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光照徹,綺窗金紅。


    一輪夕陽倒映新潭中,披著雲彩,被晚風揉碎。


    柳曉暮將水晶簾撩起半幅,挽入窗鉤。夕光登時歡呼雀躍、湧將進來,染地雅舍一派輝煌。


    柳定臣眼神微眯、轉過頭去,避開這炫目光芒:“可是,這如水劍一出,終究須有個歸處。不然,難免要惹得江湖紛爭四起、殺戮頻仍,反倒真成了柄名副其實的凶兵。隻是不知這劍,小妹想令何人得到?”


    柳曉暮巧笑嫣然道:“自然是天選之子、修道之人!”


    柳定臣撇撇嘴、露出了然之色:“便是那姓楊的小道士咯!”


    柳曉暮眼簾微垂,漫不經心拈起火策,自炭筥夾起幾粒碎好的木炭、添入風爐中。陶鍑內頓時又生出幾串魚眼大小的氣泡來。


    忙完這些,柳曉暮才又抿了抿朱唇,微微失神道:“從前或可是旁人,若就當下而論、也唯有這小道士能鎮得住‘如水劍’了。”


    柳定臣自然曉得她口中的旁人、究竟是哪幾位,卻識趣地略過不提。轉而說道:“這小道士倒有幾分不凡。隻是如今劍雖已出世,然而一柄懸在河南府衙影壁上、另一柄卻落在了元載手裏。你想慫恿那姓楊的小道士一手力挫群雄、一手震服公侯,又談何容易啊!”


    柳曉暮卻陡然抬眸、語意傲然道:“這世間諸事,又有幾樁是輕易便做成的?釋門傳宗布道,尚須法顯、玄奘之輩西去求經,再窮畢生之功,譯作漢文。道門修丹法、求長生,更不知有多少道徒曾開爐煉藥、皓首窮經,探究飛升之法!


    太史公有言,‘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若那小道士既無向道求索之心、又無舍我其誰之誌,這江湖如此險惡、又何必來蹚渾水?這劍便是硬塞給他、也終會被人奪去!”


    柳定臣卻有幾分難以置信:“隻是……這小道士不過是個初出茅廬的少年人,眼下也隻一十六歲而已。又如何擔得起小妹這份厚望?”


    柳曉暮眼神中透出幾許複雜:“若在數十年前,尚能徐徐圖之。隻是近來……我那隱疾竟有複發之兆,恐拖延不了太久……隻盼這小道士篤力用功、加緊修行,道功愈是精純深厚,助我療愈那隱疾的希望、也便愈大……不然,便是他肯窮一身精血、也不過杯水車薪罷了……”


    柳定臣終於也沉默下來,許久方道:“修道登仙之途,譬如大浪淘沙。真正能修得無漏元神與不壞金身,曆雷劫而飛升者,鳳毛麟角而已!卻不知小妹你何以如此執拗,定要舍棄這千餘載逍遙自在、去追尋那虛無縹緲的仙途?”


    柳曉暮淡然一笑,笑中透著決然:“仙苑心猶在,深宅夢不成。螣蛇伏地死,鳳鳥涅槃生。山路連經緯,川途任縱橫。此身慕道法,千裏駕雲行!仙路雖渺渺、道途亦漫漫,小妹願上下求索之,雖九死而不悔!”


    柳定臣聽她說得這般鄭重其事,便再也坐不住,起身在雅舍中打轉。口中呶呶不休:“瘋了!瘋了!早知如此,當初便該勸娘親、爹爹將你拴在柳府,半步也不許出來……如今也不知受了哪個人族蠱惑,以至自迷自誤、竟學他們立起鴻鵠之誌來!


    你可知明心而立誌、最忌好高騖遠,最須量力而為!若誌高而運薄,最後無法達成,難免隳頹道心。道心一毀,萬般皆休,到時再想重拾從前逍遙自在,也不可得了……”


    “三哥!你也知我既立誌、便不會動搖更改。這些泄氣之言,還請往後休要再提,免得你我兄妹反目!”柳曉暮也是霍然起身,打斷他話頭道。


    柳定臣見她勃然變色,當即話頭一軟、嘿嘿笑道:“小妹息怒!息怒!三哥也是替你著急嘛!那個霍家阿五霍仙銅,其實也是天選之子、修道之人……啊不!修道之妖。若你任性悔婚,隻怕娘親、爹爹二人,無法給虎族一個交代……”


    柳曉暮聽罷,也是心中一凜:自己前日在通遠渠上,剛剛毀了那霍仙銅的身外化身,若被它知曉、必定難以善了。為今之計,隻有先下手為強、暗尋到他真身所在,再設計將之除掉,方能永絕後患……可傳聞那霍仙銅道行極深、妖術更是花樣百出,自己若無一擊必殺的把握,隻怕會弄巧成拙,反將整個狐族柳氏都牽累進去……想想就令人頭痛不已。


    念頭轉過,柳曉暮明眸閃爍、計上心來:“三哥,娘親的赤狐衛、現下暫歸你節製罷?”


    柳定臣笑容一僵,很快便閃爍其詞道:“節製……也算不得上節製,隻是偶爾有些聯絡……你曉得、我那間‘隨緣茶肆’開門做買賣,他們捧著銀錢跑來吃茶,我總不能全趕出去吧……嘿嘿嘿!”


    柳曉暮也是語笑嫣然:“有聯絡便好辦啦!小妹想勞煩三哥、動用一些赤狐衛充作眼線,看看那霍阿五真身現在何處,小妹想要會它一會!”


    柳定臣滿腹狐疑:“你不是極討厭這樁婚事麽?又去見它幹嘛!”


    柳曉暮卻已不再瞧他:“三哥若是不肯幫忙,那便算了。今日與三哥說了半日,小妹也早乏了。恕小妹不能遠送,三哥請便罷!”


    話音落定,雅舍木門竟“吱呀”一聲、自行打開。河風穿舍而過,又從綺窗遁出,將窗紗也帶了出去,向著垂垂落日、淩空招搖。


    柳定臣望著洞開的門扇,十根腳趾不由尷尬地扭動起來,將草履上的泥土一點點抖落。


    心中正猶疑該走該留時,隻見柳曉暮又緩緩抽出白玉笛,朱唇微啟:“三哥今日,想聽什麽曲子?小妹包管叫你滿意……”


    話才說了一半,柳曉暮便覺身後風起,回頭看時、柳定臣早跑得蹤跡全無,隻留下兩行泥腳印。一道深,一道淺,淺的那道大頭向外、泥漬尚未幹透,顯然是柳定臣剛踩出來的……


    暗室氣森森,小院日灼灼。


    此時距“神都武林大會”開始,尚有幾日光景。楊朝夕自知父仇難報、又得了劉木匠真傳,便索性每日悶在那暗室中、苦練那鐵釘打穴的“旋擲”之法。


    偶爾也被劉木匠叫出來,替他打打下手,做些搬運、清掃的活計。兩三日下來,竟被左右鋪肆掌櫃、以及劉木匠的許多老主顧,當成了新收來的學徒。楊朝夕也不辯解,學著劉木匠擺出個木訥表情來,倒也省去了許多別有用心的搭話和窮極無聊的滋擾。


    這日午後,楊朝夕恰在正屋內、掃著地上的鋸末和刨花,便聽屋外棚下一陣喧嚷嘈雜。中間還夾著劉木匠期期艾艾的抗辯聲:“你、你、你們作什麽……不買便罷,何故、何故……趕走俺主顧……哎呦!莫打、莫打……”


    抗辯聲頗為驚恐無助,圍在旁邊的有恫嚇聲、怒罵聲、嬉笑聲,更有學著劉木匠腔調說話之人,逗得一群同夥張狂大笑。


    楊朝夕不由雙手攥緊,隻聽得“喀啪”一聲、卻是手中掃帚被他生生捏斷。楊朝夕丟開掃帚,忙定了定心神,又摸了摸臉上膠皮麵具,才順手拎了把尺半長的短斧、推門而出。


    出得屋門,卻險些一頭撞在椽梁上!原來屋前那遮涼用的棚子、竟是塌了半麵,恰好遮在了屋門之前。


    楊朝夕矮身穿出棚子,才見一個穿綢裹緞的中年人、領著幾十個凶仆,將“劉記木作行”圍得水泄不通。劉木匠正被幾個滿是橫肉的凶仆摁在地上,拳打腳踢,當真是黃塵四漫、哀嚎不止!滿是蟲眼的“劉記木作行”木牌襯在他身子下麵,早已四分五裂。


    凶仆再往外些,便看熱鬧的鋪肆掌櫃、夥計,以及聞聲而來的小民。中間卻也摻雜著七八個絳衫輕甲的不良衛,竟也有說有笑、袖手旁觀。


    那幾個凶仆見觀者甚眾,愈發打得興起。拳頭、屐靴如雹子般落下,打得劉木匠隻能護住頭臉、蜷在碎裂的木牌間,眼見便有性命之憂。


    楊朝夕登時火起,手中短斧脫手飛出、正正剁在一個凶仆翻起的木屐前掌處。力道卻控製得剛好,將那木屐縱向剖開後、斧尖隻透出半寸,將那凶仆左腳前掌,砍出一道寸許長的豁口來。


    短斧“嗙啷”落地,那凶仆卻抱著血流如注的左腳、大呼小叫起來。


    眾凶仆這才停手,將目光一齊向棚子這邊望來。那穿著華貴的中年人,哂然笑道:“打了老的,來了個小的!元八、元九,將那小子捆了、再架上刀,不怕這劉木匠不點頭。哼哼!”


    “喏!吳總管。”


    兩個五大三粗的凶仆,登時撂下劉木匠、便向楊朝夕奔來。


    便在這時,那地上的劉木匠終於停止哀嚎、大聲叫道:“俺……去!俺去便是……莫、莫為難俺……小徒兒。”


    吳總管這才露出得逞似的笑聲:“嗬嗬嗬!早應下不就完了麽?還免得一頓皮肉之苦。願以為你劉木匠骨頭有多硬呢!這才沒打幾下、就慫啦?哼!”


    吳總管忽地笑臉一收,露出幾分猙獰之色,“可你這小徒兒當真好大狗膽,竟敢縱斧傷人!我這手底下最得力的元十三,看模樣以後是要跛腳啦!這筆賬若不算清楚,這洛陽城裏,豈不是人人都不把我‘潁川別業’放在眼裏?!”


    劉木匠蠟黃的臉上沾著灰土、寫滿驚懼,緩緩向楊朝夕望來。呆滯的左眼卻隱晦一擠、示意他趕快脫身,莫與這些凶仆糾纏。


    楊朝夕眸光愈發陰寒,看在吳總管與眾凶仆眼中,卻仿佛隻是看到一頭待宰的山羊罷了。


    劉木匠無奈,隻好掙出重圍、撲在吳總管腳下:“吳、吳總管大人……大人不記小人過……俺鋪子裏,還、還有些銀錢,願……願賠給這兄弟……”


    吳總管眼神一眯,捋須笑道:“少了可不成!我‘潁川別業’上下、承元相教誨,素來奉公守法,從不做仗勢欺人、越俎代庖之事。”


    說罷轉頭看向身後的不良衛道,“勞煩幾位差爺,將這持凶傷人的小子先鎖起來,免得被他溜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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