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公語意不善,艙中氣氛一滯。


    熊千屠雖與此人不大對付,但此人今日不但犯顏勸諫,更替自己麾下兄弟出言轉圜,他還是心存感激。


    因此也是手心捏汗,與艙內眾人一道盯著此人,要看他如何回答、才不會於被田承嗣處置。


    卻見此人毫無慌張,拱手恭身道:“末將鬥膽直言!前度如水劍於通遠渠現世,田公率我等前去爭奪。奈何先有‘雌雄雙霸’攪局、再有元載插手、後有太子李適強勢介入,令田公功敗垂成,空手而返。


    但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田公所以領我等精銳蟄伏於此、臥薪嚐膽,其實便是要示敵以弱,叫旁人誤以為我魏博鎮已放棄爭奪。如此一來,各方才會放鬆警惕,給咱們集結好手、韜光養晦之機。


    特別是近半月來、末將偶得確信消息,中土江湖第一刺客幫派‘易水閣’今歲刊印的《兩京頭資榜》上,各門各派俊傑高手悉數刊榜。特別是已至洛陽、欲在‘神都武林大會’上揚名立萬的門派,幾乎皆有好手被易水閣刺客滅殺。


    反而是咱們魏博鎮‘天雄衛’‘河朔二十八宿’‘燕俠盟’等好手,因潛在此處、深居簡出,且行事低調,反而被易水閣直接忽略。時至今日,毫發未損。彼消我漲之下,奪劍勝算反而更多了幾分。”


    田承嗣聞言,也是眸光一亮,當即笑道:“董武侯此言,深合本王心意!朝中諸公向來猜忌排擠本王,哪怕本王一再隱忍容讓,也屢屢吹毛求疵,借題發揮,說本王不遵聖意、擁兵自重,令聖人對本王心生惡感。


    幸而聖人對我藩鎮雄兵頗有忌憚,近來更將永樂公主下嫁犬子田華,加封本王為‘雁門郡王’。如此榮寵,足見盛朝對各地藩鎮,早已鞭長莫及。恰是我等秣馬厲兵、圖謀大業之時!


    是以此番要爾等登台比武、爭奪神劍,絕不是本王爭一時之氣、為一己私仇。而是要奪得神劍、奉於‘四聖廟’中,以明我北地胡人之誌,全我田氏忠義之名!”


    董仲庭董武侯聽罷,自是不敢居功,忙又抱拳俯首道:“田公之略、譬如日月之輝!末將之謀、則是螢燭之光,豈敢與田公相提並論?自今已往,田公有召、末將必至!田公有令、莫敢不從!”


    熊千屠等人聞言,豈能錯過這等剖肝膽、表忠心的機會?紛紛轉向田承嗣,雙手抱拳、單膝跪地,口稱“效死以報”之語。


    田承嗣捋須大笑。笑罷看向虯髯莽漢等人:“爾等雖然莽撞,卻也罪不至死。各自先記二十脊杖,待回了魏博鎮、去爾等上官處領受便是!”


    熊千屠知道情勢已然扭轉,當即黑著臉道:“史長庚!爾等還不快謝田公不殺之恩?!”


    那叫做史長庚的虯髯莽漢,領著燕俠盟眾漢叩頭不止,皆是痛哭流涕。知道董仲庭一番言辭、將他們從鬼門關拉了回來,從前對這位董武侯的惡感,至此煙消雲散。


    董仲庭做完這些,便嘴角含笑、默立一旁。似乎剛才一番動情曉理,與自己全無幹係。潭底石室,黢黑依舊。


    吳天師剛將一遝靈符贈與楊朝夕,卻發現他顏如佛相、眸現金光,登時便知這是修習了釋門心法之故。


    楊朝夕短暫錯愕後,明白了吳天師言語所指,當即操控意念、滲入無量指環,將那一疊《達摩洗髓經》攝取出來,捧在右手上:“這個?便是釋門心法?”


    吳天師見狀,如遭雷擊。卻將《達摩洗髓經》接過、隨手丟在一旁,捧著楊朝夕的“無量指環”、仔細端詳起來。


    楊朝夕微感奇怪,卻也沒有出言製止。


    待吳天師看過半晌後,才緩緩抬眸,一臉鄭重望著他道:“楊小友!你可知這是何物?”


    楊朝夕隻是要考較他,當即胸有成竹、開口答道:“此為玉韘,挽弓控弦時所用,以免弓弦割傷拇指。不過小道手上這隻,卻有個名號、叫做‘無量指環’,可以將一些死物攝入其間,十分方便……”


    吳天師臉上現出少有的激動之色,似是規勸、又似是告誡道:“楊小友!幸而你得到此物、是在這暗無天日的石室中,並無旁人瞧見。否則,若被歹人盯上,足矣惹來殺身之禍!”


    楊朝夕聽得一驚:“道兄此言,有些危言聳聽了罷?不過一件器物,何至於此?”


    吳天師滿臉肅然、不似玩笑,當即解釋道:“此物便是‘納戒’。與須彌鐲、乾坤袋等,俱是收容諸物的法器。傳言隻有那碧落九霄外的仙人,才能煉製出這等法器,而遺落紅塵中的、更是少之又少。


    於尋常人來說,此物也不過是間隨身的倉庫;但對道修、妖修而言,卻是有價無市、不可多得的法寶。若非老道自知升仙無望、大限將至,也必覬覦你這手中‘納戒’,想方設法也要弄到手中。”


    楊朝夕也是聽得背沁冷汗:“君子無罪,懷璧其罪?”


    “然也!”


    吳天師點了點頭,接續又道,“楊小友雖也算天縱奇才,不過舞象之年、便能修至‘煉精化氣’之境。可這滾滾紅塵、四海八荒中,堪稱驚才絕豔者,又豈止你一人?


    更有許多不世出的江湖隱者,修道大能,不知在那窮山惡水、奇峰險境間藏身多少歲月。若叫他們窺見你本領低微、卻身懷這等法器,多半是要殺人奪寶。


    所以此物在你手中,實是福禍相依,運用之時、最好慎之又慎。要麽避人耳目,要麽有所遮掩,免得被人惦記,招來無窮無盡的麻煩。”


    楊朝夕抹了把額上冷汗,重重點頭道:“謝吳道兄提醒!小道明白江湖險惡,這等重寶之秘、還是爛在自己腹中為妙。待出得此間,小道若萬不得已、要用這‘無量指環’,至少也當以袍袖作為遮掩。”


    吳天師終於麵露欣慰之意。這才重新捏起那疊《達摩洗髓經》,麵色古怪、嘀嘀咕咕道:“果然是釋門‘貝葉經’……達摩、洗髓……這經書所載,與老道見過的佛經,倒也不大相同……陰陽兩儀、三才四象、五行生克、物我同一……竟又與道門內丹之術十分契合……”


    楊朝夕聽得一頭霧水,想要開口相詢。但瞧他一臉專注、如癡如醉的模樣,卻是生生忍住,沒有出言打擾。


    過得許久,吳天師才終於將《達摩洗髓經》闔上,仿佛參悟到了什麽天地至理,竟是一臉釋懷之色:“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今日此刻,老道才懂了這孔聖人的心境!”


    《仙木奇緣》


    吳天師喟歎罷,便將臉轉向楊朝夕道,“楊小友!你可知你無意之間,解了老道縈懷多年的一樁困惑!世人皆知釋門與道門勢同水火、互不相容,卻不知千百年前,兩門的內修功法之術,卻是同源同宗。”


    此言一出,仿佛石破天驚,震得楊朝夕張口結舌、半晌沒回過神來。


    見楊朝夕全然不解,吳天師接著又道:“楊小友,你當知曉,釋教自漢朝傳至洛陽,被大漢朝廷容許建造的第一座寺廟,便是洛陽白馬寺。而釋教初臨中土,卻並未如願開枝散葉、散播經義,皆因最初西方教義、與中土民俗格格不入,甚至被儒生被視為異端。


    然漢末之時,有窮經之人、飽學之士,以道家經典為根基,更融匯陰陽、岐黃、堪輿、命相、方士等諸多雜學,創衍出道門來。登時離亂困苦之民,無不蟻附而來,短短數載,便成聲勢。


    釋門之徒、這才悟到中土之民所思所念之事,便向道門先輩偷師取法,學到不少道門性命雙修之法。再與天竺禪功相融,終才標新立異、創出釋門獨有的功法來。


    是以兩門教義雖大相徑庭,然內修之法、卻有許多相通之處。而能將兩門內修功法同時修成者,稱作‘佛道雙修’。小友此時,便是這般!”


    楊朝夕卻聽得一臉陰鬱:“隻是,吳道兄……從前公孫觀主曾與我說,佛道不同源、功法更是天差地別,無法兼修並重。似小道這般誤打誤撞、竟將釋門心法也修了起來,不知會不會損傷筋脈、走火入魔?”


    吳天師聽罷哈哈大笑:“公孫道友所言,對、亦不對。照說,釋門心法隻修下丹田,且以罡氣為宗、隻在小周天中循環反複。想要強健體魄,還須習練外門拳法,方可內外相輔、禪武合一。而且修到最後,想要涅槃飛升,卻須舍去肉身,實在與道門性命雙修理念相悖。


    但公孫道友定也與我一般,從未見過這部《達摩洗髓經》,是以前番推論,隻是依著師父、前輩的成見得來。並不知這釋門內修的心法,其實是效法道門內丹修行典籍,以偏概全、硬生生創出了一套似是而非的功法。這功法雖似是而非,然也算是獨辟蹊徑,若能融於內丹之術中,反而有益於內丹修行。”


    楊朝夕既驚且喜:“如此說來,小道陰錯陽差之下,竟成了‘佛道雙修’曠古第一人?!”


    吳天師撇撇嘴道:“小友,你倒是敢口出狂言。昔人已沒、無從考證,但近人能‘佛道雙修’者,我便知道兩人。一個是太微宮使王縉,另一個、便是弘道觀觀主尉遲淵。”


    楊朝夕難以置信:“竟然還有尉遲觀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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