超度、恕清孽債,好入輪回。”


    曲炳玉恭敬還了一禮,兩人才一左一右,踱至那漸漸排好、蓋上蘆席的屍身前。


    靈真禪師抬眸肅立:“眾比丘!心慈皆善地,性憫可無劫。隨老衲誦持《地藏菩薩本願經》,助亡魂脫出迷障、輪回轉生。”


    眾武僧齊齊應下,便將肩輿放定,紛紛趺坐下來,隨著靈真禪師莊嚴平和的聲音,一句句誦道:


    “如是我聞,一時佛在忉利天,為母說法。爾時十方無量世界……現不可思議大智慧神通之力,調伏剛強眾生,知苦樂法……是時如來含笑,放百千萬億大光明雲……又出種種微妙之音……娑婆世界,及他方國土,有無量億天龍鬼神,亦集到忉利天宮……”


    經聲響起,便是不修佛法的通玄觀眾道士,亦覺心緒漸平、宛如潭水。月輪當空照下,靈台一片澄明,仿佛賢愚、進退、得失、榮辱、生死……諸形諸相,都成了虛妄。


    不覺間,夜色漸深。洛水湯湯東流,將這腥風血雨的一日、卷入波濤,拋向了模糊的城牆、未知的前方。


    官道黢黑,樹影森森,幾點稀疏的火把,遊遊蕩蕩地、自西麵而來。


    一聲疲憊的馬鳴,驚擾了睡熟中的香鹿寨。犬吠狺狺,遙相呼應,一陣比一陣狂躁,很快便被鋪肆的掌櫃們喝止。


    《地藏菩薩本願經》已近尾聲,香山寺眾僧心無外物、專心唱誦。對官道上迤邐行來的一大隊人馬,竟恍若未覺。


    曲炳玉聽著誦經之聲,早有些昏昏欲睡。此時見遠處火把漸近,心中頓時一喜,知道是幸餘的群俠折回來了。忙三步並作兩步,向當先一人拱手行禮道:“肖統領安好!貧道得見諸位無恙,心中愧意才又減了幾分。”


    來人正是肖湛。經過一整日的拚殺與奔波,自是一臉疲態。


    此時見通玄觀觀主曲炳玉、香山寺靈真禪師皆在此處盤桓,也是頗感意外:“曲觀主,此地發生了什麽?靈真禪師他們又在為何人超度誦經?”


    曲炳玉見他隻字未提通玄觀道士撤走之事,心中稍定,才徐徐將自己在渡頭所見所聞、還有一些猜測,悉數相告。


    肖湛聽罷,眉頭卻皺得更深了:“若王宮使他們還有其他安排,恐怕是‘畫蛇添足、過猶不及’。我等之前陰錯陽差之下,已知悉那‘蒼龍七宿’的真實身份,乃是魏博鎮節度使田承嗣麾下幕僚。所以‘勾結北地、欲行謀逆’之事,已成子虛烏有。


    我等今日所為,本就是江湖人行江湖事,不欲將公門攪進來。若王宮使他們臨時改變策略、要全力壓製祆教,卻唯獨少了這麽一個光明正大的由頭。那麽接下來祆教妖人的反彈,隻怕也是無法預計!”


    曲炳玉聽罷,頓時目瞪口呆:“怎麽會是這樣……”


    洛水寂靜,漁火闌珊。


    一隊人影沿著河岸,向下遊奔行。烏靴踩著河沙、袍衫掃過矮草,發出細微聲響。


    水邊的漁人自顧自哼著漁歌,對此恍然未覺。隻有警覺的鳧鳥、聽到了岸上動靜,紛紛向葦叢更深處鑽去,擦出瘮人的沙沙聲。


    洛水之上,漂著一團龐大漆黑的影子。影子下寬上窄、形狀稍矮,卻是一艘舫船的輪廓。然而這舫船雖順水而行,卻無半點燈火,更無咳嗽與齁聲傳出。仿佛幽靈之船,透著一股子詭異的死寂。


    岸上為首之人略一遲疑,便咬牙發令道:“飛爪上!是人是鬼,拖過岸來再說!”


    “喏!”其他人聽罷,低低應和一聲,便從腰間摸出一盤又一盤繩索,抖爪作圈,兜手甩出。數隻爪鉤牽著繩索、淩空帶出一道弧線,便牢牢嵌入那船沿。爪鉤後的繩索被行動的船身一拽,便開始將富餘的繩索、一圈一圈地拖進洛水。


    好在這些人反應迅速,各自就岸上尋了樹幹、巨石等,將繩索捆好。那漆黑的船身被繩索牽製,借著水流之力、便斜斜向岸邊靠過來。待船底發出一聲悶響,那舫船才終於停了下、隨著水波微晃。


    南麵百步外,是一方幾近幹涸的水潭,叫做嘉猷潭。春時水枯,隻有潭底聚著一汪綠水。嘉猷潭再向南,便是嘉猷坊的坊牆。從牆內溢出的燈火,映照在漆黑的船身上,木樓、船帆、桅杆等細部,才勉強看清楚了一些。


    為首那人將心一橫,抽出腰間橫刀,當先躍上甲板。其餘幾人見狀,也紛紛壯起膽子、爬上舫船。船上還有淡淡的血腥氣,眾人警惕之心更盛,慢慢向木樓靠去……


    “咚!咚……”一陣輕微的撞擊甲板的聲響,從大約船尾的位置傳來。


    眾人一聽、寒毛都要炸開,互相靠攏在一起,不知該如何應對:“田……田頭兒,那是什麽聲音……船上不幹淨……該咋辦?你給個示下……”


    為首那田姓之人,雖也雙腿發軟、但還是強裝鎮定道:“俺特麽知道那是個啥?過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一群熊貨!”


    眾人壓著心底寒意、慢慢踅到船尾,隻見一團被捆成粽子的東西,正在甲板上扭動。似乎早感覺到有人要來,幾乎拚盡了全力,將頭撞在甲板上、發出瘮人的聲響。


    田姓之人點火折子,湊上前一看,才鬆了口氣:卻是一個行商打扮的男子,雙目圓瞪,青筋暴凸,身體頗為壯碩,卻被繩子結結實實捆著,口中還堵著一大團亂草。


    田姓之人行事謹慎,先薅掉這行商口中的亂草,問道:“你是何人?怎會被捆在此處?”


    那行商曆經千辛,此時終於得以開口,第一句便罵道:“祆教妖人!卑鄙無恥!待我回到長安,必將你祆祠踏平!”


    田姓之人先是一愣,旋即順著他的話頭問道:“妖人現在哪裏?為何船上隻剩下你一人?”


    那行商這才回過神來,看了看眼前眾人的裝束,喘著氣道:“妖人早棄船逃了!大概一炷香前,他們將我丟在船上、便遁入城中……我乃長安英武軍副尉秦炎彪,失手被擒,著實慚愧……諸位便是洛陽不良衛?”


    田姓之人眉開眼笑,忙命人給這秦炎彪鬆綁:“久仰大名!‘南衙雙鷹’秦氏兄弟,兩京之內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小民隻是個不良帥,奉命過來找尋祆教舫船,秦副尉叫俺田胖子便可。”


    秦炎彪略動了動酸麻的手臂和雙腿,才在兩個不良衛攙扶下、站起身來:“田兄弟,如今妖人剛剛入城,倉皇之際、定然有跡可循。須得煩你帶我去趟河南府衙,我欲拜見上官、痛陳利害……”


    不良帥田胖子也收起笑臉:“我等正要回去複命,恰好同行!”


    說罷,田胖子留下幾人看守舫船,自己則命兩人拆下一塊門板、將手腳不便的秦炎嘯抬著,一徑下了舫船,直奔河南府衙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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