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僧繼續衝陣,渠岸殺聲又急。


    田承嗣麾下藩兵與爪牙,似被“普巴世尊”笑聲鼓舞,攻勢又猛烈了許多,登時便有幾名兵募、命喪亂刀之下。


    楊朝夕情知今日拚鬥拖得愈久,各方死傷也必愈重。當即再不遲疑,探手入懷、摸出那精巧的“潮音鍾”來,將鍾口扣在喉結上。


    旋即搬運內息、聚於喉間,閉口鼓舌,將方才鍾九道所言子虛之術“對影成雙”的奇奧之處、破解之法,以及自己想到的策略,一字不漏、傳音給了柳曉暮。


    柳曉暮收到傳音,果然收起了拂塵與天蓬尺、向他望來。清泠悅耳的聲音,又透過“潮音鍾”傳入心田:“小道士果然福緣深厚!前番暗助於你的那位高人、竟又肯來指點迷津,真是天助我等!


    銅鏡之事,不須擔心!姑姑即是女子,唯一不缺的,便是銅鏡、胭脂這等閨閣之物。如今大鏡難尋,咱們不妨便以小鏡聚之,亦可當做大鏡之用。不知這法子如何?咯咯咯!”


    “此法妙極!”


    楊朝夕心頭激動難抑,不由拍掌叫絕。當即心領神會道,“你來聚鏡,我來詰之。咱們出其不意,必能一擊而勝!”


    說罷,身形已躍下樹冠,運起“一葦渡江”輕功,雙足飛點,身如鬼魅,幾息後便奔至那桀桀怪笑的“普巴世尊”身前。


    身左一丈外的柳曉暮,已從乾坤袋中甩出數百枚大大小小的銅鏡,被陰元之氣托著、個個懸在半空。


    單看形狀,便有菱花鏡、葵花鏡、團月鏡、八角鏡、四方鏡等,不一而足;再細看鏡背的雕飾紋路,更是形態各異,有盤龍、對鳳、禽鳥、飛仙、馬球、四神獸、山川日月、瑞藻團花、海獸葡萄、九宮八卦、十二生肖、金剛菩薩等,端的是五花八門。


    有的銅鏡更是鎏金漆彩、鑲珠嵌玉,光彩奪目,瑰麗萬般,叫人難以逼視。更有鏡背題詩銘賦、書工端莊,有四六駢體,亦有回文短句,文辭俏麗,更合格律。


    數百銅鏡翻滾旋轉,將逐漸明亮的天光、反射向大陣內外。一時間耀得眾人目眩神惶,有的更忍不住咒罵起來。


    柳曉暮充耳不聞,凝神貫注。待乾坤袋中寶鏡盡出,忽地麵色一肅、雙臂翼張,十根手指飛快抖動,掐出數道叫人費解的手訣來。纖唇顫動,默誦咒曰:


    以銅製胎,因泥造範。千磨萬洗,方為鏡鑒。常在宮闈,高懸廟殿。可映朱顏,可掬桃麵。捧握由心,遊冶隨鞍。摹形照骨,驅邪正冠……


    咒罷,數百枚靈動翻轉的銅鏡、忽地淩空一滯,聚成一麵碩大的鏡牆。鏡麵紛紛朝向“普巴世尊”,平坦如砥,齊整如一,果然拚出一麵碩大的銅鏡來。


    霍仙銅聚化的“普巴世尊”笑聲一滯,不解地望向銅鏡,隻見自己幽藍骨軀被漁網捆縛的滑稽模樣,映照在銅鏡中、一覽無遺,三頭六目中皆露出幾分尷尬之色。


    “九宮八卦陣”中的道士們、以及陣外不斷衝襲的西域番僧,看著“雌雄雙霸”林獨陽、林孤月忽地擺出這副陣仗來,也是大覺費解,不知這二人葫蘆裏究竟賣的什麽藥。


    便在此時、楊朝夕一步跨出,催動內息,填於胸口,一手叉腰、一手指著“普巴世尊”喝道:“我有三問,爾可敢答?!”


    那“普巴世尊”先是一愣,旋即又怪笑起來。笑罷,霍仙銅那陰惻惻的聲音、才從三張巨口中傳出:“豎子狂徒,你算什麽東西!也敢對本世尊用激將之法?莫說三問、三百問又有何懼哉?桀桀桀桀……”


    楊朝夕盯著它猖狂之態,麵不改色道:“爾是何人?!”


    “普巴世尊”被他沒來由地這麽一問,心中便覺突地一下、竟升起幾分狐疑和不安來。強自鎮定道:“我乃‘普巴世尊’,雍仲苯教的密續之父……”


    “爾因何來此?!”楊朝夕不待他狡辯完,接連問道,聲音中氣十足、振聾發聵。


    聽在“普巴世尊”耳中,宛如驚雷炸響。直震得它六神無主、麵色灰敗,心頭第一次對自己為何降世在此,又為何生得這般三頭八臂、四足四翼的古怪模樣,產生了深深的懷疑。


    鬼使神差地、便又向那鏡中自己的“尊容”望去,隻覺越看越是陌生、越看越是離奇。心底不由自主、湧起一個荒誕的想法:究竟鏡外是我、還是我在鏡中?鏡裏與鏡外,究竟哪個是真身、哪個又是虛相?


    便在它對鏡自照、反複思忖之時,楊朝夕的聲音卻似萬千尖刺,突兀地朝它六隻耳穴紮來:“妖物!還不歸去!!”


    “普巴世尊”隻覺渾身一軟,碩大骨軀好似朽爛的木樓、轟然倒塌,碎成無數塊大大小小的骨骸。成千上萬的“芥子螟蟲”從朽骨堆中湧出,匯成一團叫人頭皮發麻的黑沙。黑沙一陣蠕動,便又聚化成金瞳大漢的模樣。隻是這模樣缺棱掉角、並不凝實,勉強站立在銅鏡之前,竟已被鏡麵反射的天光懾住、瑟瑟而抖,不敢挪步分毫。


    黑沙聚化的金瞳大漢,似是渾身赤裸、未著片縷。隻是黑沙不住地跌落、升起,再跌落、再升起……令它的周身輪廓都顯得混沌起來,若亡若存,似有似無。


    黑色漸漸褪去、轉為暗紅,暗紅又迅速褪去、變為血紅……幾番變換後,又恢複到最初黃沙的顏色。那金瞳大漢才似乎鼓起勇氣,緩緩抬起頭來,直直向鏡中望去。


    瞬間,金瞳大漢灰敗的麵色一僵,像是瞧見了什麽極其恐怖的事物,金瞳凸起、血口大張,腥紅的舌頭掉出半尺來長。表情變得無比驚恐,渾身似篩糠一般劇烈抖動起來。抖得黃沙紛然而落,跌入泥濘,卻又飄蕩而起、匯入身軀……


    便是坐鎮“戊土中宮”、圍觀此間異狀的李長源等人,都紛紛好奇起來。悄悄將身形挪至那金瞳大漢身後,也像那鏡中望去。卻見自己激鬥後的窮形盡相,一個一個、分毫畢現地映在了鏡中。而金瞳大漢正前方的鏡麵之中、卻是空空如也,哪裏有它半點鏡像?


    轉頭再向那金瞳大漢瞧去,卻像雪融冰消一般、身形迅速淡去。最後隻剩下一縷黃塵,被溫吞潮濕的夏風卷著,沒入了銅鏡之中。


    幾人這才心頭一寒、恍然大悟:原來這金瞳大漢今日時乖運蹇,被這“雌雄雙霸”拘至鏡前、叫破了身份,便再無法立足人境,終於形神俱滅、煙消雲散。正如那釋門《金剛經》所言“夢幻泡影”“虛妄之相”一般,從虛無中生出,又複歸於虛無。


    “九宮八卦陣”外的三十多個番僧,見“普巴世尊”頃刻之間冰消瓦解,化為一堆朽壞的枯骨,登時鬥誌全無。無不趴伏在地、痛哭流涕,口中呼號著眾人聽不懂的話語,皆是一副悲不自勝的模樣。


    從柳曉暮聚出鏡牆、到霍仙銅“身外化身”煙消雲散,說起來複雜,其實不過幾息工夫。


    那淡黃色的劍匣、也隨著“普巴世尊”幽藍骨軀的崩散,落在滿地枯骨之中。


    便在此時,李長源當先一步、奔向那滿地枯骨。柳曉暮鳳眸一寒,當即運轉陰元之氣、操控數百銅鏡一齊翻轉,鏡麵朝下,鏡緣向前,衝著李長源疾飛而來!


    鏡緣雖鈍,奈何銅鏡頗有些分量,打在頭上身上,確也痛楚難當。李長源揮起“三清玄黃塵”,上撩下拍,左撥右打,才將許多銅鏡格開。


    便因這麽一滯,身形已慢了下來。旁邊某個人影已然奔至,抄手一撈、登時將劍匣抱在懷中。旋即,覷準西南“乙木艮位”道士疲弊、防備空虛,揮起手中劍匣,一陣“呯嗙”作響,便硬生生鑿開大陣、衝了出去。


    群道瞧得真切,這人正是方才闖入陣中後,一連三問、喝斃妖物的“雌雄雙霸”林獨陽。


    “林孤月”柳曉暮見同夥得手,當即也操控起數百銅鏡,既做兵刃、又當護盾,將自己護在中間。追在楊朝夕假扮的“林獨陽”身後,一路蹚了出來,帶起一片呼痛、喝罵之聲。


    一切均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


    守在“戊土中宮”的李長源等人,雖早便做好了隨時“反目”、動手奪劍的準備。


    奈何“雌雄雙霸”動作更快!便在“普巴世尊”冰消瓦解、“燕山聖君”形神俱滅的刹那,眾人皆有過一絲的震驚與恍惚。“雌雄雙霸”便是趁著這一線良機,果斷“反目”,一人負責奪劍、一人負責阻攔。在“九宮八卦陣”群道還在錯愕之時,已經衝出大陣、奔出丈許,待要阻攔時,卻早遲了。


    不待李長源發令群道,散陣追擊,一直立在東麵坊牆下、探頭觀瞧的雁門郡王田承嗣,已然氣急敗壞、厲聲斥道:


    “天雄衛!鎖甲衛!還在那作什麽?快給本王奪劍!‘河朔二十八宿’!平日裏總和本王拍胸脯、誇海口,怎地今日便要陰溝裏翻船?!董武侯!你若實在舍不下舊主、便還領著你的不良衛,巡城守街去罷……”


    幾句話喝罷,田承嗣麾下藩兵與爪牙、哪裏受得住這等訓斥?登時揚起刀兵、調轉方向,便向奪路而逃的“雌雄雙霸”追去。


    西平郡王哥舒曜、河南尹蕭璟二人,此時早與東宮衛率會在了一處。


    依令退作中軍的弓馬隊,在方七鬥親率之下、擺出“鶴翼陣”來。一則以重兵圍護主將哥舒曜,可保萬無一失安全;二則兩翼兵募可攻可守、開合自如,既便於夾擊突入陣中之敵,也便於和投槍隊、步射隊相互呼應。


    加上東宮衛率、肖湛等人,身手皆非泛泛。一時間,竟將哥舒曜、蕭璟二人圍得似銅牆鐵壁一般,再無人能衝至近前刺殺。


    就在這時,變故陡生。


    原本無懈可擊的“九宮八卦陣”,竟從陣心被人鑿穿開來!


    哥舒曜、蕭璟等人定睛一瞧,卻是“雌雄雙霸”的林獨陽、林孤月兩人,已破開陣法重圍,抱著那隻劍匣,飛快向陣外掠去。東麵坊牆下,亦傳來田承嗣歇斯底裏的怒喝聲。


    今日群雄會於此地,皆為爭奪“如水劍”而來。孰料一番攻伐、兩敗俱傷,到頭來竟要便宜這一對聲名不顯的匪人!


    這口惡氣,誰肯咽下?


    眼見那“雌雄雙霸”慌不擇路、竟一頭紮進自己中軍“鶴翼陣”來,哥舒曜麵上一喜,當機立斷道:


    “弓馬隊聽令!移兵變陣,請君入甕!務必將‘雌雄雙霸’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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