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塵逐馬去,碧草繞足生。


    聖姑柳曉暮傲立陣前,草莖淹沒繡履、遮住大半花色,望著逐漸醒轉的六個鎖甲衛,麵色陰晴不定:“帶過來問話!”


    一隊雙戈衛連聲應下,自兩翼奔出、就要將那六個鎖甲衛捆縛回來。那六人剛掙紮著坐起、見難以走脫,倒也幹脆,紛紛從腰間抽出匕首,反手向喉間一送。登時身體軟倒、血濺荒草,生機全無。


    雙戈衛失望而回,一側的麻葛康賽因才壯著膽子道:“聖姑!那王縉當真是要招降我教嗎?”


    柳曉暮鳳眸一斜,冷笑道:“康麻葛動心了?”


    康賽因忙惶恐跪倒、攏手作焰:“卑下不敢。王縉殺我教這麽多兄弟,豈能與之善了!”


    柳曉暮這才麵色稍緩,眼含深意:“你能想到的事,王縉豈會不知?今日此舉,一是為震懾我教,以曜日護法他們為人質,令我等投鼠忌器;二也是試探虛實,若是我重傷難複,他們洶洶而來、若不大殺一通,豈會草草收兵?”


    康賽因仍單膝跪地,仰頭追問:“聖姑有何決斷?卑下必效死以行。”


    柳曉暮昂然道:“我祆教聖火播撒中土二百年餘載,曆朝敬崇、信徒廣布,豈能折節屈膝在一個弄臣腳下?王縉有此念頭,說明他已黔驢技窮,想要留些羽毛、以求自保。姑姑不曾當場回絕、便是要以疑就疑,給祆教多爭取幾日寬鬆。待布局已定、成效初顯,曜日護法他們自可化險為夷。”


    唐賽因等人聽罷,心中稍安。紛紛拜倒,攏手作焰道:“聖姑高智,卑下萬分欽服!”


    柳曉暮對這等恭維不以為意,淡然道:“逝者未安,虛禮可免。聖葬之禮繼續,爾等勿再喧嘩。”


    卻說東丘下、群丐充作“掮屍客”,見百餘鎖甲騎兵被聖姑一聲喝走,不禁個個驚服,手上便又忙碌開來。


    待二百七十八具屍身,盡被“聖水”清洗完、登丘入塔後,群丐身上無不皆散發著刺鼻的氣味。自己嗅覺雖早已熏得麻木,但看著教徒們避而遠之的神情,便知這氣味必是常人難忍。


    柳曉暮體內陰元之氣流轉,暫時閉塞嗅覺,才向忙碌完的群丐走來。她自是認得乞兒幫幫主龍在田,便攏手作焰、展顏笑道:“有勞龍幫主身先士卒,攜幫眾為我祆教尋回教教徒屍身、且依教儀安然入塔。姑姑在此謝過!”


    小蠻亦跟在身側,忍著刺鼻氣味、合規合矩地行了個聖火禮。


    龍在田今日方知,當日與他訂下賭約的女子、竟是祆教聖姑!心中驚詫之餘,瞬間明白那覃湘楚當時為何麵色古怪,且對那女子透著幾分畢恭畢敬之感。於是忙擺擺手道:“好說、好說!得人財帛、與人消災!我乞兒幫最是不怕髒臭辛勞,若以後還有用得到之處、大可差人再來尋老乞兒。”


    “哦?那便先謝龍幫主慷慨了。此行腳費自是一文不少奉上。隻是,”柳曉暮卻似笑非笑,看著龍在田道,“你我二人賭約依舊算數。不知龍幫主可曾尋到適合的貧戶?”


    龍在田霎時間臉色一變,眼神不定道:“老乞兒這幾日隻顧得忙幫中之事,還未差人去尋。聖姑放心!老乞兒一口吐沫一個釘,說過的話、做過的事,絕不敢翻悔。”


    柳曉暮卻也沒窮追不舍,隻是淡淡道:“那便靜候佳音了。”說著看向一旁藏著掖著的楊朝夕


    ,粲然道,“小道士,作什麽鬼鬼祟祟、混入乞兒幫裏,來我祆教東丘窺探?”


    小蠻見聖姑已然點破那清瘦乞丐的身份,也不好視而不見,忙盈盈施禮道:“楊公子安好!”


    楊朝夕無奈,撓了撓鼻頭道:“這幾日在乞兒幫躲清閑,聽說曉暮姑娘大張旗鼓、收殮教眾屍骨,便生出許多好奇、故來此一觀。卻不知那些‘聖水’洗過的屍身入了塔,又是怎麽個葬法?”說著,又掃了眼腳下小半桶渾黃液體,“這‘聖水’又是什麽?為何氣味如此古怪?”


    柳曉暮嘴角翹起、尚未答話,卻見小蠻“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公子,那‘聖水’便是牛溺,便如道門牛眼淚一般、同樣有通靈辟邪之效。咯咯咯!”


    楊朝夕頓時露出欲哭無淚的表情:敢情自己與群丐忙了半天,竟是以手巾蘸了牛溺,給那遍體鱗傷、缺臂少腿的屍身擦洗。登時胃囊一陣翻湧,幾乎要將隔夜的齋食都吐出來。


    柳曉暮也是莞兒一笑:“既然好奇,不妨眼見為實。你套著正道衫、便依舊是掮屍客,即便入塔觀瞧,亦不算違反教規。姑姑這便帶你登丘入塔。”


    楊朝夕按著嘴、連連點頭,直想盡快離這些牛溺……啊不!離這些“聖水”遠一些。屍臭尚可原諒,“聖水”不可饒恕!真不曉得創立中土祆教的前輩,究竟受了神主什麽啟示?又是在何種情形下、創出這些稀奇古怪的教儀!


    幾息之間,念頭轉過。抬眼再看時,柳曉暮、小蠻、龍在田三人,卻已在幾丈之外。


    楊朝夕忙三步並作兩步,追趕上去。綴在幾人身後,沿著石徑一路上行。方才守在石徑兩側的黑犬,卻早不知去了哪裏。想起那如深淵凝視般的犬目,心頭猶有不寒而栗之感。


    少頃,四人已至寂靜之塔前。隻見那小段石階之上,一孔透亮的門洞外、鑄鐵小門已經打開。仰頭望去,隱約可見其中灰影閃動,似有萬千道捶打破鼓的聲響、透門而出,密集如雨點。


    柳曉暮駐足在前,回頭正色道:“小道士,你確定要看嗎?”


    楊朝夕頓覺一股不好的感覺、從心底油然而生。似乎好奇心的結果,未必會如想預想的那般奇妙,或許是另一番觸目驚心、出乎意料……然而身形已至塔前,若不上去一觀、終究心有不甘。


    於是他篤定地點點頭:“費了半日工夫,連屍身都洗了不知多少,自是要上去一觀。”說著轉向龍在田道,“龍幫主是否同往?”


    龍在田自然不會露怯,胡須微抖、灑然答道:“到底有何古怪、看過方知,小友請!”


    兩人說罷,便一前一後、拾階而上,不過幾息便入了寂靜之塔。而眼前一幕,卻令兩人驚駭欲狂:


    隻見塔內地麵平整,乃是石磚鋪砌而成,中部凹陷出一口周回四五丈的天井。方才被掮屍客送入此間的屍身,皆腳衝天井、頭向牆圍,仰麵朝天、凝望蒼穹,齊齊整整鋪了好幾圈。


    難以計數的禿鷲、好似黑壓壓的雲頭,在其間飛起、落下,恣意啄食著赤條條的屍身;方才那捶打破鼓的響動,便是無數鉤喙啄開皮肉、撞在骨頭上發出的聲音。而那六頭黑犬亦徜徉在周邊,舔食著濺落的血肉,好不自在……


    真個屍田血海,恰似亡魂煉獄!


    腐臭鋪天蓋地、混雜著濃烈的血腥氣,撲麵而來,


    令人作嘔!目之所及,盡是無數禿鷲的饕餮盛宴、有數黑犬的就食狂歡……


    兩人不過瞧了幾眼,便再也耐受不住、奪路而出。連推帶搡、手足慌亂奔下石階,腹內早已翻江倒海,腦袋向側一偏、便開始嘔吐起來。


    小蠻頗為體貼地走上前去,在兩人後心一陣拍打、催著二人將汙穢吐盡。又從腰間解下一隻小巧酒囊,塞到楊朝夕手中,笑道:“公子快漱漱口!還有龍幫主,含些酒水、可以降穢。咯咯!”


    柳曉暮見兩人狀態稍複,才似笑非笑道:“小道士,這便是我祆教聖葬之禮,最為神聖的一步‘禿鷲啄骨、黑犬舐肉’。待靈鷲、神犬食盡血肉,骨骸便會被投入塔中井內,受日曬風吹、霜披雨淋,複歸天地。”


    楊朝夕麵色依舊慘白,勉強抱拳道:“曉暮姑娘,小道今日算是大開眼界。世人皆言祆教行事詭秘、匪夷所思,果然名不虛傳!若非親眼所見,誰能想見這等葬俗?”


    說罷,便與龍在田互相攙扶著、歪歪斜斜下了東丘。


    丘下教徒,肅立如故。隻有乞兒幫群丐,已預備將正道衫解下、好歸還祆教。卻見聖女小蠻走上前來,行禮如儀:“龍幫主!還請留一些‘掮屍客’在此,待靈鷲散盡,須將骨骸斂至塔井。我教安仁使會領數十教徒守護在此,以保他們周全。”


    龍在田會意,當即向牛掌缽交代了一番。才令其餘幫眾脫下正道衫、齊齊碼放在東丘之下。


    祆教教徒當即取來火油,澆灑在正道衫上。黑色黏稠的液體、如奇異藤蔓,很快將正道衫染成一座黑白相間的山包。


    隻見聖姑柳曉暮手掐一訣、念念有詞,忽向那正道衫一指,登時便騰起一團焰火。焰火蔓延、迅速將正道衫覆蓋,那如小山包似的正道衫,漸漸變矮變小、最終化為一堆蓬鬆的灰燼。


    眾教徒望向火光,紛紛攏手作焰,開始一遍遍吟唱那熟悉的頌詞:“三界眾靈、奉吾神主。除惡布善,澤被王土。聖火熊熊,蕩盡邪物。解吾萬民,脫離諸苦……”


    晴空如洗,斜日如輪。隻剩幾片雲氣、躲藏在北邙山頭,暗自糾纏。


    龍在田見諸事已畢,便攜了楊朝夕、領著大部幫眾,要向祆教眾人辭行。卻在此時,一道赤影自南麵飛奔而來。待奔得近了,卻是個身著絳紅蓮蓬衣的教徒,滿麵通紅、汗如雨下,氣喘如牛。


    見到聖姑,當即行禮拜倒:“稟、稟聖姑!一個時辰前,太微宮鎖甲衛查抄了覃府,已將宅中金銀財貨、老幼婦孺、一幹仆婢盡數押走!卑下、卑下冒死靠近查探,卻見天極護法並不在所拘之列,不知是已殉教身死、還是早逃去了別處……如今永泰坊中、四處皆是鎖甲衛,請……請聖姑另尋棲身之所!”


    “嘭!”


    百步外、一方丈許高的大石陡然炸開,石屑飛濺,宛如雪霰。一道白光自空空如也處、飛回玉手中,卻是那支瑩潤半透的白玉笛。


    柳曉暮鳳眸噴火、目眥欲裂:“王縉狗輩!欺人太甚!這是步步緊逼、要我祆教速速俯首稱臣……哼!若覃府有一人死傷,姑姑拚著受那雷罰,也要將太微宮殺成血地!”


    楊朝夕聞言,頓時憂心如焚。不知今日覃清尚在麟跡觀、還是已回到覃府?有沒有被鎖甲衛一並拘走?若情況糟糕至極,自己說不得便要行險一番、夜探太微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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