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香盈室,篁竹幽然。


    太微宮使王縉與宰相元載以茶代酒、把盞言歡,直說到午齋時分,才將話頭轉過,隨口聊些洛陽的奇聞異事。


    崇化寺監院惠叢禪師的聲音、在竹簾外響起:“阿彌陀佛!檀越,惠定師兄略備簡齋、邀您至齋房略用一些,尊夫人已在那廂等候了。”


    元載聞言,當即起身、叉手笑道:“灌了許久茶湯,果然有些饑餓啦!今日與夏卿兄一番交心之言,當真不虛此行!既然惠定禪師有請,你我這便同去。好叫我借花獻佛、用這崇化寺的齋飯,提前為夏卿兄餞行。”


    王縉卻又將那“如水劍匣”、用錦緞重新包好,捧至元載麵前:“謝公輔賢弟美意!隻是愚兄剛遭聖人訓斥,朝中不免會有宵小胡亂猜度、借機劾奏,實在難逃是非!故才遮三瞞四、借弟妹之口將你邀至此間。


    如今愚兄所慮之事、方才已同賢弟全盤托出,其餘亦有了相應謀劃,心頭便再無掛礙。這‘如水劍’乃是我二人所謀的關鍵,便托付給賢弟。待諸般事了、此劍當歸何處,概由賢弟處置。愚兄便在長安靜候佳音!”


    元載喜出望外,連忙接下。心底暢快之意、早便無以複加:“夏卿兄窮五載之功,苦心孤詣、嘔心瀝血,方才尋得這稀世奇珍‘如水劍’。卻肯為社稷安固、百姓豐足,斷然交托於我。必不負夏卿兄殷殷所望!”


    兩人依依話別,惠叢禪師隻好退出禪房、在竹外恭候。


    恍惚中,似見一抹紅光、自幽篁遁出,消散院牆之後。定睛再看時,卻唯有炎日灼灼、白雲悠悠,不禁直呼“怪哉”。


    卻說元載得了“如水劍”、真個如獲至寶,一路抱在懷裏,便連腳步都輕捷了幾分。惠從禪師見他額角沁汗、喘氣漸粗,搶步上前,想要代勞,卻被他一臂打開。隻得按下心頭好奇,默默在前引路。


    午齋倒也精致,青筍、新藕、菠薐、豆腐、小菘、夏葵、竹蓀、花羹、烏梅湯、雞子羹……大大小小、總有二十四道。寺中典座依食材形狀,命人切作絲、片、條、塊、丁,蒸煮燜燒,再以湯水佐味,端的是鹹酸甘爽。


    然而元載全部心思、都放在在身側的錦緞包袱上,各樣齋飯入口,卻似味同嚼蠟。匆匆吃罷,便攜了王韞秀並府中仆婢、迤邐出了崇化寺,急急向廣利坊而返。


    未時將半,暑熱正盛。


    潁川別業正堂東麵,是間十分豪奢的書房,與正堂隔了一道丈許高的硯屏。屏上新裱著一幅《胡姬勸觴圖》,線條豐美、色彩穠麗、畫風豔浮,叫人羞於直視。


    書房東西設架,南北開窗,上有漆彩藻井、下鋪蓮紋茵席。北窗下放著一隻嘯獅踏蓮銅香爐,南窗前擺著一方紫檀木卷足書案。案上一隻三彩廣腹花瓶,瓶中幾枝千瓣牡丹,軟風透窗而入,卷起陣陣馨香。


    架上卷帙如林、經函如山,幾乎遮住了東西兩麵。東麵俱是道藏,西麵皆是佛經,更有樽、罍、鍾、鼎雜陳其間,顯得古韻盎然。


    元載一頭熱汗,連官靴也未及脫下、直接進了書房。一麵呼人將冰鑒抬來,一麵揮退仆婢,旋即迫不及待、扯開錦緞,那黃澄澄的“如水劍匣”當即映入眼簾!


    前日通遠渠上匆匆一瞥,隻大概記得劍匣模樣。如今劍匣近在咫尺,心花怒放之餘、才終於瞧出了不凡之處:


    木匣通體為崖柏木打製,長三尺六寸,高、寬皆不足半尺。捧在手中,著實沉重!仿佛那‘如水劍’是真金所鑄一般。木匣六麵素樸,並無雕花紋飾,卻布滿了縱橫相接的細縫,像是榫卯拚接而成。


    木匣一角,微有瑕疵。據王縉所言,是他當日得知雙劍齊出,盛怒之下、摔出來的裂痕。由此可見,這劍匣雖是木製、倒也堅固非常。


    另據王縉考證,這劍匣融入匠人巧思,內裝磁石機括,構造巧奪天工,極難拆解,當是公輸班傳下來的“鬼工匣”。若想開匣取劍,非得重金征募精通此術的木匠才行。


    如此繁複的“鬼工匣”,元載也是頭一回見。但類似的兒戲之物“魯班鎖”,他剛入長安時,便時常買來拆解、拚裝,聊以為娛,是以頗有幾分自負。


    然而他悶在書房,又扯又拉、又敲又打,直忙活了大半個時辰,那“鬼工匣”竟然紋絲未動!


    元載耐心漸漸消磨殆盡,麵色轉作鐵青:“吳總管!!”


    吳總管深知元載性情,是以方才送過冰鑒、並未走遠。隻立在正堂簷下的樹蔭裏,左右交替、搖著蒲葵扇,微胖的身軀早被汗水浸透。


    陡然聽聞元載喚他,當即丟下蒲葵扇、便向書房奔入,叉手恭身道:“老爺吩咐!”


    元載從冰鑒上取下一牙寒瓜,隻就那瓜尖上啃過幾口,便丟在一旁。待透心涼意傳遍全身,才睜眼抬眸、咂著牙花道:


    “吳總管!你現下便多帶些,將洛陽城中手藝最好的木匠、都給我請到府中來……哦!再備些不易拆解的‘魯班鎖’,叫這些木匠各自來解。若有解得好的、重賞銀錢,留在府中待命;若是魚目混珠、一無是處的,亂棍打出去便是!”


    吳總管瞥了眼元載手中木匣,登時會意。急忙連聲應下,轉頭便出了正堂。


    蓮葉翠波層層浪,桅帆素雪點點峰。


    宣仁門外,立德坊新潭邊。一間臨水而建的樓閣,竟有數丈之高。


    樓閣照例是烏瓦白牆、赤柱青階、簷角飛翹、鴟尾張鉤。統共五層,每層欄杆上、均纏滿五色絹帛,遠遠望去,錦繡非凡。


    正門處錦袍如林,華服如織。更有許多鶯鶯燕燕的胡姬,半遮顏麵,晃動腰肢,賣力招徠著前來宴飲作樂的恩客。門廳外正上方懸著一塊匾額:緣水。


    “緣水樓”究竟做的什麽買賣,洛陽官民各有分說;但“緣水樓”背後的依仗,洛陽官民卻皆是心知而肚明,不敢輕易招惹。因此時來光顧之人、雖多如過江之鯽,卻無一人膽敢在樓中爭風鬥氣、恃酒撒潑。


    隻因曾有鬥膽放肆之人,當日便不知所蹤,許久後屍身卻從新潭中浮起。附近趕來的武侯鋪仵作略略查驗,便一口咬定是醉酒落潭、溺水而亡。觀者雖疑竇叢生,可誰又敢去當那出頭鳥?


    這日正午,一個袍衫破舊、蓬頭垢麵的壯漢,嘴角銜著根雞肋,行至“緣水樓”前。眼眸中掠過一絲狐疑和不解,然而還是撓撓腮、埋頭便要闖入。


    “哪裏來的乞兒?快滾遠些!莫惹得賓客不快!”一個夥計模樣的男子,從袍袖中滑出一截砧杵、惡聲惡氣叫道。


    壯漢乜斜著眼,露出一抹憊懶的笑意。忽地探出烏糟糟的大手、摸出半塊銀鋌來,拍在那夥計額上:“賞你啦!快帶三爺去見林孤月姑娘,若敢戲耍三爺,錘爛你這臭嘴!”


    那夥計兩股一緊,心中噸數有些發顫,那壯漢眼底不經意閃過的一道凶光,像極了殺人如麻的盜匪。當下不敢造次,丟開砧杵、換上笑臉,引著壯漢一徑上了五樓,來到一處綺香醉人的雅舍外。


    壯漢也不客氣,鼓起破鑼嗓,張手便拍道:“林孤月,三爺過來啦!快快開門,今晚就住你這兒,把你會的都給三爺來一遍!哈哈哈!”


    那夥計見這聲勢,早跑得不知去向。壯漢拍過數下,那雅舍單薄的竹門,才“忽”地一下來開,露出一位清麗絕俗的女子。麵上卻極是淡然:“三哥,進來說話罷!”


    壯漢一個閃身,便進了雅舍。但見舍中青煙繚繞、粉香撲鼻,雖是兩股截然不同的氣息,融在一處、卻別有一番韻味。不由讚道:


    “小妹,你選的這療傷之所,真是羨煞三哥也!若是族中妖修,知道紅塵中還有這等去處,豈不個個都要出來曆練?嘿嘿!”


    女子正是柳曉暮,卻見她秀眉一蹙、現出幾分薄怒來:“柳定臣!盼你自警身份,莫要胡作非為才好。自來人妖殊途、芥蒂實深,你近來所作所為,可盡是有傷人倫之事!當心雷罰降身!”


    柳定臣笑容一僵,似是被她抓握住了什麽把柄,登時尷尬道:“小妹……莫要生氣,三哥隻是說說罷了!豈敢當真與這些人族女子亂行苟且之事?不但有損修行,還容易被那些個牛鼻子、老禿驢們盯上,借故滅殺。實在得不償失!”


    柳曉暮這才眉頭微舒:“你曉得最好!你在香鹿寨茶肆‘金屋藏嬌’之事,還是早些了結為好,免得釀下什麽後患。”


    “什麽‘金屋藏嬌’?三哥不知小妹什麽意思啊?”柳定臣裝傻充愣道。


    “那個田兔,怎麽回事?!”柳曉暮霍然站起,慌得柳定臣也跟著站起來、不慎打翻了手邊酒盞。


    “那個……三哥便實話說了吧!那田兔頗對三哥脾胃,是以……是以動了凡心,便……便借著酒勁,做下了糊塗事來……”


    柳定臣說完,仿佛卸掉了一半氣力,終於癱坐在了椅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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