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鼎門外,榆柳枯焦。


    驕陽更勝炭火,曬得護城河好似湯鑊。一些魚蛙鰍鱔耐不住炎熱,花白肚皮紛紛翻起、飄在水麵上,遠遠便發出腥臭氣息。


    護城河往南五六裏外,官道兩旁、零零散散搭著些簡易棚舍,專為南來北往的客商供些茶水、吃食,賺些瑣碎銀錢。


    棚舍再向裏些,是大片各自有主的良田。負責看守照料田地的佃農,往往依著田間生出的野樹、蓋幾間低矮茅舍,作臨時歇腳納涼之用。


    此時尚在初夏,粟海翻翠浪,豆苗正青青。田間更無農夫鋤草,放眼望去,一片生機。某間不起眼的茅舍裏,渾身青紫的李少辰、仍被衣物捆著,口中塞著一隻袖管,發不出呼救聲。


    茅舍門窗緊閉,透不進幾絲風來。凝神細聽,周圍也隻有稀稀拉拉的鳥叫和蟲鳴。可身上傷痛加上悶熱之感,已然十分難耐,又如何能當真靜心凝神、去聽這周圍動靜?


    “吱呦——”


    柴門被人掀開,一個褐衣草履、敞衣袒懷的農夫走了進來。炎光耀眼,透進柴窗,也從滿是孔縫的柴門湧入,將農夫五官照了個清清楚楚。


    李少辰熱得頭昏腦漲,縮在茅舍一角。乍然瞧見農夫臉龐,不由渾身一滯、瞳孔劇烈放大,忍不住死命掙紮。口中含混不清,聽去像是怒罵,卻更像是求饒。


    這農夫見狀,登時發出一串肆無忌憚的笑聲。旋即並起劍指,出手如電!


    第一指點在了李少辰喉更外,正在人迎、水突兩穴之間;第二指則點在頸後枕骨下,風池穴上半寸處。皆是人體啞穴。


    這時,農夫才將李少辰口中袖管揪出。看著他張口結舌、卻依舊發不出聲響的模樣,果斷一揚手,右掌心便多出一柄銀光閃爍的匕首。這匕首雖不敢說聞名遐邇,但祆教中人卻是人人皆知,乃是曜日護法最趁手的兵刃——金烏雙匕!


    李少辰自然識得此匕,當然也立即認出了揮匕農夫,正是祆教曜日護法張鬆嶽。隻是苦於啞穴被點,既不能呼救、亦無法求饒,是以才驚恐萬分,不住地想要躲閃。


    “農夫”張鬆嶽也不囉嗦,一道銀光閃過,匕首便收回掌間。


    “嗬啊——!”


    隨著一聲嘶啞的慘叫,李少辰右手小指登時被齊根切下。直痛得他心頭一揪、眼前一黑,冷汗涔涔而下,險些昏死過去。


    張鬆嶽從旁側踢來半截木樁,就李少辰麵前、施施然坐下。一柄不沾血漬的匕首、在他五指間閃轉騰躍,仿佛嗜血的凶牙利爪。


    待李少辰漸漸適應了疼痛,張鬆嶽才將匕首往腰間一抹,登時便回到鞘裏,漠然道:“李少辰,你可知張某人帶你至此、乃是救了你一命?”


    李少辰麵如金紙,呼吸都帶著顫抖,看向張鬆嶽的眼神、卻不敢有半分怨恨之色,反而全是不可抑製的恐懼。他口不能言,隻得屈辱地點了點頭,免得激怒了眼前這個煞星,從而變本加厲、淩虐於他。


    然而張鬆嶽卻並不滿意,陡然間雙手齊出,在他前胸、後背一陣揉捏,登時將啞穴解了。才似笑非笑道:“你還沒回答我,是也不是?”


    李少辰忍痛哼道:“少……少辰謝、謝曜日護法大人……相救!”


    張鬆嶽這才頷首道:“不錯、不錯!不枉張某人行險救你一命。你色膽包天、意圖戲侮聖女之事,如今教中骨幹皆已知曉。那個王冰更是通令全教,務必將你捉拿回去、依教規嚴處。


    現下你的處境,便說是喪家之犬、也不為過。若非念在咱們兄弟一場,張某人還真有心捉你回去,與聖女結個善緣,順便消除一些王冰老兒的猜忌之心……”


    李少辰頓時聽出他弦外之音,正是欲挾恩圖報、要他表個忠心。否則、就不是捉不捉他回去的問題,而是活不活得過今日的問題。於是心念一轉,趕忙以頭搶地,且哭且道:


    “曜日大人!千萬留卑下一條賤命!卑下兄長李少良被奸相元載所害,血仇尚未得報……若這回便要身死,到得泉下、有何麵目去見我那枉死的兄長?!”


    張鬆嶽似聽得有些動容,麵上現出糾結之色。許久才重重歎了口氣:“罷了、罷了!年輕人血氣未定,不免為女色所迷,便是行差踏錯、也是常有之事。且你並未當真做成那不可饒恕之事,理當網開一麵才對。


    然而祆教教規素來嚴苛,此事一出,你也隻剩一途,便是隱姓埋名、躲藏起來。報仇雪恨之事,隻好徐徐圖之!張某人今日可放你一馬,卻須你應我一事,算報償這相救之恩。”


    李少辰哪裏還有討價還價的餘地?當即叩首道:“救命之恩,恩同再造!曜日大人有何差遣,隻管吩咐便是。少辰若皺一下眉頭,情願被大人帶回教中、去受那生不如死的刑罰!”


    張鬆嶽嘴角微揚,捋須笑道:“此事倒也不難,你還記得太微宮那位洪太祝麽?前些時日,咱們和他一道、被王縉關在地牢之中,曾有過幾麵之緣。”


    李少辰點頭連連道:“記得、記得!大人與我每次受過酷刑,都要被那些天殺的虎賁衛、特意拖去洪治業牢前遊走一遭。以此來恫嚇於他,逼他破財消災。”


    張鬆嶽笑意更濃:“便是此人!後來神火護法冒死將他從地牢裏救出,又輕信了他的鬼話,隨他往西市去尋他藏在老宅裏的金銀。後來老宅雖然尋到,金銀卻半點也無,這洪治業竟借機從密道逃了出去,將神火護法委實氣得不輕。”


    說到這裏,張鬆嶽臉上現出一抹嘲諷之意,顯然對這位教中兄弟的愚蠢、充滿了蔑視。接著又道,


    “前些時日,張某人從擇善坊武侯鋪、幾個過命兄弟口中得知,這洪治業近來在香鹿寨出現過。且與一幫番僧攪在了一起,並無西逃之意,似乎在圖謀著些什麽。


    敵之敵,吾之友;敵之友,吾之敵。今日之後,你觸犯教規、被教中追捕的消息,便會在洛陽城裏傳開。若你此時帶著傷去投靠於他,加上你們都對王縉恨之入骨,想來不難取得他們信任。


    張某人的意思,便是要你蟄伏在他那邊,將諸般情況都摸清楚些。若能再掌控一些人馬,自是再好不過!有朝一日張某人成勢,你再提了他人頭、攜眾來歸,必許你一個護法之位!你喜歡聖女也好、胡女也罷,便都由你!”


    李少辰直聽得熱血沸騰、心潮澎湃,特別是最後一個條件,真真是打在了他的心坎上。


    雖然這回偷雞不成,險些丟了性命。可似他這般執念深重、又無比自負之人,豈會對男女情事說撒手便撒手?但凡有一絲反手的機會,他也願拚力一試,哪裏會細想其中的無數凶險。


    於是他滿口答應,便連右手上的劇痛、似乎都輕了些許多。全然忘卻了眼前之人,前一刻還幾乎要致他於死地。


    張鬆嶽終於起身,完全放下心來。金烏雙匕不知何時、又從袖管滑落在掌心,不過輕描淡寫幾下揮挑,便將束著李少辰的繩索盡數割斷。


    接著又脫下自己的褐衣麻袍,給李少辰穿了,又令他捧來泥土抹髒頭臉。看他身上再無半分江湖遊俠的氣質,才頷首淡淡道:“去罷!若叫教中雙戈衛、百合衛等捉住,便隻怨你命不好。屆時便莫怪張某人下手狠決!”


    李少辰唯唯稱是,不敢多言。慌忙行了個個聖火禮,便跌跌撞撞、鑽出茅舍,漸漸消失在曠野之中。


    北市依舊熙攘,高樹遮蔽了烈陽。


    慕塔山與胭脂穀一場拚鬥過後,終是有些死傷。


    因此兩撥人馬被方夢得“請”出茶肆後,雖恨不得將對方碎屍萬段,卻都明智地按下心中恨意,一左一右,分道揚鑣。


    畢竟“神都武林大會”在即,若將武功氣力都耗在這些私鬥上,再落得一身明傷暗傷。屆時再想登台比武、搏一搏那如水神劍,隻怕希望愈發渺茫。


    胭脂穀群女,因將大部分金銀都賠給了東籬茶肆,又要預留些銀錢供日常花銷。是以再無太多餘財,可供洛陽城中館舍歇宿之用。


    幸而胭脂穀主花弄影,隱約記得西來之時,那洛陽北郊之外,似有一處無人理會的破廟,倒也足以遮風避雨。若再就近割一些艾草,也可免卻夜間蚊蟲叮咬的苦惱。因而,群女就北市上買了胡餅、水囊、藺席、鐵鑊等物,用包袱裹了。才一齊灰溜溜出了安喜門,尋那破廟而去。


    卻說慕塔山領首拔野古·頓莫賀與一眾夥伴,雖撿回了波斯金幣,卻將小半都賠付給了方夢得。心中無明業火燒得正旺,豈會饒了那半死不活的偷兒?


    於是一出茶肆,也不急著回館舍歇息,而是押著這偷兒、便奔最近的德懋坊武侯鋪而去。


    豈料還沒走出北市,來來往往的行人中,便陸續走出幾十個相貌尋常之人,將慕塔山眾人團團圍住。這些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卻都是一般地眼神陰冷、麵無表情,充滿了怪異,叫人不寒而栗。


    拔野古·頓莫賀雖是頭一次履足中原,卻也知來者不善。當即抱拳施禮道:“在下慕塔山拔野古·頓莫賀,不知諸位朋友何意?定要攔阻我等去路。”


    人群中走出一個老態龍鍾之人,腰身佝僂,一步三喘。頓了頓雕作龍頭的棗木手杖、指向那奄奄一息的偷兒,聲音虛弱沙啞,好似拉著風箱:


    “化外蠻夷!不知老朽子侄如何得罪了尊駕,竟被打成了這副模樣!是欺我中土無人麽?今日若說不出個子醜寅卯來,咱們老幼婦孺齊上、拚著性命不要,也要向你討個公道來!”


    拔野古·頓莫賀登時想起方掌櫃的那句提醒,這個偷兒乃是中州妙手堂‘灰’字一脈。今日他剛打完小的、老的便聞訊而來,足可見這妙手堂的耳目眼線,不是一般地靈便!


    一念及此,他耐著性子解釋道:“這位老丈!此人潛入茶肆,不但竊我我夥伴金幣,更禍水東引、令我等與人交起手來。現下兩個夥伴身死、七個夥伴重傷,這筆賬算下來,便將他當場打死,也是不冤。


    但我等素聞中土乃禮儀之邦,才未傷其性命,願交予武侯鋪、按照盛朝律令論處。若老丈不分青紅皂白,便要橫加阻攔,莫怪在下等人出手狠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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