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俠寂寂,呼吸可聞。


    兩山一水間,隻有不識趣的鳥鳴聲,偶爾在寂靜中蕩出漣漪。


    元載見群俠如此,心中自是得意,麵上依舊風輕雲淡,接續道:“方才吾觀今日登名錄簿之俠士,計宗門教派六十餘家,凡門人、弟子、教眾共九百七十三人。若逐人兩兩相決,不但曠日持久,而且所耗彌繁,亦非諸門諸派心之所願!


    故假借‘什伍之法’,請諸門諸派自行遴選決斷:凡登名錄簿的宗門教派、參會俠士不滿五人者,可選推一人登台比武;滿五人、不足十人者,可選推兩人登台比武;滿十人、不足十五人者,可選推三人登台,以此類推。


    選推諸人、須遵掣簽之法,以定登台次序。比武不設時限,但須兩兩對決,拳腳、諸兵、暗器概不禁絕。待一方出言認輸、或落於四方台外,即為落敗。勝負既分,勝方不得再出手加害;敗方亦須願賭服輸,不可複登台糾纏。


    各門派領首之人,如方丈、堪布、監院、郎將、校尉,以及各觀、門、宗、堂、穀之共主,不在選推之列。可於本門派推選之人悉數落敗後,再行掣簽定序、登台出手。不得挾怨衝台,墮了門派風範。


    登台比武,隻為勝負,不決生死,望諸位俠士悉知。然刀劍無眼,縱有死傷、亦在所難免,諸門諸派切不可因此聚眾相毆,滋擾大會。不然,釋門諸僧必將滋事門派驅離會場,以儆效尤,以正視聽!”


    元載說罷,群俠議論聲便如潮湧鼎沸一般、嘩然而起。


    小門小派之輩、乃至遊俠散人,此前便多有憂慮,擔心高門大宗憑著人多勢眾的車輪戰法,將他們氣力耗盡,最後不得不拱手服輸。此時欣聞“什伍之法”,自是拍手稱快。


    而似釋門、道門、祆教、點蒼派等人數眾的門派,或是麵色複雜,或是愁眉鎖眼。各家皆不乏武技卓越之輩,究竟孰戰孰留,卻是吵得不可開交,一時間也難以取舍。


    此外便是如“揚州八怪”之類的閑雲野鶴,慣以群戰之法取勝。得知須將他們拆分開來、與群俠兩兩對決,自是牢騷滿腹,怨氣衝天。若非顧忌那許多持棍而立、金剛怒目的武僧,幾乎便要指著元載鼻子、破口大罵……


    群情難抑,眾口難防,也是人之常情。縱有不經之語,元載聽在耳中、也隻是一笑置之。


    待群俠議論之聲漸小,元載才將博袖一揚,暢然笑道:“吾觀眾位俠士,皆有登台之心,想來片刻工夫、實難便下決斷。故昨日便知會河南尹蕭大人,早令洛陽左右教坊、演練了幾部舞曲,現在大校場外恭候。此時恰可召來,給諸位俠士助興!”


    群俠聞言,這才眉頭微舒、連聲叫好起來。


    少頃,幾輛油壁香車徐徐駛入,在轅門前停下。十二個簪花服彩的舞伎魚貫而出,踏著雲頭繡履,輕輕盈盈跑到了四方台上。緊隨其後的,卻是攜鼓提簫、抱琴持笛的一隊樂伎,行過棧道,分作兩行,在四方台南北兩麵列好。


    熏風忽過,一串笛音乍然響起,驚飛山鳥,響徹雲霄,激得眾人汗毛聳立。


    隨即“嘭咚”幾聲羯鼓,似在群俠胸膛跳蕩。接著一陣清脆的拍板,伴著碎珠濺玉般的琵琶聲,由徐轉急,聲調漸高。然後排簫、洞簫、篳篥、骨笛四管齊發,仿佛群鳥喧春,盡是生機勃勃之意。最後琴箏和鳴,如泉似澗、叮叮淙淙,在眾人心頭潺湲流過……


    群俠議論漸歇,便連爭執聲都低了幾分。喜好音律之人,已然跟著拍子、搖頭晃腦,哼吟起來。便是五音不分的漢子,也覺躁鬱頓去,水上樂聲仿佛帶著涼氣、直入心田,遍體舒泰,渾身三千六百個毛汗孔,便如三伏天喝下一碗烏梅冰飲,無不暢爽服帖。


    驀地清音唱起,端的是字字珠璣,句句冰滑,聞者惜聲,聽者忘俗。


    楊朝夕與幾個熟識之人熱絡幾句後,也都靜下身來,一齊循聲望去。卻見是個中年男子,一襲圓領白袍,腰束蹀躞革帶,頭上紮著烏紗軟腳襆頭,唇上頜下、蓄著烏黑細長的山羊須,竟是扮作了“青蓮居士”李太白的模樣。


    這男子昂頭負手,側對群俠,聲調忽轉沉鬱,一字一句唱道:


    “平林漠漠煙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暝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玉階空佇立,宿鳥歸飛急。何處是歸程?長亭更短亭。何處是歸程?長亭更、短、亭——!”


    男子唱罷,徐徐轉過身去,退入樂伎之中,重新拿起洞簫吹奏起來。長軒下李小蠻卻是身子微震,心中不由暗忖:洛長卿,他又來此作什麽?


    這時,方才十二名舞伎才款款行至台中,旋腰扭胯,躡足擺頭,裙擺飛動,披帛招搖,一派仙人之姿。


    接著羯鼓越敲越密,笛簫聲發天際。舞伎也和著樂聲,以身為軸,雙腿蹬踏、開始飛旋起來。榴裙散開,如花初綻,如蝶翩躚。一雙雙素淨白皙的長腿,在花團蝶影中若隱若現,瞧得群俠雙目發直、口舌洞開!


    便在群俠皆被樂舞吸引之時,元載已向靈真禪師使了個眼色。


    靈真禪師當即會意,向幾個知客僧揮了揮手,很快便有兩僧抬過來一方香案,擺在了長軒前。


    香案上一無貢果,二無香燭,卻擺著一隻圓口鼓腹、三足雙耳的銅甌。銅甌連足竟有兩尺餘高,外麵紋飾繁複、嵌寶鑲珠,一瞧便知價值非凡。


    小半個時辰後,四方台上樂舞漸歇。樂伎、舞伎依次退出、鑽回油壁車中,軋軋而去。


    靈真禪師立在銅甌香案前,徐徐又道:“諸門諸派,若已敲定登台比武者、可來此案前暫聚,稍候一並掣簽定序。無門無派的遊俠散人,現下便可來我處簽押留字,以備不虞。”


    話音剛落,便有人自群俠中陸續走出,多是惡名昭著的亡命凶徒、或者獨行江湖的遊俠劍客。


    亦有似楊朝夕這般,脫出宗門教派,孑然遊行四方的道士、番僧之流。


    中有一男子,褐衣芒鞋,十分特立獨行。右肩上擔著一根四尺來長的扁擔,扁擔下挑著兩隻大腹便便的油簍,手中還攥著一柄兩尺有餘的竹木油杓。


    楊朝夕隻瞧了一眼、便認出此人,正是詩名赫赫的張打油。想起那夜大鬧潁川別業之事,又瞥了眼長軒下正襟危坐的元載,不禁替他捏了把汗。張打油見他望來,卻是會心一笑,並無半分憂色。


    頗為意外的是,那個遊方至楊柳山莊後,便在半山結廬、傳經布道的胡僧慧朗,竟也來到此間。方才和許多頭頂光潔的僧人混在一處,尚不算惹眼,此時獨個兒跑出來,卻是醒目非常。見到楊朝夕頗有些古怪的打扮,也隻是笑笑,並不上來攀談。


    又過數息,各宗門教派選推之人,也漸次走出。


    有幾個楊朝夕早已熟識,大半卻是生麵孔,或凶戾、或倨傲、或陰沉、或木然,幾無麵善之徒。


    道門自不消多說,上清觀是他學道修藝的宗門,眾師兄弟孰優孰劣,自是心中了然。弘道觀、麟跡觀、聖真觀、通玄觀、道衝觀等各觀出類拔萃的弟子,當年齋壇演武之時,他便已識得。


    釋門中所識之人不多,卻皆與他有些過節。譬如昭覺寺不眠和尚、崇化寺惠從和尚、齊雲庵妙靜師太,以及一些雜廟小寺的和尚,跑馬嶺惡戰時似乎見過……總而言之,一旦對上,自當提起十二分的小心。


    祆教之人,卻是個個認得。除了端坐長軒下的聖女小蠻、不在推選之列,其餘便是地維護法葉三秋、曜日護法張鬆嶽、神火護法祝炎黎、建木護法唐竹軒,以及幾個傳教使。皆照那元載“什伍之法”選推而出,反而來此護持的“百合衛”“雙戈衛”等教中衛卒,無一人登台。


    然後便是南衙雙鷹、賤籍四友、唐門六姝、魏州八雄、河朔二十八宿、乞兒幫掌缽、瀟湘門花姬、木蘭衛黎妙蘭、山翎衛崔九、鐵鍤幫郭盛等人,或因事相交,或因故結仇,皆稱得上各方好手……


    不必細數,便知登台比武者、其數已然過百。


    百餘俠士烏泱泱擠在一處,不免互有擦碰。於是才半盞茶工夫,便有數人口角起來,以至於抽刀拔劍、便要互毆。幸而周圍香山寺武僧趕至,連拉帶勸,方才作罷。


    便在此時,靈真禪師揚了揚手,登時兩個頗為健碩的武僧、抬著一大捆做好標記的羽箭走了上來。看數目亦是不少,當是照登台比武人數所製。


    眾俠士隻聽得“呯呯叮叮”一陣亂響,大捆羽箭登時倒入銅甌中。根根杆杆、歪歪斜斜,似雜草叢生,卻有森然之氣透出,叫人心中一警。


    靈真禪師清了清喉嚨,忽又運起“十方梵音功”,唱了個佛號才道:


    “阿彌陀佛——!諸位英俠,稍安勿躁!如今瓶簽具足,請諸位依次上前,掣簽定序,預備登台!”


    方才還吵吵嚷嚷的一眾俠士,瞬間安靜下來。卻都盯著著那金光鋥亮的銅甌,一時竟無人上前。


    楊朝夕想起師父李長源的囑托,心底暗歎一聲,當先一步跨出,行至香案前。昂然笑道:


    “既然諸位大俠謙讓,便叫在下先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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