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室中,檠燈下。


    幾道灰影被拉長,觸到北麵牆角、登時折成兩段。


    白焰嫋嫋,搖曳生姿,灰影亦隨之舞動、覆在幾個本就生動的線描壁畫上,竟令它們登時鮮活起來。


    李長源緩緩放下柳曉暮冰涼的手腕,輕輕呼了口氣:“脈象很弱,不過生機尚存。小蠻姑娘,方才你是否檢視過她身體?有沒有什麽外傷?”


    小蠻搖搖頭:“李道長,奴家瞧過了,除了兩臂、雙腿上有些打鬥留下的淤青,身上倒是無礙。隻是姑姑為何渾身冰涼,像是……像是屍身一般,難道傷了腑髒?”


    李長源撚須沉吟道:“腑髒倒是無事。她落得這步田地,乃是今日逞強好勝,幾度透支內息、動用她那套霸道功法。便如竭澤而漁,最終內息耗空、丹田枯竭,連周天運轉都停滯了下來。若幾個時辰內、再不能催動周天,即便醒轉過來,以後也與修道無緣了。”


    楊朝夕一拳錘在地麵上,痛心疾首道:“師父!該如何救治曉暮姑娘,還請您教我……今日為奪那‘如水劍’,她可是不遺餘力。若因此毀了她數百年道行,弟子如何能心安?”


    李長源心中微動、隱約猜到點什麽,然此時卻非窮根究底之時,隻是正色答道:“曉暮姑娘隻是精元之氣虧空、卻非患病,針砭湯藥是一概無用的。須旁人肯引動周身內息、盡數渡入她體內,再順著大周天的脈絡遊走數匝;待她體內精元之氣複生、能自行運轉之時,此狀才可破解。隻是……”


    “隻是什麽?”楊朝夕見師父遲疑不語,忙急促道。


    李長源表情略帶古怪:“隻是這人須是純陽無漏之體,如此內息方才純正陽剛;且肯將周身內息、輕囊相借,供她揮霍運轉,若道功太弱、極可能被她耗幹修為。


    另外,操控自身內息、渡入她體內肆意遊走,便如將她周身內外看光摸遍一般,非母女、姊妹、道侶而不能為也!此時又哪裏去尋適合之人?”


    小蠻聽得麵紅耳赤、向壁不語。她倒是性別合適,奈何修的卻不是道門功法,什麽後天之氣、先天之氣、陰元之氣、陽元之氣,一概分不清楚。


    楊朝夕也聽懂了七七八八,支吾猶豫了半天,才向李長源稽首道:“師父!弟子向您請罪。弟子其實早便識得曉暮姑娘,亦知她是一隻狐族妖修。且已同她結了道友,相約以後取長補短、印證道法,隻是……一直不敢向師父稟明。今日情勢緊急、若果真能救她一救,弟子自當行險一試!即便耗幹修為,不過重頭再練就是。”


    楊朝夕說罷,心中翻滾、頭顱低垂,再不敢抬頭看師父一眼。不知道迎接他的將是暴怒下的咆哮、還是恨鐵不成鋼的一通教訓。


    然而等了許久,卻是風平浪靜。楊朝夕抬起頭來,看著似笑非笑的師父,不由奇道:“師父……您不責罰我嗎?”


    李長源歎了口氣:“我若是你師祖羅浮真人,非把你皮扒下一層不可!為師當年也曾狂放,與一妖修結識、甚至引為知己,你師祖知曉後,險些將我廢去道功、逐出師門。皆因人妖殊途,道不同不相為謀!


    你與她結了道友,即便日後修道有成,想要一步登仙、證得大道,隻怕……隻怕也要有一個肯做出犧牲才行。妖族大多殘虐狡猾,不講仁愛信義,為師隻擔心你到時落得一場空,以至道心盡毀、鬱鬱而終!”


    楊朝夕低著頭,瞥見柳曉暮麵上灰敗之色更濃,擔心救得遲了、無力回天。當即抬眸、斬釘截鐵道:“師父!曉暮姑娘危在旦夕,求您傳授施救之法!”


    李長源點了點頭:“你與她雖不是道侶。但事急從權、也顧不得那麽多了,隻須如此這般……”


    說話間、李長源拂塵輕擺,左揮右點,連比帶劃。將如何以純陽內息、引動陰元之氣複蘇之法,詳細與他道來:


    先是調動周身內息、由意念驅使,從柳曉暮腹部神闕穴渡入,順任脈下走,過尾閭、至命門;再從腰後命門穴加以引送,過夾脊、穿玉枕、直抵百會穴。爾後意念牽引著內息,自百會穴而始、直入膻中穴後散開;一股繼續向下、連通神闕穴,盤活小周天;其他數股則經由十二正經和奇經八脈,向周身湧流而出,盤活大周天,最後複歸於膻中穴。


    尤須謹記的一條,便是在柳曉暮自身陰元之氣複蘇之前,意念不能鬆、內息不能斷,否則便會前功盡棄。非但幫不了她,還會殃及他這個施救之人。


    楊朝夕聽罷,便知此法並不複雜。不過運用之妙、存乎一心,隻要施救過程中稍有差池,便會適得其反。是以麵色也變得凝重起來。


    隨即他趺坐在地。在小蠻輔助下、將柳曉暮緩緩扶起,又將她雙腿盤起,側坐在自己身前。接著把蓋在她身上的白布、蓮蓬衣等物取下,又剝掉外層襦衣和外裙等物,隻剩下一身輕薄的汗衫與長褌,露出玲瓏有致的身形來。


    楊朝夕不敢多看,收攝心神,漸入“守一”之境。體內先天、後天二氣交纏而出,順著小周天奔流輪轉,初時有些稀薄,漸漸便濃厚澎湃起來。三處丹田迅速充盈,氣滿而溢,透出毛孔、附在皮膚之上,好似在他周身籠上了一層淡淡的白光。


    小蠻看在眼中,隻覺奇異非常,一雙碩大美眸嵌在深深眼窩中,不禁泛出異彩。李長源早踱去了一旁,麵朝牆壁、欣賞著奇怪的壁畫,似對這邊不聞不問。


    待內息積蓄到某個程度,楊朝夕當即凝神聚念,牽引著溢出的內息流向雙臂、匯於掌心。一手印在柳曉暮神闕穴處,將一股內息慢慢渡入,一路下行,繞過小腹等處後、折轉而上;接著、另一隻手按在她命門穴上,同樣渡入一股內息,與方才折轉而上的內息合而為一股,沿著督脈、直奔泥丸宮。


    泥丸宮,便是道門內丹之法中的“上丹田”。楊朝夕一道意念隨著內息,湧入柳曉暮空空如也的泥丸宮中,隻覺一片漆黑。直到自己的內息越湧越多,才開始這裏的黑暗驅散,旋即照見四下角落裏、一些螢蟲大小的紅色光點,無精打采地伏在那裏、一動不動。


    就在“他”茫然四顧之際,那些紅色光點驟然發難,從四下角落裏蜂擁而出!成千上萬,密密麻麻,充斥在泥丸宮裏,開始瘋狂吞噬起“他”帶來的內息。


    楊朝夕頓覺腦仁像被許多鋼針紮中,疼得渾身一哆嗦。鹹腥的味道很快在唇齒間彌漫開來,卻是剛才一不小心、咬破了嘴唇,血液登時洇滿口腔,卻絲毫不覺疼痛。


    楊朝夕抿嘴輕吮,將血水吞下,固守著那一道意念,不敢稍動。


    透過意念,“他”眼睜睜“瞧”著那些紅色光點,仿佛狂歡盛宴般,將“他”不斷渡入的內息吞噬殆盡,然後越來越多、也越來越大。直到整個泥丸宮中,都充滿了“酒足飯飽”的紅色光點時,這些紅點才停止了吞噬,反而暢遊在內息之中,恍如快活的魚群。


    “他”不敢怠慢,當即牽引內息,從泥丸宮飛流直下,經承漿、過璿璣、穿玉堂,一股腦灌入膻中穴中。那些紅點便也隨波逐流、湧入其間,當即又驚動了膻中穴中,成千上萬個饑餓的紅點!


    於是楊朝夕腦中,又湧起一陣針紮火燎般的疼痛,不得不將更多內息搬運出來,向柳曉暮體內渡入……


    如此忙碌半晌,楊朝夕隻覺頭痛欲裂、渾身發軟,好似生了一場傷寒。虛汗涔涔而出,順著雙鬢、流過兩腮,匯在下頜處,一點一點滴落下來。


    小蠻扶著柳曉暮雙肩,感覺到她身體漸漸溫暖起來,不禁心頭微鬆。於是騰出一隻手將麵巾摘下,旋即探出手臂,將楊朝夕臉上虛汗慢慢擦去。卻不料手指觸到他臉頰的刹那、竟被內息彈起,嚇了她一跳。


    卻說楊朝夕一道意念、帶著內息湧入柳曉暮膻中穴後不久,終於將這裏的紅點盡數喂飽,開始分作數股、沿著周身經脈各自流出。“他”頓覺一道意念分身乏術,正要焦急,便有數道意念、隨著內息湧了進來。


    每一道意念跟著一股內息,開始在柳曉暮周身遊走,淺入毛發、深及髒腑、縱橫交錯、表裏兼顧,很快便聯成一片,將柳曉暮周身狀況都摸了個清楚。


    內息雖漸漸不濟,意念卻不再像開始時那般吃力:走過平原、穿過密林、蹚過溝壑、掠過山巒,每一段路途都新奇有趣,每一處景致都芬芳撲鼻……


    不覺間,楊朝夕已是麵色潮紅、呼吸急促、心跳如鼓。兩道熱流從鼻孔奔湧而出,淹沒了人中,翻越了嘴唇,流到了下巴上。


    小蠻不明就裏,以為他受了內傷,正待喊人,卻聽李長源聲音威嚴:“衝靈子!神莫驚,意不亂,心無旁騖,全神貫注。摒除綺思浮想,斷絕靡情俗念!”


    楊朝夕心頭一警,渙散的意念登時便收束而起。


    這才發現,自己渡入柳曉暮身體的內息,此時已盡數染作了紅色。原本隨波逐流的“紅點”、早溶化開來,化為洶湧灼人的熱流。便是這浩浩蕩蕩的熱流,漸漸反客為主,載著他許多道意念、在柳曉暮全身流轉,頃刻便將她滿園春色一覽無餘。


    楊朝夕一個束發少年,何曾見過這冰峰玉穀般的奇景?當即便心神失守,魂飛天外。一股躁動火氣、從下丹田直衝泥丸宮,隻覺腦中“嗡”地一下,便湧出兩道殷紅來。


    好在師父李長源隻是隱晦警醒,並未直言戳破。不然他非得尋個地縫、一頭紮進去不可。


    楊朝夕意念稍定,登時明白柳曉暮體內陰元之氣,已被他順利喚醒。開始沿著大周天的軌跡,周而複始,流轉起來。數道意念合為一股,才有些戀戀不舍地、從方才的冰峰玉穀間抽身而出。


    幾息後,昏厥許久的柳曉暮、終於“嚶哼”一聲,緩緩睜開眼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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