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木幽翠,樹影遮涼。


    一道紅光突至,聚在楊朝夕、洛長卿眼前,顯出一襲紫裙翠衫。玉麵粉頸居於其上,笑語盈盈,望向兩人:“洛長卿,既然你大難不死,為何不與教中兄弟匯合?你可知私自脫教、當處何刑?”


    洛長卿麵色大變,戰戰兢兢道:“教規有載,私自脫教不歸者、一旦捉回……當置烈陽之下,負石長跪三日。饑則喂食生米,渴則灌以濃鹽水……若三日而不死,則獲神主寬宥,可重新歸教,但須革去教職……”


    楊朝夕聽罷,也是心底發寒:難怪祆教之中,臨敵廝殺皆不避斧鉞,幾無畏死叛逃之人。單這些稀奇古怪折磨人的刑罰,便能叫人望而生畏、不敢稍有異心。


    須知生米不易消化,吞食過多、容易墜脹腹痛;而經烈陽炙烤之人、不免幹渴難耐,可濃鹽水則越喝越渴,若喝得多了、還會腐蝕胃囊……受此刑罰之人,初時尚不覺得難受,可越到後來、便越覺生不如死的。


    柳曉暮纖唇輕揚:“記性倒還不差!那你此番入城,是去左教坊交割符信?還是要去祆教領罰?”


    洛長卿神色變幻、半晌不語,楊朝夕卻代他答道:“洛護法是想詐死脫教,再變賣了屋舍家財、好投了釋門做和尚去!”


    洛長卿麵色更沉,仍舊一言不發。柳曉暮卻也未窮根究底,反而看向楊朝夕道:“那麽小道士你呢?這般火急火燎地趕路、又是為何?”


    楊朝夕早猜到她定又窺視了自己許久,不由翻了個白眼道:“明知故問!”


    柳曉暮掩口輕笑:“小道士卻也簡潔。隻不過陸嬸嬸要我捎話給你,即便真凶是關大石、你也不得傷他分毫。”


    “為何?!”楊朝夕臉色驟變。


    “因為這楊柳山莊,可以少了楊少俠,卻不能沒有關裏正。豈不聞‘寧為太平犬、莫作亂離人’,莊中鄉民好容易躲過了戰亂,豈能容你因一己私仇、便攪得雞犬不寧,壞了他們的安穩日子?”


    柳曉暮言語諄諄道,頗有幾分陸秋娘的神韻。


    楊朝夕知她所言非虛,眉關緊鎖道:“那麽你此時現身,便是要阻我報仇了?!”


    柳曉暮咯咯一笑:“正是。”


    楊朝夕怒意漸起、牙縫中擠出一句:“倘若我執意報仇,不信你能時刻攔得住我!”


    柳曉暮秀眉微挑、露出一排晶瑩如玉的貝齒:“姑姑近來左右無事,恰好看著住你、不叫你輕舉擅動。”


    楊朝夕大怒:“多管閑事!”


    話音未落,身形已化作灰影、奔至幾丈開外,全然不顧已然牙根癢癢的柳曉暮。


    洛長卿見柳曉暮裙擺一斂、繡履輕抬,便要向楊朝夕追去,不由心中暗喜:教中頭目皆知,聖姑對這楊少俠極是看重,更有傳聞說,兩人已結了道友。此時互生口角,必然無暇他顧,恰是他乘隙脫身的大好時機……


    然而念頭轉動間,忽覺背上劇痛。旋即身體一輕,竟如蹬雲踩霧般、瞬間離地數丈高,竟已淩空層林之上。


    日光當頭照下,耀得他睜不開眼。此時方才察覺,一隻柔弱無骨的玉手、穩穩抓在他後腰束帶間,借著飛掠之勢,將他托在手中。溫熱的風撲麵湧來,將他兩腮麵皮都吹了出層層漣漪。


    洛長卿餘光一瞥,身下山石、藤蔓、樹木、飛鳥……皆被迅速拋開,當即再也忍不住恐懼,放聲驚叫起來:“啊~~~”


    溫風徐徐,白日漸斜。


    午後的洛陽城愈發悶熱,自南麵飄來的雲團懸在上空,越積越厚,越聚越多,由白轉灰,似在醞釀一場驟雨。


    通遠渠上的民夫們,大半都赤著上身,一麵咒罵著悶熱的天氣,一麵將一筐筐泥沙、石塊吊起,傾倒入船艙之內。


    待船艙漸滿、吃水已然極深,船上五六人才各自撐篙搖櫓,將這一船沙石運至渠岸邊。再用鐵鍤、木鬥、繩索、杠杆等物,將沙石分開堆在岸上。


    連日的暴曬,民夫們臉上身上、早曬得黑黃。放眼瞧去,隻有高低胖瘦之分,早沒了醜俊之別。也隻有每日在渠岸上巡守督促的不良衛們,才能大致分清自己渠段民夫的姓名或綽號。


    朱介然、黃碩、卓鬆燾等人,亦是打著赤膊、麵色黝黑,混在一船“民夫”間。有時也如其他民夫一般熱得罵娘,大部分時候隻是埋頭勞作。忽地抬頭望一眼半空的雲團,忽地又瞟向東麵坊牆,似乎在期待什麽。


    光陰不緊不慢,在民夫們此起彼伏的號聲中、流逝而去。號聲也從雄健轉為高亢、由高亢轉為低沉,漸漸透出不可逆轉的疲憊來。


    天穹上雲團不斷紮堆,已聚成了厚實的一大片。依稀有天光透過模糊的縫隙、慢慢暈染開來,將鉛色的雲團分割成幾股勢力,各自結陣對峙。渠岸上不良衛的催促、也開始變得急切,隻盼這些民夫快些將今日額定的活計幹完,好趕緊收工回去。免得夏雨突至,將他們全拍濕在這渠岸邊。


    隻是天不遂人願。雲團蓄勢良久,已將白日藏起,整個天地都變得黯淡下來。幾道涼風掠過渠上,許多民夫被激起一身雞皮疙瘩來。更有甚者、更是連打數個噴嚏,顯然知道驟雨將至,連忙從船頭翻出袍衫披上,免得染上傷寒。


    驀地、半空中燃起一道電光,形如陶罐瓷瓶上的裂紋、一閃即逝。卻將冷厲光芒瞬間照徹大地,勞作中的民夫不由抬起頭來,驚歎這自然的偉力。


    幾息後,仿佛千百駕車輦一齊軋過天街的隆隆聲,登時從四麵八方響起,震徹神魂,驚天動地。隱約還能聽到附近宅第間,被這滾滾雷音嚇醒後、撕心裂肺的嬰孩嚎哭聲。


    堤岸上,一排榆樹劇烈搖擺起來,似被這天威所懾、想要逃離。奈何根須被大地拽住,無論如何也掙脫不得,隻得困在原地、瘋狂掙紮,顯出絕望姿態。


    “霹靂——啪嚓!”


    忽見一道銀龍擘開黑雲,直衝而下!


    就在數百民夫來不及眨眼的刹那,那足有水甕粗的一條銀龍,竟已擦著坊牆、遁入渠水之中,激起一蓬數丈高的水花。


    尚未登岸的民夫們隻覺身子一麻,頭上碎發已然直立而起、仿佛受了莫大驚嚇。再揉眼看時,那坊牆竟已被擊出一道豁口來,在這風攪雨碎的通遠渠上,顯得尤為醒目。


    “不得了啦!風雷齊發,銀龍降世!這是有什麽寶貝要出來啦……”


    就在眾人還在愣神的功夫,不知是誰發出了一聲驚呼。旋即岸邊的民夫們,已操著木鍤、木桶等物,飛也似的向那坍塌的坊牆奔去。渠中民夫也不甘人後,紛紛拋掉手中活計,“噗通、噗通”躍入泥水中,便向岸邊遊去。


    不良衛們見狀,連忙揮動刀鞘,順手將幾個民夫打翻在地。可民夫們密密麻麻、好似著魔的蟻群,朝著著那銀龍降臨之處繼續奔湧。登時便將幾個不良衛衝倒,連慘呼都不及發出、便被無數隻腳踏在地上,很快便沒了氣息。


    豆大的雨點灑落下來,澆在前胸後背、隻覺涼意徹骨。民夫們卻似渾然未覺,早將那坊牆豁口圍得水泄不通。


    坊牆之下、原本風平浪靜的渠中,已被銀龍撞出一窪淺坑。坑裏豎著一方古碑,因多處裹著汙泥、一時卻也辨不清本來麵目。淺坑周圍堵著一圈汙泥,很好地阻住了四麵湧來的泥水。才令這來曆不明的古碑,終在此時、重見天日。


    古碑出水,風雲變色!


    這些原本或木訥、或呆滯、或憨厚、或隨和的“民夫”們,眼中登時泛出別樣神采。不過幾息工夫,竟已自發分作好幾股,有的盯著坑中古碑,摩拳擦掌,眼神熱切;有的卻盯著其他民夫,目光陰沉,一臉警惕。


    緊隨其後的不良衛們,終於也圍了上來,領頭之人、卻是武侯董仲庭。隻見他向左麵一人拱手道:“孟渠長!此碑一出、便引動天地異象,絕非凡品!我這便叫人將民夫們轟走,咱們快些取這碑、送去河南府衙,好向蕭大人請功!”


    孟渠長卻是一聲苦笑:“民夫?董武侯瞧仔細些,如今堵在這裏的、哪一個像是安分守己的民夫?縱然這碑千年難得,今日想要獨占、隻怕不易……還是先瞧瞧再說!”


    說話間,已有不良衛和胥吏尋來鬥笠和蓑衣,給董、孟二人披上。


    驟雨更急,好似瓢潑,卻澆不滅這許多人心頭的熱火!


    雨水瘋了一般、衝刷著青灰色的碑身,很快便將汙泥衝得一幹二淨。眼尖的人已然瞧見、那古碑右上角起首兩句,赫然便是:


    水似劍般韌,劍似水般柔!


    一時間,許多雙眼睛仿佛凝滯,一眨不眨盯著那雨中古碑。仿佛生怕那碑生出一對翅膀來,在眾目睽睽下奪路飛走。


    “如水劍碑!當真是如水劍碑……”


    “原來江湖傳言,果然不是空穴來風!”


    “受著這許多天的醃臢氣,今日終於揚眉吐氣啦!哈哈哈……”


    “憑你也想染指這碑?快滾遠些,莫惹得大爺動手!”


    “哼!卻不知閣下何方神聖,這般口出狂言、不怕閃了舌頭……”


    “奶奶個熊!想動手麽?!”


    “瓜娃子!老漢兒送你一程……”


    “……”


    隻頃刻間,“民夫”們已拳來腳往,衝撞起來。隻見渠岸上木鍤、木桶橫飛,慘叫痛呼連連,竟已蓋過大雨的聲勢。


    也有腦子清醒的“民夫”,或存了“黃雀在後”的心思,早就遠遠避開,要等這些人打出個勝負高低時,才會一擁而上、全力出手。


    董仲庭望著孟渠長,已是一臉驚愕:“那些江湖遊俠、不是俱折在了那次慘禍中嗎?怎地今日又冒出來這麽多?”


    孟渠長搖頭歎道:“怪就怪那柄‘如水劍’,百餘年來、早被人傳得神乎其神!尋常小民自然毫不在乎,可許多別有用心之人、卻是趨之若鶩。若我所料不錯,這些‘民夫’中,不但有東宮衛率、行營兵募、藩鎮暗子、祆教教徒、道修、禪修,說不定還有回紇、吐蕃、新羅等國的探子攪在其中……”


    孟渠長話未說完,卻見董仲庭麵色一喜:“哈哈哈!我武侯鋪的援兵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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