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冥冥,夜風蕭蕭。


    長街兩頭,皆是繚繞的青霧,遙遙望去,倍覺森寒。


    田胖子與橫刀一同落地,那衝開“七星北鬥陣”的黑影,已然不知所蹤,隻留下謎一樣的死寂。


    幾個不良衛愣了半晌,才終於反應過來,忙衝上前將昏死的田胖子扶起。才見他襆頭後的腦殼上,已被砸出一個瘦長的鼓包,在黯淡夜光下,依舊紅得發紫,十分惹眼。


    不良衛們俱已嚇破了膽,心中已然確信,他們追了大半夜的黑影、定然是從亂葬崗上跑來的惡鬼。登時手忙腳亂、抓緊四肢,才將田胖子拎了起來。旋即齊心合力、帶著田胖子,便往最近的病坊跑去。


    楊朝夕解決掉不良衛們的糾纏,心下稍慰,卻依舊空落落的,獨自一人又飄回北市中。不覺間,“劉記木作行”五個奇醜的大字,便出現在眼前。


    正要叩門,門卻“吱呀”一聲響了,劉木匠那張蠟黃木訥的臉,登時從門內探出:“回來啦!仇報了麽?”


    楊朝夕亦木然搖了搖頭,臉上已瞧不出喜悲。


    劉木匠見狀,倒也沒再多問,反似發牢騷道:“今日接了一戶大活兒,打口楠木棺。怕天熱屍身遭不住,要得卻急,三日便須交貨。這不忙了大半日,才將那送來的料子解完……方才腹中饑餓,便煮了些索餅,正好挑出來些給你吃。”


    楊朝夕這才呆呆點了點頭,隨即亦步亦趨、跟著劉木匠回了正屋。


    十多丈外,一株枝幹佝僂的槐樹後,閃出一道倩影。瞧著楊朝夕安然返回此間,心中懸著的石頭,才徹底放下。接著繡履一錯,裙擺飛起,倩影便也消失在暗夜中。


    楊朝夕與劉木匠一前一後,穿過正屋。目之所及,皆是方木、鋸末、角料和揮散不去的奇香。心中雖好奇,終覺是殯葬之物,便忍著沒有開口。隻老老實實隨著他,又進到那小院中來。


    白日裏天光刺眼的小院,此時卻四處幽涼,加上正屋中透出來的楠木芳香,叫人精神也隨之一振。


    小院正中擺了張稍矮的食案,幾隻榆木疙瘩刳成的月牙凳、隨意擺在食案四周。


    案上陳設簡單,一隻小木盆,三隻粗瓷碗,碗上各架著一雙木箸。另有幾隻小些的瓷盞,內盛鹽巴、酢漿、蒜蓉等物,更有木勺置於其中。


    楊朝夕隻覺清香撲鼻,不由探頭瞧去,卻見木盆中漂著一大團宛如絞絲的索餅。盆水清涼,索餅凝翠,那清香便是這索餅發出,不禁大覺好奇:“劉大哥,這……這是‘槐葉冷淘’?”


    劉木匠卻已坐下,臉上尚有地露出一絲笑,順手取了隻幹淨瓷碗、從木盆中挑起索餅來。一麵動作、一說道:“楊少俠倒有見識!這‘槐葉冷淘’隻在春末夏初才做。因是涼食,吃得太早有傷脾胃;若做的太遲,槐葉漸老、便會十分苦澀,不宜混入餅中。故此,非是四季皆可吃得。”劉木匠一麵說,手中卻是不停:右手捧碗、左手拈起木勺,將鹽巴、酢漿、蒜蓉、胡麻油、渾提蔥碎等佐料逐一點入。又撒了把切煮好的蘆芽丁,拌至均勻,才端到楊朝夕麵前:“嚐嚐。”


    楊朝夕也不客氣,捧起碗箸便大嚼起來,隻覺鹹香俱佳,酸涼相宜。便連心底那一絲報仇不得的火氣,也被鎮得偃旗息鼓,當真是一道不可多得的消夏吃食!


    便在這時,一道有些熟悉的身影、從東麵廚下走了出來,搖頭笑道:“索餅再好,若無澆頭,又算得上什麽稀奇珍饈?楊少俠!不妨再添幾片老鄭新切的魚膾,隻怕你連舌頭也要吞進肚子裏!”


    來人卻是“南市屠戶”鄭六郎,說罷、也不等楊朝夕點頭,徑直將幾片蘸過薑汁芥末的魴魚膾、夾入他碗中。接著濃眉一聳,示意他嚐一嚐味道如何。


    楊朝夕卻未見識過這等生食之法,不由眉頭微皺、夾起一片,小口慢嚼起來。登時一股辛麻之意,從兩頰直逼咽喉,隨即從鼻孔、雙目中泄出!待反應過來,這辛麻之意卻如潮退去,而自己已是涕淚橫流,卻生出一種七竅通明之感!


    這時口中未及咽下的魚膾,香甜中透著清爽。再嚼一口“槐葉冷淘”,頓覺渾身都熨帖了許多,自己從未如此刻這般,將果腹升華成了一種享受。


    不由脫口問道:“如此暢快滋味、卻不知劉大哥如何烹煮而成?若能學得其法,改日便可做給娘親、也叫她享一把口福。”


    劉木匠正待答話,卻被鄭六郎搶先道:“這個容易!取麵粉半斤,槐葉少許、杵臼榨汁,汁來和麵,揉碾切絲。絲如垂索,投入沸湯中煮,熟則撈起,浸入深井水中。盞茶工夫後撈出瀝幹,便是‘槐葉冷淘’。吃時挑入碗中,加鹽巴、酢漿、蒜蓉佐料拌勻,便可開吃。再配上澆頭,風味更佳。哈哈!”


    楊朝夕聽罷,卻默然不語。山鄉地形崎嶇,鄉民們燒山開墾得來的、多是狹長幹旱的梯田。若種些粟米、黍子、菽豆之類,還能有些收成,卻唯獨種不得小麥:


    一則山高水低,灌溉不易;二則麥熟之後,更易被山中鳥雀啄食;三則山中陰晴不定、時有驟雨,若麥熟時來不及刈完,剩下的麥穗便會泡在地裏、生根發芽。另外,收割後的麥穗,需要較大且平整的場地脫粒、晾曬,而山穀平坦之處本就不多,自無法辟出這樣的地方。且麥粒須磨成麵粉、才好作炊食之用,可莊中隻有一座石碾,用來拉磨的牛馬又奇缺,故而即便種下小麥,吃用起來也極是麻煩,反不如粟米、黍子之類方便打理……


    劉木匠卻看穿了他心頭所想,登時開口道:“楊少俠勿憂。山中若無麵粉,哪日還鄉之時、劉某送你幾袋便是。現下時辰已是不早,還是快些歇下罷!待明後兩日、交付了這口楠木棺。劉某便可抽開空閑,將那‘鐵釘打穴’之法傳授與你。”


    楊朝夕依言拜謝。旋即與吃飽喝足的鄭六郎一道,在小院西麵各尋了一間茅屋。也不理會蚊子、跳蚤的滋擾與叮咬,沾枕既著,草草睡去。


    之後兩日,劉木匠為主將、鄭六郎打下手,平旦而起、日落不息,焚膏繼晷、馬不停蹄,終於將那口碩大的楠木棺趕製了出來。


    劉木匠竟還有餘裕,取來木炭、漆彩與筆刷,在棺木四麵逐次繪上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神獸,以及與之匹配的祥雲、山巒、密林、海波紋樣。最後在棺蓋上繪齊日、月、五星,並有振翅金烏、三足金蟾藏於日月雙輪之中。其畫工之精巧傳神,竟遠超暗室壁畫。


    而這兩日間,劉、鄭兩人忙得腳不沾地,無暇他顧。楊朝夕便親自上手,照著鄭六郎所述法子、連做了幾餐“槐葉冷淘”,吃得兩人讚不絕口。


    這日交付完棺木,鄭六郎也拜別兩人、獨自回了南市。


    天色漸暗,星月爭輝。


    楊朝夕隨劉木匠吃過晚食,便扣動屏風機括、進到暗室中來。


    劉木匠熟稔地點燃鯨油燈,四麵壁畫登時映入眼簾。旋即從燈下木匣中、摸出一把四方釘來,聲音淡然道:“站過去,正東震位。”


    楊朝夕不情不願道:“劉大哥,還要‘以身認穴’麽?那日初來此間時,人身上的各處穴位、小道俱已牢牢記下。不信的話、你可以考較……”


    “站過去!”


    劉木匠再度開口,聲音已多了幾許威嚴,“記得再牢有甚麽用?畫是死的,人是活的,哪個對手會杵在那裏、專等你認穴打穴?”


    楊朝夕隻得應下,乖乖站在幾丈外正東方位。卻聽劉木匠又道:“未學打人,先學挨打。劉某這‘以身認穴’的法子,一是教你將所學身法、充分調用,形成閃避本能;二是教你切身體會、穴道被人擊中時的感覺與力道,自己出手時、才好拿捏住分寸。


    今日我以鐵釘打你周身,會提前告知你穴位與力道,你須用心記牢、仔細體會。若能躲開、自然最好,若不慎被擊中,也要咬牙撐下來。畢竟劉某絕不會下死手,但改日生死相搏、撞見打穴的行家,可就未必了。”


    “曉得了!劉大哥出手罷。”


    楊朝夕重重點了點頭,長吸一口氣,調勻呼吸。頓覺體內先天、後天二氣,再度順著小周天奔湧起來。


    劉木匠瞳仁驟縮,十指一番、便是六枚四方釘在手,聲如斬鐵道:“楊少俠!今日第一記,我要打你天突、靈墟、鳩尾、脾關、伏兔、梁丘六處穴位,皆是三分力道,你可要當心了!”


    說罷,六釘齊發,抬手便至,依舊無影無聲。


    楊朝夕身軀一緊、腳下微錯,半邊身體已向南麵閃去。卻聽“篤篤篤”幾聲連響過後,一道細微的“噗”聲、赫然夾雜其中!脾關登時中招,右胯處傳來一片酸痛。


    這痛楚倒激起了他的鬥誌,於是自行揉了揉右胯,目光灼灼看向劉木匠道:“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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