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心繡口,咳珠唾玉。


    楊朝夕與花魁穎娘對望一眼,皆從彼此眼中、看到了驚奇與欽佩。


    楊朝夕心悅誠服道:“曉暮姑娘才情,堪稱舉世無雙。小道甘拜下風!”


    穎娘也拍掌笑道:“原來姑姑才是‘月漪樓’中名副其實的花魁娘子!不但道法高深,而且才貌雙絕。穎娘幾乎要三跪九叩、奉若神明啦!”


    柳曉暮雲淡風輕道:“不過文字機巧罷了!誇誕之詞、切莫再說。倘若你二人壽歲也能活到五百年上,翻閱過許多經卷,又見識過無數詩文,自然也會出口成章、下筆如神。”


    楊朝夕信服地點點頭。才見柳曉暮斜倚在圈椅上、似有倦怠之意,當即關切道:“曉暮姑娘那日內息透支之症,不知痊愈了幾分?”


    柳曉暮倦然笑道:“俗語說‘病去如抽絲’。這透支內息,便如殺雞取卵、竭澤而漁,最是損傷本元,豈能旦夕便得愈痊?隻怕還須再龜縮一段時日,才能如從前般行功自如。”


    楊朝夕聞言,當即起身抱拳:“今日時辰的確有些晚了,小道這便告辭,改日再來探視姑娘。若有旁的差遣、還用那‘潮音鍾’傳音於我,小道必應召而至。”


    柳曉暮正待挽留,忽見窗外西南半空、炸起一蓬炫目的焰火。隱隱有幾隊喧嚷之聲、向那焰火閃爍處奔去,應是巡夜的不良衛。


    柳曉暮六識何其敏銳!雙耳微抖,麵色微肅道:“小道士,近來城中夜禁森嚴,姑姑本想留你在客房歇宿一夜,現在看來,倒是不必了。那焰火是‘賤籍四友’之一放出來的、用以呼救的訊號,和祆教‘衝霄狼煙’作用相近。方才與你同來的那‘白駝老怪’,已正上樓尋你來啦……”


    話未說完,三人已聽到雅舍外腳踏樓板的聲音。旋即、便是一陣急促的拍門聲,在穎娘居住的雅舍前響起:


    “楊兄弟!快、快些開門!劉木匠必是遇到了麻煩,才趁夜放出‘焰鷹’來。快隨我一道動身、趕去救人!去得晚了,隻怕連屍身也撈不到……”


    楊朝夕心道糟糕,劉木匠縱然武藝高超,但那潁川別業、卻委實是處高手如雲的龍潭虎穴。之前救崔琬、救胡姬時,那元載尚在長安,他已覺吃力無比;如今元載剛從通遠渠上敗興而歸,豈能疏忽了府中布防?劉木匠若果真因故與他們爭執起來,必然凶險非常。


    一念及此,楊朝夕也顧不得再與柳曉暮道別,當即衝出雅舍,向對麵幾欲破門而入的“白駝老怪”杜沙洲喊道:“杜大哥,我在此處,咱們這便動身去廣利坊!”


    話音剛剛落下,卻見杜沙洲一麵小跑、一麵捆著腰間束帶。待跑到他麵前時,頂上襆頭竟尚未紮好:“下樓!事出緊急,咱們邊走邊說罷!”


    楊朝夕雙足連點,一麵緊隨其後、一麵詫異道:“杜大哥,方才你去了哪裏、又做了何事?何故這般衣衫不整?”


    杜沙洲頭也不回,沒好氣道:“方才駝子正要和月娘共浴,便見窗外閃出‘焰鷹’,隻好把美人拋開、先去救兄弟要緊!”


    說罷,腳程又加快了許多。楊朝夕顧不得再詢問個中蹊蹺,當即又運氣在足,緊追在杜沙洲身後,頃刻便消失在灰黑的樓梯之間。


    穎娘立在雅舍門口,聽著兩人迅速奔遠的聲響,不由轉頭奇道:“姑姑!為何那白公子管林公子叫‘楊兄弟’,而林公子又將白公子呼作‘杜大哥’?莫非這兩位、竟都用的化名?!”


    柳曉暮粲然笑道:“你中意的林公子,原本叫做楊朝夕,是邙山翠雲峰上清觀脫了觀的道士。那‘林獨陽’的化名、還是姑姑隨口取的呢!另一個瘦似竹竿的‘白雙峰’,其實是‘白駝老怪’杜沙洲,已隱在市井、十幾年不曾出手啦!”


    穎娘朱唇撅起、憤憤不平道:“哼!好個楊朝夕!穎娘對他赤誠以待,他竟然存意欺瞞!怪道那時在堂中,總覺得這‘林獨陽’名字有些古怪,原來與姑姑化名‘林孤月’湊作了一對啊!咯咯咯……”


    “小妮子!皮癢癢了不是?敢取笑姑姑了,看我如何罰你!”


    柳曉暮說罷,便一把揪住穎娘束帶、牽回房中,“嘭”地一聲將木門關牢,雅舍裏很快傳來二女的嬉鬧聲。片刻後,又換作了穎娘嬌笑討饒的聲音……


    流雲北渡,曜日西斜。


    潁川別業正堂,東麵書房內,元載一手背在身後、一手摩挲著兩隻杏黃玉髓珠,津津有味賞玩著屏風上的《胡姬勸酒圖》,嘴角浮現出癡迷之色。


    正怡然自得間,卻聽一道幹脆利落的聲音在堂外響起:“元相,末將秦炎彪有要事稟報!”


    “進來罷!”


    元載這才戀戀不舍、將目光從屏風上挪開,眼中閃過一抹不快。見秦炎彪卻是引了個麵色蠟黃、雙目畏縮的木匠進來,臉上才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來,


    “秦將軍,這回解開了幾枚‘魯班鎖’?若仍是跑來濫竽充數,想要誆我元府的銀子,可沒那般容易!”


    秦炎彪當即抱拳俯首道:“末將不敢欺瞞!方才這個劉木匠,一人便將二十八枚‘魯班鎖’盡數解出。在這兩日請來的近百個木匠中,已是絕無僅有!或能助元相一臂之力。”


    元載也是心頭一震:那二十八樣“魯班鎖”,自己擺弄了大半輩子、其實也隻解開二十枚。而他與發妻王韞秀所生三兒一女中,最聰慧伶俐的小女兒元孟真,卻能解開二十六枚。至於最為繁複的兩枚‘魯班鎖’,一枚‘天王塔’、另一枚‘莫奈何’,卻始終未能解開。


    念頭飛轉既逝,元載才回過頭來、上下打量了一下窮形盡相的劉木匠,努力做出平易近人的姿態來:“劉師傅,你既解得出‘天王塔’與‘莫奈何’,想來定是師出名門。可否幫本官一個小忙?”


    劉木匠不明就裏,隻得誠惶誠恐道:“元、元相大人,俺就怕弄不好,便要……要吃棍子。不知道元相到底要俺做啥?”


    元載眼底掠過一道輕蔑,卻依舊和顏悅色、指著書案上的那隻黃澄澄的“鬼工匣”道:“本官受太子殿下所托、尋訪民間異人,欲將這隻木匣子打開,好瞧瞧內裏寶劍是否鏽蝕。


    奈何這匣子工藝早便失傳,朝廷匠作監也一直束手無策,今日將劉師傅請來,便是想請你一試。若能解開,自有重金巨賞,咱們皆大歡喜;便是解不開,也有辛苦財奉上,好生送你回去。”


    劉木匠這才鬆了口氣:“那、那俺就試一試,倘或不成,還求元相開恩、莫與小民計較……”


    “元相素來一言九鼎,豈會失信於你這等螻蟻?哪裏那麽多廢話!還不快些開匣!”


    秦炎彪見劉木匠還要聒噪,當即又皆彈出半截腰間橫刀、將劉木匠眉眼映照其間。登時唬得他雙腿一軟,登時又跌坐在地上。


    劉木匠不敢再多語,連滾帶爬支起身來,來到那擺著鬼工匣的卷足書案前。看著紫檀木上深紅的蟹爪紋、綢緞般的光澤,嗅著那淡淡藥香,不由在心頭暗暗讚了一聲“好木”。旋即飛快回過神來,兩袖顫抖,將那入手頗為沉重的鬼工匣捧起,仔細端詳。這才發現,方才那淡淡藥香、竟是從這匣子的崖柏木上發出。


    元載立在後麵,看著劉木匠專注的模樣,心底登時又湧起強烈的期待感。向來深邃的雙眸,此時也變得灼熱起來。


    忽地、他徐徐側過臉去,瞥向秦炎彪,遞出個隱晦的眼神。秦炎彪當即會意、悄然退下。


    不過十多息工夫後,元載身旁陪侍的仆婢,漸漸全換了臉龐。一雙雙森寒的眸子、皆盯在那書案前嚐試開匣的劉木匠脊背上。博袖中暗藏的障刀、匕首、繩索之類,仿佛凶手的爪牙,隨時都能飛撲上來、將這望去唯唯諾諾的劉木匠撕得粉碎。


    劉木匠卻渾然未覺,全然沉浸在對鬼工匣的思索。


    這鬼工匣又叫‘魯班匣’,不但巧用了榫卯嵌套的手法,更在拆解的關鍵幾根木榫上、增添了磁石鐵珠,使得整體結構更加穩固牢靠。若隻識尋常“魯班匣”的拆裝手法,卻無法以破開磁石與鐵珠的吸附之力,最終也是勞而無功。


    劉木匠就這般翻來覆去,瞧了足足一盞茶工夫。直瞧得元載耐心耗盡、便要發飆時,才抬頭驚歎道:“娘嘞!元相大人,俺知道咧!這木匣子叫‘銅牆鐵壁’,俺家阿翁聽他阿翁說、大魏國有個木匠叫馬德衡,這‘銅牆鐵壁’便是他造出來的。比那個‘天王塔’‘莫奈何’還要難擺弄,小民怕弄不了啦!”


    元載聽罷,勃然變色。旁邊一個胡茬青青的‘婢女’見狀登時竄出,不待劉木匠回頭驚呼,一柄涼颼颼匕首、已抵在了他後心:“想活著回去,就快些開匣!不然先絞了你舌頭、免得話多!”


    劉木匠感到背後冰涼且黏稠的刺痛,知道匕首早輕易透過了布衫、紮破了皮肉,當即哭叫告饒道:“元相……饒命!嗚嗚!小民這便開匣……嗚嗚嗚!”


    劉木匠不敢再遲疑,當即將“銅牆鐵壁”鬼工匣側立而起,雙手順著匣上細縫、一麵掰捏,一麵估測內中磁石機括的方位與大小。忽見他雙手停頓,右手無名指陡然向裏一戳。隻聽得“啪嗒”一聲輕響,登時便戳下去一塊四四方方、深可半寸的凹陷。


    接著他雙手又動,繼續在匣子上摸索,不過數息後,又聽得“啪嗒”聲起。元載等人瞧去,卻見他左手食指已然摁下,出現一道兩寸來寬的矩形凹槽來。劉木匠信心大漲,雙手摸索的速度、便又快了三分,隨著接連幾道“啪嗒”聲落定,那木匣竟已變成個凹凸不平、棱角奇怪的‘天王塔’!


    透過晦暗的縫隙,依稀可見一抹光影、囚在其中。撩的元載仿佛百爪撓心,恨不得立刻搶上去、將那木匣劈開;再將匣中寶劍捧在懷裏,細細把玩三天三夜!


    劉木匠卻顧不得理會元載,許是太過緊張專注的緣故,額上、鬢邊皆沁出一層密密的汗珠。他雙手不停,時而將一根木榫抽起寸許、旋轉半圈,時而又將另一根木榫戳下、再向上抬起半寸……“喀啷”聲陸續響起,那早已麵目全非的崖柏木匣、仍在不停變換著模樣,仿佛一株枝幹古怪的枯樹,傲立在書案上,嘲笑著愚蠢而貪婪的眾人。


    “喀啪!當啷啷啷……”


    驟然間,號稱“銅牆鐵壁”的鬼工匣,碎成了一堆木榫。七八粒指端大小的磁石、鐵珠混跡其中,棕褐相間,毫不起眼。


    一柄銀光閃耀的寶劍直立在地,夕光透窗而出、映在劍脊之上,登時反射出刺目華光。華光聚攏在牆,印出七色錦帶。遠而觀之,宛如虹影;迫而察之,流光似水。


    眾人被這異象震住,一時竟忘了驚歎、忘了言語、也忘了動作,個個如木偶泥塑般,呆愣在了當場。


    忽地寶劍一動、華光登時消散,眾人這才回過神來。隻見劉木匠蹲在那堆木榫前,一手顫抖地握著劍柄、一手小心地托著劍脊,雙目直勾勾定在劍上,竟已看得癡了。


    眾人灼熱目光,自然也聚在了寶劍上,卻不知那劍究竟是何物所鑄——


    通體透亮,恍若水晶。其刃如蛇,蜿蜒曲折;鍛紋似水,月潭流波。持柄微抖,顫如匹練;曲指輕彈,鏘然悅耳!


    加之此劍一直封藏在碑石之內、沉寂於凝碧池底,此時出匣,竟還煥然如新!當真是柔而不壞,剛而不折,腐水不鏽,烈火難侵!


    “這便是絕世神兵‘如水劍’嗎……”


    劉木匠腦中,此時隻剩下這一句驚歎,反複盤旋,揮之不去。


    元載瞳孔驟縮,麵露狂熱之色,厲聲喝道:“殺了他!把劍取來!”


    眾仆婢齊聲應下,刀兵出袖,凶刃在手,便向劉木匠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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