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星期四早晨,湯姆·黑根走進他在市區的事務所。他打算先處理積欠的文書工作,好在周五和維吉爾·索洛佐會麵前準備妥當資料。考慮到這次會麵如此重要,他已經請求唐空出一個晚上討論應對方法,他們知道索洛佐想和家族做什麽生意。黑根希望先處理完所有瑣事,然後心無旁騖地參加這次初步的會麵。


    周二深夜,黑根從加州回來,通報他和沃爾茨的磋商結果,唐似乎並不驚訝。他讓黑根仔細描述每個細節,聽到小女孩和母親的事情,他厭惡地皺起眉頭,喃喃用令人發指表達強烈的不滿。他最後問了黑根一個問題:“這家夥真的有種嗎?”


    黑根琢磨著唐這個問題的真實用意。經過這些年,他早已明白唐的價值觀和絕大多數人的大相徑庭,因此他的話很可能還有其他意思。沃爾茨有性格嗎?沃爾茨意誌堅強嗎?百分之百有。不過這並不是唐想知道的。這位電影製片人有不會被輕易嚇住的勇氣嗎?他能承擔電影延期導致的財務損失嗎,能承受旗下大明星被曝出吸食海洛因嗎?答案仍舊是肯定的。但是,這仍舊不是唐的意思。最後,他在腦海裏正確地詮釋出了唐的本意。傑克·沃爾茨有卵蛋甘冒失去一切的風險,以維護原則和榮譽嗎?僅僅為了複仇?


    黑根微微一笑。他很少和唐開玩笑,但這次實在忍不住:“你想問他是不是西西裏人。”唐愉快地點點頭,認可這句奉承人的俏皮話,也表示黑根說得對。“不。”黑根答道。


    這個話題到此為止。唐一直思考到第二天。星期三下午,他打電話叫黑根來家裏,對他下達指令。黑根把這一天剩下的時間全用在了安排實施上,他對唐佩服得五體投地。毫無疑問,唐解決了問題,沃爾茨今天上午肯定會打電話來,說約翰尼·方坦將擔任這部戰爭新片的男主角。


    電話恰好響了,但打來的是亞美利哥·邦納塞拉。殯儀館老板感激得聲音發顫。他請黑根轉告唐,他的友誼至死不變。隻需要唐一個電話,他亞美利哥·邦納塞拉肯為敬愛的教父肝腦塗地。黑根保證一定轉告。


    《每日新聞》在版麵正中間刊登了傑瑞·瓦格納和凱文·穆南躺在馬路上的照片。拍照的是行家裏手,畫麵非常血腥,他們簡直成了兩堆肉塊。報紙說他們還活著就是奇跡,但必須住院數月,還得接受整形手術。黑根要提醒克萊門紮:保利·加圖值得關注。他做事似乎挺靠得住。


    接下來的三個鍾頭,黑根高效地為唐的房地產公司、橄欖油進口生意和建築公司合並收入報表。幾家公司現在都不太景氣,但戰爭已經結束,很快就能財源滾滾。他幾乎忘了約翰尼·方坦,直到秘書說有加州的電話才想起來。拿起聽筒,他頗為興奮和期待,說:“我是黑根。”


    線路那頭的聲音由於仇恨和激動而走了樣。“你這個狗雜種,”沃爾茨扯著嗓子喊道,“我要你們一個個進監獄蹲一百年。我拿全部家產跟你們拚了。我要割了約翰尼·方坦的卵蛋,聽見了嗎,黑皮雜種?”


    黑根友好地說:“我是德國和愛爾蘭的血統。”對方沉默良久,“哢嗒”一聲掛斷電話。黑根露出微笑。沃爾茨一個字也沒敢威脅唐·柯裏昂本人。這就是唐的天才之處。


    傑克·沃爾茨總是單獨睡覺。他那張床容得下十個人,臥室足夠拍攝電影裏的舞廳場景,但自從第一任妻子十年前過世後,他始終單獨睡覺。這並不意味著他不再享用女人。他是不年輕了,但他體力充沛,不過現在隻有小女孩才能引起他的性欲,而晚上幾個小時已經是身體和耐心的極限了。


    星期四早晨,他不知為何醒得很早。黎明的光線使得寬敞的臥室影影綽綽,仿佛霧氣彌漫的草場。床腳附近有個熟悉的輪廓,沃爾茨掙紮著用手肘撐起半個身子,想看得更清楚一些。那個輪廓屬於馬匹的頭顱。沃爾茨還是看得有些模糊,伸手打開了床頭櫃上的台燈。


    他被眼前的東西震驚得感到了生理上的不適。就仿佛胸口挨了大錘一擊,心髒狂跳,陣陣反胃,嘔吐物噴濺在厚實的熊皮地毯上。


    名馬喀土穆那絲綢般柔滑的黑色頭顱,從軀體上割了下來,牢牢地粘在厚厚的一攤血跡中央。細長的白色筋腱露在外麵,口鼻滿是泡沫,曾經閃爍金光的蘋果大眼因為死亡和失血,成了兩顆斑駁的腐爛水果。純粹原始的恐懼擊倒了沃爾茨,出於恐懼,他大喊仆人,同樣出於恐懼,他打電話給黑根,語無倫次地威脅。他的癲狂胡話嚇壞了管家,管家打電話給沃爾茨的私人醫生和電影公司的二把手。不過,沃爾茨在他們趕到前控製住了情緒。


    他深感震驚。什麽樣的人能隨便毀滅一頭價值六十萬美元的動物?沒有一句警告,不裝腔作勢,不按理出牌,不留任何餘地。這種冷酷無情,這種對一切價值的全然蔑視,意味著這個人隻認他自己的法律,甚至把自己視為上帝。這個人還有足夠的權勢和狡詐來支持他的意願,馬廄的安保力量在他眼中猶如兒戲。到了這個時候,沃爾茨已經得知有人給馬下了強效麻醉劑,用斧頭不慌不忙砍下碩大的三角形頭顱。夜班警衛說沒聽到任何動靜。要沃爾茨說,這不太可能。他們有可能是被逼著這麽說的,也有可能被收買了,收買他們的人願意要他們怎麽說,他們就怎麽說。


    沃爾茨絕不愚蠢,隻是極度自大,錯誤地以為他在自己的世界裏比唐·柯裏昂更有權力。他僅僅是需要看到與之相反的證據而已。他理解了對方的意思:盡管他很有錢,盡管他和美國總統有關係,盡管聲稱和聯邦調查局局長有私交,一個躲在暗處的意大利橄欖油進口商就能要了他的命。真的可以殺了他!就因為他不肯給約翰尼·方坦一個他想要的角色。誰有權這麽做事?要是大家都這麽做事,世界會變成什麽樣子啊。太瘋狂了。你有錢、有公司、有發號施令的權柄,卻不能為所欲為。這種人必須碾碎,這種事決不允許。


    沃爾茨請醫生給他一劑藥效溫和的鎮靜劑,幫助他冷靜頭腦,理智思考。真正讓他震驚的是這個叫柯裏昂的家夥居然隨隨便便就下令毀滅了一匹價值六十萬美元的世界名馬。六十萬美元啊!隻是個開始而已。沃爾茨打個寒戰。他回想他已經建立起的好生活。他很有錢,勾勾手指、承諾一份合約就搞得到全世界最漂亮的女人。因為心血來潮就拿所有這些冒險?那是發瘋。他也許能揪出柯裏昂,但殺一匹賽馬能得到什麽刑罰?他狂笑起來,醫生和仆人神情緊張地望著他。另一個想法湧上心頭。有人如此公然地蔑視他的權力,他將淪為整個加州的笑柄。想到這裏,他作了決定。除此之外,他還有個念頭:也許他們不打算殺他,是因為手裏還有更狡猾、更可怕的手段。


    沃爾茨給了必要的指示,他的親信班子行動起來。仆人和醫生發誓保守秘密,否則就是電影公司和沃爾茨的死敵。透露給媒體的消息是賽馬喀土穆在從英國來的路上不幸染病,終告不治。屍體被埋在大宅的一個秘密地點。


    六小時後,那部電影的執行製片人打電話給約翰尼·方坦,通知他下周一報到。


    那天晚上,黑根來到唐的家裏,為明天和維吉爾·索洛佐的重要會麵作準備。唐叫來了他的大兒子,桑尼·柯裏昂那張濃眉大眼的愛神臉疲憊而憔悴,捧著一杯水小口啜飲。他肯定還在搞那個伴娘。黑根心想。又是一樁煩心事。


    唐·柯裏昂坐進扶手椅,吸著“高貴”牌雪茄。黑根在辦公室存了一盒這種雪茄。他勸過唐改抽哈瓦那,但唐說哈瓦那傷喉嚨。


    “該知道的情況都搞清楚了吧?”唐問。


    黑根打開他存放筆記的文件夾。這些筆記都不牽涉犯罪,隻是些暗語一樣的提示,以確保他沒有遺漏任何重要的細節。“索洛佐找我們是為了求助,”黑根說,“他想請家族投資至少一百萬美元,同時尋求法律方麵的保護傘。答應這兩個條件,我們就能分一杯羹,但具體數字沒人知道。塔塔利亞家族為索洛佐作保,他們多半也有一份。生意是毒品。索洛佐在土耳其有關係,把土耳其種植的罌粟運往西西裏沒有任何問題。他在西西裏有加工海洛因的地點,而且還能加工嗎啡,如果有需要的話,這也是一種保險。不過他的加工廠似乎十分隱蔽安全。現在的障礙隻剩下運進美國和分銷。另外就是啟動資金。一百萬美元可沒法從天上掉下來。”黑根見到唐·柯裏昂皺起眉頭。老頭子不喜歡別人在談論生意的時候亂加不必要的修飾。他連忙說了下去。


    “大家管索洛佐叫‘土佬’有兩個原因。第一,他在土耳其待的時間很多,在土耳其有老婆和孩子。第二,據說他很容易拔刀子,至少年輕時是這樣。不過隻因為生意動刀,而且都有說得過去的理由。很有能力,不受別人的管教。他有案底,蹲過兩次監獄,一次在意大利,一次在美國,政府知道他的毒販身份。對我們是個優勢。他被認為是黑幫大佬,而且有案底,意味著他不可能靠作證得到豁免。他在美國也有老婆和三個孩子,是個顧家的男人。隻要知道家裏人的生活費用有著落,他就願意承擔任何刑罰。”


    唐抽著雪茄,說:“桑蒂諾,你怎麽看?”


    黑根知道桑尼會說什麽。唐一直壓製著他,他很氣惱。他想大展身手。這是個完美的機會。


    桑尼喝了一大口威士忌。“白粉是個金礦,”他說,“同時也很危險。最後得有人去蹲二十年大牢。要我說,別插手具體運營,隻提供保護和資金,這麽做應該不錯。”


    黑根讚賞地望著桑尼。他這手牌打得不錯,著眼於顯而易見的事實,提出了對他來說最有利的辦法。


    唐抽著雪茄說:“你呢,湯姆,你怎麽想?”


    黑根擺出百分之百誠實的樣子。他已經得出結論,唐要拒絕索洛佐的提議。更糟糕的是,黑根確信唐想得不夠透徹,眼光不夠長遠,類似的情況他隻遇到過幾次。


    “直說吧,湯姆,”唐鼓勵道,“西西裏血統的顧問也不總是讚同老板。”三個人都笑了起來。


    “我認為你該答應,”黑根說,“顯而易見的原因你都清楚,但最重要的一條是毒品的盈利能力遠遠超過其他行當。就算我們不插手,也有其他人會,說不定就是塔塔利亞家族。借著毒品的利潤,他們可以買通越來越多的警察和政客。他們的家族會變得比我們更強大,最後甚至動手搶走我們的產業。這就像國與國的關係。他們搞軍備,我們也隻能跟著搞。他們的經濟力量越是強盛,對我們的威脅就越大。我們現在有賭場和工會,這兩門生意暫時最掙錢。不過我認為毒品是未來的希望。我認為我們應該分一杯羹,否則就是在拿所有家業冒險。風險不在眼前,而是在十年以後。”


    唐似乎很受觸動。他抽著雪茄,喃喃道:“這確實是最重要的事情。”他歎了口氣,站起身,“明天我幾點見那個異教徒?”


    黑根懷著希望說:“他上午十點到這兒。”唐也許會答應。


    “你倆陪我見他。”唐說。他起身伸個懶腰,挽住兒子的胳膊,“桑蒂諾,好好睡一覺,你的臉色活像魔鬼他本人。照顧好自己,你不可能永遠年輕。”


    桑尼受到父親關心的鼓舞,問了黑根不敢說出口的問題:“爸爸,你會怎麽回答他?”


    唐·柯裏昂笑著說:“不了解怎麽分賬和其他的細節,我怎麽知道?另外,我得考慮一下今晚得到的建議。我畢竟不是那種魯莽行事的人。”就在他出門的時候,他語氣隨便地對黑根說:“你的筆記裏有沒有說土佬在戰前靠妓院謀生?就像現在的塔塔利亞家族。記下這一條,免得忘了。”唐的聲音裏有最細微的一絲嘲笑,黑根漲紅了臉。他故意沒提這一點,一方麵是無關緊要,另一方麵是害怕這會先入為主地影響唐的判斷。唐在男女之事上極其地古板。


    維吉爾·“土佬”·索洛佐體格粗壯,中等塊頭,五官黝黑,說是真正的土耳其佬也混得過去。他鼻梁猶如彎刀,有一雙冷酷的黑眼睛。他的神態也非常威嚴。


    桑尼·柯裏昂在門口迎接他,領他去辦公室見黑根和唐。黑根覺得除了盧卡·布拉齊,這是他見過的最危險的人。


    大家禮貌地握手寒暄。要是唐問我這家夥有沒有卵蛋,黑根心想,我一定會說有。他從沒在一個人身上見過如此可怕的力量,連唐也比不上。說實話,唐今天拿出了最糟糕的一麵。和他打招呼的時候,唐顯得有點過於單純,過於像個農夫。


    索洛佐開門見山。生意確實是販毒。事情都安排妥當了。土耳其的罌粟田保證每年如數供貨。他在法國有一家受到保護的工廠,把罌粟提煉成嗎啡。他在西西裏有個絕對安全的場地,把嗎啡加工成海洛因。走私進入法國和意大利能有多保險就有多保險。運進美國會有百分之五左右的貨損,因為大家都知道,聯邦調查局實在無法收買。但是,利潤大得驚人,風險近乎零。


    “那為什麽來找我呢?”唐很有禮貌地問,“我為何配得上你的慷慨?”


    索洛佐的黑臉還是麵無表情。“我需要兩百萬美元的現金


    ,”他說,“另外一點同樣重要,我需要一個夥伴,他得在重要位置有權勢滔天的朋友。今後幾年裏,我的遞送人員也許會有人被逮住,這是難免的。他們都是沒有案底的人,這點我可以保證,因此法官從輕發落也合乎邏輯。我需要一個朋友,他能保證我的人就算進監獄,也隻會蹲個一兩年。這樣他們就不會亂說話了。但要是被判個十年二十年的,那可就說不準了。天底下有很多軟骨頭。他們會亂說話,咬出更關鍵的角色。法律方麵的保護傘必不可少。我聽說,您,唐·柯裏昂的口袋裏裝了很多法官,數量比得上擦鞋匠口袋裏的零錢。”


    唐·柯裏昂沒有費心去認可他的恭維。“我的家族能分多少?”他問。


    索洛佐兩眼一亮。“五成。”他頓了頓,用近乎於愛撫的聲音說,“頭一年,你的分紅就有三四百萬,往後隻會越來越多。”


    唐·柯裏昂說:“塔塔利亞家族占多少呢?”


    索洛佐第一次露出緊張的神色。“他們從我那份裏拿分紅,我在運作方麵需要人手。”


    “這麽說,”唐·柯裏昂說,“我隻需要提供一點資金和法律保護就能拿五成,不必擔心運作方麵的問題,你想說的就是這些吧?”


    索洛佐點點頭。“假如你覺得兩百萬美元現金隻是‘一點資金’,那麽我要為你的成功喝彩了,唐·柯裏昂。”


    唐平靜地說:“我之所以同意見你,是為了表示我對塔塔利亞家族的尊重,也因為我聽說你做事認真,理當得到我的尊敬。我不得不拒絕你的提議,但請你聽我的理由。你這門生意利潤豐厚,但風險同樣巨大。我要是參與你的運作,就會損害我的其他利益。沒錯,我在政壇上有許許多多朋友,但我的生意假如不是賭博而是毒品,他們對我恐怕就沒那麽友好了。他們認為賭博和烈酒一樣,有傷風化但無害,但他們認為毒品很肮髒。不,你不用辯解。我說的是他們的看法,不是我的。一個人怎麽謀生不關我的事。我想說的是,你的生意對我來說風險太大。我的家族成員過去這十年都過得很好,風平浪靜。我不能因為貪婪而危害他們和他們的生計。”


    索洛佐的失望僅有一個表現:眼神飛快地掃視整個房間,像是希望黑根或桑尼出言支持他。他說:“你擔心你的兩百萬沒有保障?”


    唐冷冷一笑,答道:“不。”


    索洛佐沒有死心。“塔塔利亞家族願意擔保你的投資。”


    這時候,桑尼·柯裏昂犯了個判斷和程序上的錯誤,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他急切地問:“塔塔利亞能擔保我們收回投資,但不需要任何傭金嗎?”


    黑根被他的插嘴嚇傻了。他看著唐把凶惡而冷酷的視線轉向大兒子,而桑尼因為莫名其妙受了斥責而手足無措。索洛佐的眼神又是一閃,但這次是出於滿足。他發現唐的堡壘有一條裂縫。唐開口了,他駁回了桑尼的話。“年輕人嘛,免不了貪心,而且越來越沒規矩,居然打斷長輩說話,亂管閑事。唉,我對孩子總是很心軟,寵壞了他們。你也看見了。索洛佐先生,我的拒絕是最終決定。請允許我恭祝您生意興隆。你我在生意上沒有衝突。很抱歉,我讓你失望了。”


    索洛佐低了低頭,和唐握手,黑根送他到外麵的車上。和黑根道別的時候,他臉上毫無表情。


    回到房間裏,唐·柯裏昂問黑根:“你怎麽看他?”


    “西西裏人。”黑根幹巴巴地說。


    唐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轉向大兒子,心平氣和地說:“桑蒂諾,絕對不要讓家族外的人知道你在想什麽。絕對不要讓他們知道你手裏有什麽牌。我覺得你和那個小姑娘搞名堂把腦子搞壞了。別鬼混了,好好關心生意。現在從我麵前滾開吧。”


    對於唐的責罵,桑尼先是驚訝,然後是憤怒。黑根全看在眼裏。他難道真以為唐不知道他四處獵豔?黑根心想,他真的不知道今天上午犯了多麽危險的錯誤嗎?要真是這樣,桑蒂諾·柯裏昂當上唐以後,黑根可不想當他的顧問。


    唐·柯裏昂等桑尼離開房間後,這才一屁股坐進皮革扶手椅,打個粗暴的手勢示意倒酒。黑根給他斟了一杯茴香酒。唐抬起頭看著他,說:“叫盧卡·布拉齊來見我。”


    三個月後的一天,黑根正在市區的辦公室忙著處理文件,希望能早點下班,去給老婆孩子挑選聖誕禮物。約翰尼·方坦興高采烈地打來電話,打斷了他的思路。電影已經拍完,毛片——天曉得那是什麽鬼東西,黑根心想——好得沒法說。他送了唐一件聖誕禮物,唐看了保準兩眼發亮,他本打算親自送來,但電影這邊還有些小事,實在分身無術。他隻能在西海岸過聖誕了。黑根試圖掩飾他的不耐煩。他一向對約翰尼·方坦的魅力免疫,但胃口倒是被吊了起來。“什麽禮物?”他問。約翰尼·方坦嘿嘿一笑,說:“不能說,保證是一等一的聖誕禮物。”黑根立刻失去了所有興趣,決定有禮貌地掛斷電話。


    十分鍾後,秘書說康妮·柯裏昂在電話上,有話要跟他說。黑根歎了口氣。康妮沒出嫁之前是個好姑娘,結婚後成了討厭鬼。她抱怨她的丈夫,經常回家探望母親,一住就是兩三天。事實證明卡洛·裏齊是正牌窩囊廢。家族安排他做點掙錢的小生意,卻被他搞得一塌糊塗。他酗酒,嫖妓,賭博,動不動打老婆。康妮沒和家裏人說過,但告訴了黑根。不知道這次又要講什麽傷心事了。


    然而,聖誕氣氛似乎也讓她高興了起來。她隻是想問黑根,她父親還有桑尼、弗雷德和邁克會喜歡什麽樣的聖誕禮物。她已經想到了要送母親什麽。黑根給了些建議,她都覺得太俗氣。最後,她總算放過了黑根。


    電話鈴再次響起,黑根把文件扔回待處理的檔案籃。去他媽的,他要走了。不過,他可沒有拒接電話的念頭。秘書說打來的是邁克爾·柯裏昂,他開開心心地拿起聽筒。他一直很喜歡邁克。


    “湯姆,”邁克爾·柯裏昂說,“我明天帶著凱開車進城。有些重要的事情想在聖誕節前告訴老頭子。他明晚在家嗎?”


    “當然,”黑根說,“他過完聖誕才出城。需要我幫你安排什麽嗎?”


    邁克的口風和他父親一樣緊。“不需要,”他說,“我們聖誕節見,大家都要去長灘,對吧?”


    “對。”黑根說。邁克沒有跟他聊天,而是直接掛斷電話,黑根覺得很高興。


    他吩咐秘書打電話給他妻子,說他遲一點回家,不過還是在家吃飯。走出大樓,他腳步輕快地走向商業區的梅西百貨。有人擋住他的去路。他驚訝地發現來者是索洛佐。


    索洛佐抓住他的胳膊,輕聲說:“別怕,我隻想和你聊聊。”停在路邊的轎車突然打開門。索洛佐催促道:“進去,我想和你聊聊。”


    黑根抽出手臂。他並不害怕,隻是有點惱怒。“我沒這個工夫。”他說。這時有兩個男人從他背後夾了過來,黑根突然覺得兩腿發軟。索洛佐溫和地說:“上車。我要是想殺你,你已經是個死人了。請相信我。”


    黑根鑽進轎車,根本不相信他的話。


    邁克爾·柯裏昂對黑根撒了謊。他已經在紐約了,打電話的時候在離黑根不到十個街區的賓夕法尼亞酒店。他放下聽筒,凱撳熄煙頭,說:“邁克,你真是個撒謊精。”


    邁克爾挨著她坐在床邊。“都是為了你,親愛的。要是告訴家裏人我已經在城裏了,那就非得立刻去見他們不可。那樣今晚我們就沒法出去吃飯、去戲院、一起睡覺了。我們還沒結婚,在我父親的家肯定沒法睡在一起。”他摟住凱,輕輕親吻她的嘴唇。她的嘴巴甜如蜜糖,他溫柔地拉著她倒在床上。她閉上眼睛,等待他和她做愛,邁克爾感到無比幸福。他在太平洋打了好幾年仗,在血腥的奪島戰鬥之中,他做夢都想著凱·亞當斯這樣的姑娘。她這麽美麗的姑娘。苗條而柔軟的身體,牛奶般的皮膚,燃燒著激情。她睜開眼睛,拽著他低頭吻她。兩人一直做愛到吃飯和去戲院的時候。


    吃過飯,他們走過燈火通明的百貨商店,店裏擠滿了為聖誕節購物的人,邁克爾對凱說:“你要什麽聖誕禮物?”


    她貼緊邁克爾,說:“隻要你。你覺得你父親會接受我嗎?”


    邁克爾柔聲說:“不成問題。你父母會接受我嗎?”


    凱聳聳肩:“我不在乎。”


    邁克爾說:“我甚至想過走法律途徑改名換姓,但要是出了事情也沒什麽用處。你確定願意成為柯裏昂家的一員嗎?”他半開玩笑地說著。


    “願意。”她卻沒有笑。兩人彼此貼緊。他們已經決定要在聖誕節這周結婚,到市政廳不聲不響地舉行世俗婚禮,隻邀請兩個朋友擔任見證人。不過,邁克爾堅持要告訴父親。他解釋說,隻要不秘密結婚,父親就絕對不會反對。凱不太放心。她說她打算到婚禮後再通知她父母。“他們肯定會以為我懷孕了。”她說。邁克爾咧嘴一笑:“我父母也是。”


    他們誰都沒有提起邁克爾將不得不斬斷家族聯係的問題。兩人明白邁克爾已經在某種程度上這麽做了,但內心對此都有點愧疚。他們決定念完大學,每周末見麵,暑假住在一起。生活應該會很美好。


    他們看的是音樂劇《競技大賽》,主角是個吹牛皮的竊賊,故事有點感傷,看得兩人互視微笑。他們走出劇院,外麵天氣很冷。凱偎依在他身邊,說:“我們結婚以後,你會先揍我,然後偷一顆星星當禮物嗎?”


    邁克爾笑道:“我要當數學教授,”他說,“要不要先吃東西再回飯店?”


    凱搖搖頭。她意味深長地抬頭看著他。和往常一樣,她對做愛的渴望打動了邁克爾。他低頭報以微笑,兩人在冰冷的馬路上擁吻。邁克爾很餓,決定叫客房服務送三明治。


    走進飯店大堂,邁克爾讓凱去報攤,說:“你買報紙,我去拿鑰匙。”前麵有幾個人在排隊,盡管戰爭已經結束,但飯店還是缺少人手。邁克爾拿到房間鑰匙,不耐煩地環顧四周找凱。她站在報攤前,低頭盯著手裏的一份報紙。他走了過去。凱抬頭看他,兩眼充滿淚水。“噢,邁克,”她說,“噢,邁克。”他接過凱手裏的報紙,第一眼見到的就是父親躺在馬路上的照片,腦袋浸在血泊之中。一個男人坐在馬路牙子上,哭得像個孩子。那是他的二哥弗雷迪。邁克爾·柯裏昂覺得身體在結冰。心裏沒有悲痛,也沒有恐懼,隻有冰冷的怒火。他對凱說:“上樓回房間。”他不得不挽起凱的手臂,拉著她走進電梯,一路上誰也不說話。走進房間,邁克爾在床邊坐下,打開報紙。頭版頭條:


    維托·柯裏昂遭到槍擊。所謂的黑幫大佬嚴重受傷。手術在警方重兵把守下進行。血腥的黑幫鬥爭令人擔憂。


    邁克爾覺得兩腿發軟。他對凱說:“他沒死,那些雜種沒能得逞。”他又讀一遍報道。父親在今天下午五點遭到槍擊。也就是說,他忙著和凱做愛、吃飯、欣賞音樂劇的時候,父親在死亡線上掙紮。邁克爾愧疚得難受。


    凱說:“我們這就去醫院?”


    邁克爾搖搖頭:“我先給家裏打個電話。下手的人瘋了,老頭子沒死,他們會孤注一擲。天曉得下一步會搞什麽名堂。”


    長灘家宅的兩部電話都占線,邁克爾打了二十分鍾才撥通。聽筒裏傳來桑尼的聲音:“哪位?”


    “桑尼,是我。”邁克爾說。


    他聽得出桑尼鬆了一口氣。“天哪,小弟,我們都在擔心你。你他媽在哪兒?我派手下去你那小城打探情況了。”


    “老頭子怎麽樣?”邁克爾問,“傷得重嗎?”


    “很重,”桑尼說,“他們衝他開了五槍。不過他夠硬氣,”桑尼的聲音充滿自豪,“醫生說他熬得過來。聽著,小弟,我很忙,沒時間聊天,你在哪兒?”


    “紐約,”邁克爾說,“湯姆沒說我要進城?”


    桑尼稍微壓低了聲音,“他們抓走了湯姆,所以我才擔心你。他老婆在我這兒。她還不知道,警察也一樣。我不想告訴他們。策劃這事的混蛋肯定是瘋子。你給我馬上過來,別亂說話。明白嗎?”


    “好的,”邁克說,“知道是誰下的手嗎?”


    “當然,”桑尼說,“隻要盧卡·布拉齊趕過來,他們就死定了。我們還是有優勢。”


    “我一小時內就到,”邁克爾說,“搭出租車。”他掛斷電話。消息登報已經超過三個鍾頭。電台肯定也播了這條新聞。盧卡不可能沒有聽到。邁克爾琢磨起了一個問題:盧卡·布拉齊在哪兒?此時此刻,黑根也在問自己這個問題。長灘的桑尼·柯裏昂同樣在擔心這個問題。


    當天下午四點三刻,唐·柯裏昂看完橄欖油公司經理準備的報表。他拿起外衣,用指節敲敲兒子弗雷迪的腦袋,讓他別埋頭看報紙了。“叫加圖把車從停車場開過來,”他說,“等幾分鍾我們就回家。”


    弗雷迪嘟囔道:“隻能我自己去了。保利今天早上打電話請病假,說是又感冒了。”


    唐·柯裏昂


    若有所思地想了幾秒鍾,“本月的第三次。看來你得找個更健康的夥計開車了。告訴湯姆。”


    弗雷迪辯解道:“保利是個好小夥子。他要是說生病,那就肯定是生病了。沒關係,我不怕開車。”他走出辦公室。唐·柯裏昂望著窗外,看見兒子穿過第九大道走向停車場。他打電話到黑根的辦公室,但沒人接。他打電話回長灘家裏,還是沒人接。他有點生氣,又望向窗外。車已經停在了樓門口的路邊。弗雷迪靠在擋泥板上,抱著胳膊看聖誕節的購物人潮。唐·柯裏昂穿上外衣。經理幫他穿上大衣。唐·柯裏昂嘟囔一聲謝謝,出門走下兩段樓梯。


    來到街上,時值初冬,天光暗淡。弗雷迪漫不經心地靠在重型別克的擋泥板上。見到父親走出大樓,弗雷迪跑上馬路,到司機座那邊鑽進車裏。唐·柯裏昂正要從人行道這一側上車,忽然停下,轉身走向路口的露天水果攤。這是他最近的習慣,他喜歡反季的大水果,黃澄澄的桃子和橙子在綠色盒子裏閃閃發亮。店主跑過來招呼他。唐·柯裏昂沒有動手去拿,隻是用手指點。攤主隻有一次違背了他的意願,拿起他挑的一個水果,給他看底下有點爛。唐·柯裏昂用左手接過紙袋,用一張五塊錢付賬。他接過找零,就在他轉身走向等候的轎車時,兩個男人突然繞過拐角出現。唐·柯裏昂立刻意識到發生了什麽。


    兩個男人穿黑大衣,黑帽子拉得很低,以防被目擊證人記住長相。他們沒料到唐·柯裏昂竟有這麽警覺。唐·柯裏昂丟下水果,衝向停在路邊的轎車,對他這種體型的人來說,他的速度快得驚人。他邊跑邊喊:“弗雷迪,弗雷迪!”就在這時,兩個男人拔槍開始射擊。


    第一發子彈擊中唐·柯裏昂的後背。他感覺到子彈如榔頭般的衝擊力,但仍舊拖著身體跑向轎車。接下來的兩顆子彈擊中臀部,他攤手攤腳倒在馬路上。兩個槍手小心翼翼地避開滾動的水果,跟上來想解決他。此刻離唐呼喚兒子還不到五秒鍾,弗雷德裏科·柯裏昂鑽出車門,出現在車的另一邊。槍手朝滾進了排水溝的唐匆匆忙忙又開兩槍。一槍擊中手臂多肉的部位,另一槍擊中右側小腿。傷都不重,但流血很多,在他身旁淌成了幾小塊血泊。這時候唐·柯裏昂已經失去了知覺。


    弗雷迪聽見父親的喊聲,聽見父親喊他生下來的名字,緊接著聽見兩聲響亮的槍響。他下車時已經慌了神,甚至忘了拔槍。兩名刺客輕而易舉就能撂倒他,但他們過於驚慌,一方麵肯定知道二兒子有槍,另一方麵耽擱的時間已經太久。他們拐過路口消失,留下弗雷迪一個人在路邊陪著流血不止的父親。大道上的購物客有幾個躲進門洞或撲倒在地,剩下的三五成群聚在一起。


    弗雷迪仍舊沒有拔槍。他似乎嚇傻了,盯著父親臉朝下趴在柏油路上,身邊發黑的血泊已經匯成湖泊。弗雷迪的肉體陷入休克。人們重新露頭,有人見到他搖搖欲墜,扶著他到路邊坐在馬路牙子上。唐·柯裏昂失去知覺的軀體周圍聚起人群,直到第一輛警車拉著警笛分開一條路。緊跟著警車的是《每日新聞》的無線電報道車,車還沒停穩,攝影師就跳下來,開始拍攝血泊中的唐·柯裏昂。又過了幾分鍾,救護車趕到。攝影師把注意力轉向弗雷迪·柯裏昂,他哭得不加掩飾,這幅畫麵實在太滑稽了,因為他那張硬朗的愛神臉上,粗鼻梁和厚嘴唇沾滿了鼻涕。警探在人群中散開,更多的警車陸續趕到。一名警探在弗雷迪身邊跪下問話,但弗雷迪過於震驚,無法回答。警探伸手從弗雷迪的大衣裏掏出錢包。他看了一眼證件,對搭檔吹聲口哨。幾秒鍾後,一群便衣警察把弗雷迪和人?


    ?隔開。第一個警探發現弗雷迪的肩套裏有槍,掏出來拿走。他們抬起弗雷迪,把他塞進一輛沒有標記的警車。見到這輛車開走,《每日新聞》的無線電報道車跟了上去。攝影師還在拍攝每一個人和每一件東西。


    父親遭到槍擊後半小時,桑尼·柯裏昂連續接到五個電話。第一個來自約翰·菲利普斯警探,他收柯裏昂家的黑錢,坐在趕到槍擊現場的第一輛便衣警車裏。電話接通,他劈頭就問桑尼:“聽得出我是誰?”


    “聽得出。”桑尼答道。他剛才在打瞌睡,喊他來接電話的是他妻子。


    菲利普斯也不廢話,語速飛快:“有人在你父親的辦公樓外麵刺殺他。十五分鍾之前。他還活著,但傷得很重。救護車送他去了法蘭西醫院。警察把你弟弟弗雷迪帶到切爾西分局去了。等他們釋放他,你最好給他請個醫生。我這就去醫院,協助詢問你家老頭子,但前提是他能說話。有情況我隨時通知你。”


    隔著桌子,桑尼的妻子珊德拉發現丈夫漲紅了臉,眼神發直。她悄聲說:“出什麽事了?”桑尼不耐煩地朝她一揮手,叫她安靜,轉身背對妻子,對著聽筒說:“確定他還活著?”


    “對,確定,”警探答道,“流了很多血,但我認為看起來可怕,實際上還好。”


    “謝謝,”桑尼說,“明早八點整在家等著。有一千塊送到。”


    桑尼放下聽筒,強迫自己坐著不動。他知道自己最大的弱點就是脾氣火暴,此刻要是亂發脾氣,結果可能是致命的。首先必須找到湯姆·黑根。他正要拿起聽筒,電話又響了。來電者是家族許可的賭博簿記,負責唐的辦公室所在的區域。簿記說唐遇到暗殺,在街上被亂槍打死。桑尼提了幾個問題,得知簿記的線人未曾靠近屍體,桑尼認為他的消息並不確切。菲利普斯的內部線報更加準確。剛放下聽筒,電話就第三次響起。打來的是《每日新聞》的記者,他剛說明身份,桑尼·柯裏昂就掛斷了電話。


    他打到黑根家,問黑根的妻子:“湯姆還沒到家嗎?”她說:“沒有。”還說離他應該到家的時間還有二十分鍾,她在等他回家吃飯。“叫他打電話給我。”桑尼說。


    他試著厘清思路,試著想象父親遇到這種情況會怎麽反應。他立刻想到肯定是索洛佐發動了襲擊,但要是沒有更強大的勢力撐腰,索洛佐可沒膽子清除唐這種地位的家族領袖。電話鈴第四次響起,打斷他的思緒。聽筒裏傳來的聲音非常柔和,彬彬有禮,問:“桑蒂諾·柯裏昂嗎?”


    “對。”桑尼說。


    “湯姆·黑根在我們手上,”對方說,“大約三小時後,我們將釋放他,讓他帶來我們的提議。別匆忙下決定,先聽聽他怎麽說。否則你隻會惹來更多的麻煩。木已成舟,現在大家必須講道理。別發你那出了名的脾氣。”音調稍微有點嘲諷。桑尼拿不準,但聽起來很像索洛佐。他裝得意誌消沉,有氣無力地說:“我等著。”他聽見對麵哢嗒一聲掛斷,扭頭看一眼沉重的鑲金手表,把準確的來電時間寫在台布上。


    他坐在餐桌前,皺起眉頭。妻子問:“桑尼,怎麽了?”他冷靜地說:“老頭子被人放了冷槍。”見到妻子的震驚表情,他不耐煩地說:“別怕,他沒死。不會發生其他事情了。”他沒說黑根的事情。電話鈴第五次響起。


    打來的是克萊門紮。胖子呼哧呼哧的聲音像是豬喘氣,他問:“知道你父親出事了?”


    “知道,”桑尼答道,“不過他還活著。”電話沉默良久,接著響起克萊門紮飽含感情的聲音,“感謝上帝,感謝上帝,”他又焦慮地說,“確定嗎?我聽說他死在街上了。”


    “他活著。”桑尼說。他仔細聽著克萊門紮說話時的細微變化。情緒聽起來很真誠,但演戲本來就是胖子的分內事。


    “你必須接手,桑尼,”克萊門紮說,“要我做什麽?”


    “來我父親家,”桑尼說,“帶上保利·加圖。”


    “就這些?”克萊門紮問,“不用我派人去醫院和你家?”


    “不用,我隻要你和保利·加圖,”桑尼答道。電話又沉默良久,克萊門紮在掂量情況。桑尼不想搞得太僵,於是問:“保利他媽的到底在哪兒?他到底在幹什麽?”


    電話裏不再有呼哧呼哧的聲音了,克萊門紮顯得有點戒備:“保利請病假,他感冒了,所以在家裏。他今年冬天一直病怏怏的。”


    桑尼立刻警覺起來:“這幾個月他請了幾次病假?”


    “大概三四次吧,”克萊門紮答道,“我問了弗雷迪好幾次要不要換人,但他說不用。沒有理由,過去十年過得風平浪靜,你知道的。”


    “對,”桑尼說,“到我父親家碰頭吧。記得帶上保利,過來的時候接上他。我不管他病得有多重。聽明白了?”他沒等克萊門紮回答,直接摔下電話。


    妻子在默默垂淚。桑尼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然後惡狠狠地說:“我們的人打電話,就說我在我父親家,叫他們打他的特別專線。其他人打電話,一律回答你什麽都不知道。要是湯姆的老婆打電話,就說他在忙生意上的事情,過一陣才能回家。”


    他沉思片刻:“我們的人會過來看家。”他見到妻子麵露懼色,不耐煩地說,“用不著害怕,我隻是要他們過來守著而已。他們叫你做什麽你就做什麽。找我就打爸爸的特別專線,但除非有要緊事,否則別打過來。還有,別擔心。”他走出家門。


    夜幕已經落下,十二月的寒風抽打林蔭道。桑尼不怕走進黑夜。這八幢房屋都屬於唐·柯裏昂。林蔭道入口的左右兩幢租給家族扈從及家眷、明星情婦和住地下室房間的單身漢。另外六幢圍成半圓形,湯姆·黑根和家人住一幢,唐本人住最小也最不起眼的一幢。另外三幢住著唐那些已經退休的老朋友,不收租金,但有個默契:隻要唐提出要求,他們就必須搬走。這條林蔭道看似和平安靜,實際是一座堅不可摧的堡壘。


    八幢房屋都有水銀燈,周圍照得通明,外人不可能潛入林蔭道。桑尼穿過馬路,到父親的屋子門前,用他的鑰匙開門。他喊道:“媽,你在哪兒?”母親從廚房出來,她背後飄來煎辣椒的香味。沒等她說話,桑尼就抓住她的胳膊,拉著她坐下。“我接到電話,”他說,“不過你別擔心。爸爸受傷進醫院了。你換身衣服,準備過去。我馬上給你安排車子和司機。好嗎?”


    母親盯著他看了幾秒鍾,然後用意大利語問:“中冷槍了?”


    桑尼點點頭。母親垂首片刻,然後返回廚房。桑尼跟她進去,看著母親關掉正在用平底鍋煎辣椒的煤氣爐,走出廚房,上樓去臥室。他用鍋裏的辣椒和桌上籃子裏的麵包湊合做了個三明治,滾燙的橄欖油從指縫間滴下來。他走進拐角的大房間,那是父親的辦公室,從上鎖的櫃櫥抽屜裏取出特別專線電話,這部電話登記在假名字和假地址之下。他首先打給盧卡·布拉齊。沒人接電話。他接著打給布魯克林的“安全閥”首領,此人名叫忒西奧,對唐的忠誠無可懷疑。桑尼把現狀和計劃告訴他。忒西奧的任務是召集五十個絕對忠誠的部下,派人守衛醫院,派人到長灘辦事。忒西奧問:“克萊門紮呢?也被他們抓走了?”桑尼答道:“我暫時不想用克萊門紮的人。”忒西奧馬上明白過來,他頓了頓,然後說:“抱歉,桑尼,但換了你父親也會這麽說:別忙著下決定,我不相信克萊門紮會背叛我們。”


    “謝謝,”桑尼說,“我也不這麽認為,但此刻我必須謹慎。對吧?”


    “對。”忒西奧說。


    “還有一件事,”桑尼說,“我小弟邁克在新罕布什爾州漢諾威念大學。叫幾個我們在波士頓的熟人過去接他,帶他回紐約家裏,等事情平息再說。我打電話通知他,讓他等著。我隻是想預防萬一,免得出意外。”


    “好的,”忒西奧說,“安排妥當了我馬上去你父親家,好嗎?你認識我的人,對吧?”


    “對。”桑尼說。他掛斷電話,走到鑲在牆裏的小保險箱前開鎖,取出一本藍色皮革裝訂的索引簿子,翻到“賬”字頭部分,找到他要查的條目:雷·法瑞爾,五千塊,聖誕夜。後麵是個電話號碼。桑尼撥打電話,說:“法瑞爾?”對方答道,“對。”桑尼說:“我是桑蒂諾·柯裏昂。我想請你幫個忙,馬上就要結果。請你幫我查兩個電話號碼,列出過去三個月內打進打出的所有通話。”他把保利·加圖和克萊門紮兩人家裏的號碼給對方,然後說:“非常重要,今晚十二點前給我,你會得到一份額外的聖誕禮物。”


    整理思緒之前,他又打了一次盧卡·布拉齊的號碼。還是沒人接聽。他有點擔心,但馬上拋諸腦後。盧卡一聽到消息就會來這兒。桑尼坐進轉椅。一小時之內,屋子裏將滿是家族人馬,他要對他們發號施令。此刻他終於有時間思考,終於意識到情況有多麽嚴重。十年來第一次有人挑戰柯裏昂家族和家族的權勢。毫無疑問,幕後主使是索洛佐,但要是沒有紐約五大家族中的至少一家撐腰,他絕對沒有這個膽子。支持他的無疑是塔塔利亞家族。這意味著要麽全麵開戰,要麽按照索洛佐的條件立刻達成協議。桑尼露出獰笑。土佬固然老謀深算,可惜運氣不好。老頭子還活著,因此隻能開戰。有盧卡·布拉齊和柯裏昂家族的資源,結果可想而知。然而,讓人擔心的問題又回來了:盧卡·布拉齊在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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