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閣高聳,雲朵壯闊。


    藍湛湛的天幕倒映在新潭中,日光鳥影皆收羅其間,仿佛一池碧水、便裝得下整個穹蒼。


    月漪樓也倒矗在裏頭,隨著漾漾不止的波濤,柔成了一幅綿軟的圖畫。


    樓頭窗啟,佳人佇倚,一麵搖著紈扇,一麵將水光暮色盡收眼底。忽地這女子團扇一停,掩在了玉顏上,隻露出一雙好看的鳳眸。


    鳳眸中烏珠一轉,眼角卻已微微翹起。順著她視線望去,卻見一個清俊少年、挎著隻碩大包袱,腳步遲疑,踽踽而行。方向赫然便是這座人潮熙攘的月漪樓。


    這時,窗上水晶簾忽地一跳,那女子瞬間便不見了蹤影,似是擔心被那少年察覺,故意躲開了去。那少年若有所感、覺得有雙熾熱的目光向他望來,當即循跡望去。然而找尋半晌、卻是一無所獲,當即又把注意力、重新轉到麵前這座高聳入雲的月漪樓上。


    樓前夥計一如既往拎著砧杵,凶神惡煞一般、將衣冠平平者拒之門外,將解酒鬧事的酒客驅趕出來。圍觀之人也不論是非,隻是拍手稱快,倒愈發助長了這些夥計的囂張氣焰。


    楊朝夕瞧了眼身上,輕容長褌、吳綾缺胯衫、皂色布靴,不由感歎蘇綿嬸嬸的慷慨。


    狼狽躲開幾個主動迎上來的胡姬糾纏,楊朝夕將事先備好的一點碎銀、塞進門前夥計手裏,果然暢通無阻進到樓中。楊朝夕一不吃酒、二不聽曲,隻拽過一個夥計,說要見林孤月姑娘。那夥計雖不情不願,還是乖乖將他引到了五樓東麵雅舍前,旋即便似見鬼一般地跑開了。


    楊朝夕正要叩門,卻聽得房中有女子咯咯嬌笑之聲,一問一答,好不歡愉。隻得收回手來,耐著性子靜候。


    過得片刻,房中女子笑聲漸止,楊朝夕才又將手揚起。指節還沒碰到木門,便聽房中一道熟悉的聲音飄出:“小道士,進來吧!站了半晌,也該站乏了罷。”


    楊朝夕心中一突:柳曉暮果然還是這般機警!原來早便察覺他在門外,隻是佯作不知、故意要磨他的性子。


    當下也顧不及多想,背著包袱、推門而入。然而眼前景象,卻令人瞠目:


    隻見兩個柳曉暮對坐茶案前,正就著茶點、啜著茶湯,一副怡然自得之態。同樣的偏雲髻,同樣的紅玉瓔珞,同樣的金步搖、玉搔頭,同樣的紫羅襦、茜紗裙……便連一顰一笑、舉止神態都一般無二,直看得楊朝夕目瞪口呆。


    楊朝夕匆忙向兩人抱拳道:“曉暮姑娘!小道、今日貿然來此,實是受教中兄弟所托,特請你……”


    “小道士,這赤地暑天的、瞧你那一頭熱汗,先來坐下,吃一盞解暑茶再說。咯咯!”


    兩個柳曉暮同時開口、一道起身,將楊朝夕按在一張靠背椅上。令叫他將說了一半的話,硬生生又咽了回去。


    這時,其中一個柳曉暮,將一盞霧氣升騰的茶碗塞進他手中。楊朝夕隻得接下,卻覺這碗竟冰涼徹骨!碗上升騰的霧氣也不是蒸汽,反而真如深秋早起時、涼爽撲麵的濃霧。


    碗中寒霧裏,卻是暗紅的湯汁、乳白的油脂、蒼翠的綠豆,隱約可見斫碎的冰屑浮蕩其間,恍若隆冬至,仿佛三九天!令楊朝夕忍不住激靈靈打了個寒顫。


    “咯咯咯!小道士,快趁熱……啊不!快趁涼著吃啊?不然冰屑融盡,口感可就差許多啦!”


    另一個柳曉暮、見他捧著碗“烏梅綠豆飲子”發呆,忍不住笑著催促道。


    楊朝夕不疑有他,當即捧起茶碗、一飲而盡。頓覺冰寒貫喉而下,直抵胃囊,蟄伏在中丹田的那株道種,頓時複蘇過來。舒展起黑白相間的枝葉,將先天、後天二氣驅趕而出,將這股冰寒之意包裹,順著周天、搬運向各處。那寒意登時便化作無盡清爽,由內而外,擴散周身。


    楊朝夕隻覺得暑汗盡消,睜開眼時、連意念似也都清明了不少。進門前的忐忑之感,登時一掃而空,心中也瞬間盤算好了說辭,預備再度開口。


    豈料兩個柳曉暮忽地同時豎起食指、貼在唇上,做出個俏皮的噤聲收勢。旋即兩人行至榻前,從壺門下拖出一隻被衾包裹的四方匣來。


    楊朝夕不明所以,看著她二人將四方匣置於茶案上,解下被衾,掀開銅蓋,登時更加濃重的寒霧飄散而出,連整間雅舍內的溫度、都似下降了許多。楊朝夕心中好奇、湊得頗近,登時激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涼意透膚,寒毛直立。待霧氣散去一些,楊朝夕才瞧得真切,原來這四方匣中、竟鋪了滿滿一層冰塊!


    冰塊上是兩隻碩大的瓷盤,一隻托著榴紅孤峰,另一隻托著青翠山巒。山峰上更點綴著稀疏的花枝草葉,陡然望去,當真如秋嶺春山,既有有姹紫嫣紅的春景,又有漫山紅遍的楓林……


    “這……這是什麽明堂?”楊朝夕震驚到無以複加,開口時、早已語無倫次。


    “咯咯!這一盤叫‘眉黛煙青’。”


    “嘻嘻!這一盤叫‘貴妃紅荔’。”


    “這兩盤酥山呐!擺在一處,便喚作‘怡紅快綠’。咯咯咯……”


    兩個柳曉暮一搭一檔、一吹一唱,竟令個楊朝夕半點插不進去嘴。原本盤算的說辭、打好的腹稿,頓時又亂成了一鍋粥。


    這時,一個柳曉暮彩袖一甩,竟變出三隻木勺來,分發給楊朝夕和另一個柳曉暮:“小道士!好姊姊!趁著酥山未化,快些嚐嚐!不然、豈不辜負了這消暑佳肴?”


    楊朝夕無法,隻得擼起袖子、揮動木勺,與兩個柳曉暮競相挖起這酥山來:


    第一勺入口,隻覺涼意透齒、甜香四溢,輕嚅慢嚼間,卻有許多酸甜軟糯的果肉、在齒頰間爆開。細細就木勺間瞧去,竟是洗淨去核的櫻桃、被切作一塊塊三角形的肉丁。混在奶酥中、不但不嫌甜膩,更有幾分相得益彰之感。


    第二勺入口,涼意已不似方才那般突兀,有一股淡淡清香。像是‘槐葉冷淘’、卻去掉了苦味,又像煮得軟糯的綠豆泥,卻多了幾分酸甜。細細品匝,才知是將熟透的紅桃與黃杏,去核留肉,搗作果泥,混以奶酥、蜜糖,再以槐汁染色,澆淋成酥山,再放入冰鑒中冷凍。此時含在口中,甜意與涼意並至,果香與乳香齊芳,蕩蕩乎魂飛天外,已不知今夕何夕!


    及至第三勺、第四勺、第五勺……已顧不上細細品味。那兩個柳曉暮竟似老饕附體,渾然不懼冰寒,一口接一口將酥山挖開、吃下,不過數息,便令得兩座酥山塌去了半邊。


    若楊朝夕動作再慢些,恐怕要不了太久、兩盤酥山便要被瓜分幹淨。哪裏還有楊朝夕下手的餘地?


    盞茶過後,四方匣中冰塊漸小、霧氣轉薄,兩大盤酥山已被三人分食得一幹二淨。隻留下些點綴用的花枝草葉、散在盤中,七零八落。


    楊朝夕打了個飽隔,一口甜香衝口而出、竟還帶著絲絲涼意。


    一眼便瞥見來時的那隻大包袱、正靜靜躺在地上,登時記起自己此行來意。連忙起身、攏手作焰,向兩個柳曉暮恭聲道:


    “赤水護法楊朝夕,謝聖姑娘娘盛情款待!此番不請自來,卻是受教中兄弟所托,想請聖姑顧念舊日情誼,重回祆教,再振教綱!使祆教不至於人心思變、落得個一盤散沙的結局……”


    “咯咯咯……”


    兩個柳曉暮皆掩口輕笑,便連眼角眉梢的戲謔之態、竟都毫無分別。笑罷,其中一個柳曉暮道,


    “小道士,你猜猜!我們兩個誰是聖姑?誰又是穎娘?若猜的對,姑姑便與你議一議這事;若猜的不對,那些異草奇珍、姑姑便收下了,隻是重回祆教之事,勸他們還是收了這心思。”


    楊朝夕看著如出一轍的兩個柳曉暮,登時一個頭兩個大。心道以柳曉暮之能,即便自己猜得出,她也定有法子、將真身掉包成影身,或將影身偷換成真身。


    一念及此,楊朝夕忽地閉上眼睛,煞有介事掐了一套指訣,口中更是念念有詞道:“點兵點將、騎馬打仗,大兵小將、小兵大將……一顆豆豆兩顆米,點到哪裏是哪裏。疾!”


    咒念罷、眼睜開,楊朝夕右手食指果然點中了其中一個柳曉暮,展顏笑道,“聖姑娘娘,一定是你啦!”


    “噗嗤!”


    被點中的那個“柳曉暮”果然掩口一笑,風情萬種道,“楊公子!這回你可看走眼啦!穎娘雖也如姑姑一般絕麗,卻沒她那一身通天徹地之能。嘻嘻!公子今日算是白走這一遭啦!”


    楊朝夕頓時無比沮喪,抬眼向未點中的柳曉暮望去:“曉暮姑娘,肯與不肯、不過一句話的事情。可光天化日、你定要來戲耍小道一番,又是何道理?!”


    柳曉暮旋轉身形,登時又變回黃襦素裙的模樣,嫣然笑道:“小道士!看來方才你白白吃了那許多冰水飲子、竟還未解姑姑之意,真是朽木難雕!”


    穎娘也在一旁努嘴道:“就是、就是!姑姑瞧你頭腦昏熱、便往這樓裏衝來,才囑我備了冰飲酥山,想叫你冷靜冷靜。現下看來,竟是毫無用處……嚶!姑姑他嚇穎娘。”


    柳曉暮瞥見楊朝夕齜牙咧嘴的模樣,頓時有些忍俊不禁,旋即向穎娘使了個眼色。


    穎娘立時會意,拈起紈扇、遮住側顏,盈盈福了一禮,才款款退了出去。霎時間,雅舍中又隻剩下楊朝夕與柳曉暮兩人。


    柳曉暮拈起一盞冰水飲子,慢慢呷過一口,才揮手叫楊朝夕坐下:“小道士,你說姑姑光天化日、戲弄於你,此言大謬不然矣!不信你瞧那南窗西麵、可還有日頭的影子?”


    楊朝夕還攥著柄木勺,心頭慍怒未消。不由順著她玉手所指望去,隻見一輪紅日剛剛沒入峰線,隻剩漫天橘紅的餘暉。


    當即又撇過臉去。卻看到東窗外、一爿微黃的弦月已露出頭角,幾顆星點綴在附近,時明時暗,時大時小。一更的鑼聲已在坊外響起,顯然是入夜了。


    再正過臉時,茶案上燈燭卻已燃起。燭火映在柳曉暮臉上,照亮了五官,模糊了輪廓,別有一番難以言述的韻致。霎時間,楊朝夕竟看得有些癡了。


    柳曉暮失笑道:“怎地、小道士你是頭一回看到我麽?”


    楊朝夕忙定了定神,正色道:“曉暮姑娘,為何你離了祆教、便不肯再回去?今日陰錯陽差、見到了王神醫和教中護法,他們皆責怪小道那日替王縉說話,逼得你不得不脫離祆教。”


    柳曉暮揶揄道:“隻因如此,你便索性入了祆教、跑來我這裏將功補過嗎?”


    楊朝夕忙擺手解釋道:“曉暮姑娘,不是你想的這般。王神醫特意放寬了教規、設了‘客卿護法’之職,所以小道才勉為其難、替了已故‘赤水護法’的教職。”


    柳曉暮這才麵露了然之色:“原來如此。這個王冰倒會變通,想出這個法子來拉你入夥,如今賊船已上,你便來替他們做說客來啦!”


    楊朝夕摸摸鼻子,雙頰微紅:“倒不全是替他們做說客。小道自己也覺得,祆教若無聖姑,隻怕要任人欺淩。如今王縉雖已被召回長安,可若再來個張縉、李縉,一樣崇佛擬道、打壓其他教派,祆教教眾豈非還要吃虧?”


    柳曉暮聽罷,不由嗤笑道:“小道士,你倒思慮深遠!隻是你可曾想過,這祆教之中,上至薩寶府祆正大人,下到各州府壇主、祆祠麻葛,以及八大護教法王、十八傳教聖使,這些教中骨幹,林林總總也有將近百人。為何定要對我一個妖修俯首帖耳、惟命是從?”


    楊朝夕聞言一呆:“小道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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