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這次曆史性的會見發生在兩天之後。在很短的時間裏,蒙特萊普雷就謠傳著唐·克羅切·馬洛要來了,要恭恭敬敬地來見他們光榮的英雄圖裏·吉裏安諾。誰也不知道這個秘密是如何外泄的。也許是因為吉裏安諾為這次會見采取了特別的防範措施。他的巡邏隊進入指定地點,封鎖了通向巴勒莫的道路;將近五十個來自蒙特萊普雷的手下都回到他們的親人那裏過夜。


    帕薩藤珀受命率領手下人封鎖貝蘭伯兵營,如果憲兵想出來巡邏,就把他們擋回去。泰拉諾瓦奉命帶人控製通向海堡和特拉帕尼的公路。卡尼奧·西爾韋斯特羅下士帶領五名優秀的步槍手和一挺重機槍上了房頂,他們用作偽裝的是許多蒙特萊普雷人家用來曬西紅柿醬的竹架。


    傍晚時分,唐·克羅切乘坐的豪華型阿爾法-羅密歐旅行車停在赫克特·阿多尼斯家的房子前麵。陪他一同前來的是他弟弟本傑明諾神父。兩名武裝保鏢和司機一起待在車上。在門口恭迎他們的是赫克特·阿多尼斯。他的衣著比平常更講究,身上穿的是倫敦裁縫量身定做的灰色西裝,裏麵是白得耀眼的襯衫,配的是一條紅黑道相間的領帶。與他形成強烈反差的唐·克羅切似乎穿得比平常更隨便,一條褲子裹住他肥胖的腰,使他看上去就像一隻蹣跚而行的大笨鵝。他的襯衣沒有領子,最上麵的扣子也沒有扣,一件質地厚重的黑色上衣隨意地敞著,一眼就看見裏麵一英寸左右寬的白色背帶。他腳上穿的是一雙薄薄的拖鞋。


    本傑明諾神父身穿修士的長袍,頭上戴的還是那頂黑色的、圓形平底鍋似的帽子。他進門之前先在胸前畫了個十字,低聲為這幢房子祈福。


    赫克特·阿多尼斯這幢房子是蒙特萊普雷最好的,對此他深感驕傲。房子裏的家具都是法國進口的,牆上的油畫是從意大利當代二流畫家的作品中精挑細選後購買的。他的餐具全都是德國貨。房子裏的女傭是個中年意大利婦女,戰前曾在英國受過這方麵的培訓。他們三人在客廳坐下等吉裏安諾的時候,女傭給他們端來了咖啡。


    唐·克羅切感到極為安全。他知道吉裏安諾不會背信棄義給他教父臉上抹黑。他滿心喜悅地期待著會一會這個崛起的新星,同時對這個人的過人之處作出自己的判斷。吉裏安諾悄然走進這幢房子,就連克羅切也感到出乎意料。石子鋪就的街道上沒有絲毫響動,也沒有開門和關門的聲音。可是吉裏安諾卻突然出現在通向餐廳的拱形走廊裏了。他的英俊外表讓唐·克羅切一愣。


    大山裏的生活使他的胸膛變寬,不過也使他的臉龐變窄了。雖然他的臉還是橢圓形的,但雙頰凹陷,下巴變尖了。那雙酷似雕像人物的眼睛呈棕黃色,帶著一圈奇妙的銀色,所以眼珠就像鑲嵌在眼眶裏似的。他的衣著也使他顯得很瀟灑——貼身的鼴鼠皮褲子,剛剛洗過而且熨燙得平整的襯衫。他上身穿一件赤褐色絲絨獵裝,很寬鬆,裏麵背著他通常一直帶在身上的衝鋒手槍。雖然他已經二十四歲,但模樣極其年少,看上去還像個大孩子。


    公然反抗羅馬政府、狡猾甚於友中友、收服凶殘的安多裏尼、約束帕薩藤珀的暴虐、征服四分之一的西西裏、贏得全島民眾愛戴的,居然是這樣一個毛頭小夥子?唐·克羅切知道吉裏安諾英勇過人,不過西西裏有許多勇敢的人都早早地進了墳墓,他們很容易成為狡詐背叛的犧牲品。


    就在唐·克羅切還在懷疑的時候,圖裏·吉裏安諾做了一件使克羅切內心特別高興的事,並使他覺得把這個年輕人看作盟友是正確的。吉裏安諾走進來之後,直接走到唐·克羅切麵前說:“請允許我吻你的手。”


    這是西西裏農民對地位比自己高的人——神父、地主或者貴族——傳統的打招呼方式。吉裏安諾臉上露出愉快的笑容。不過唐·克羅切清楚地知道吉裏安諾為什麽要說這句話。這不是為了恭維他這位龍頭老大,也不是尊重他這把年紀,而是因為克羅切把自己置身於吉裏安諾的地盤,而吉裏安諾是對他的信任表示尊敬。唐·克羅切慢慢地站起身,由於這一動作,他那肉嘟嘟的麵頰上的顏色變深了。他把吉裏安諾擁在自己的懷裏。這是一個高尚的年輕人,他想表達對他的愛慕。與此同時他看見赫克特·阿多尼斯的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他的教子表現得很有教養。


    這時從拱形走廊中走過來的皮肖塔看見了這一幕,嚴肅的臉上露出了微微笑意。他也是一表人才,英俊出眾,但是與吉裏安諾的外貌截然不同。由於患有肺病,他的身材和麵龐都很瘦。他的皮膚泛著橄欖色,臉上的骨骼顯得更加突出。他的頭發烏黑油亮,是經過仔細梳理的。而吉裏安諾的棕色頭發修剪得很短,就像戴著一頂頭盔。


    圖裏·吉裏安諾料到這樣打招呼會使唐·克羅切感到驚訝,不過他自己也很驚異,因為對方完全理解並且彬彬有禮地表示接受。吉裏安諾打量著唐·克羅切魁梧的身軀,內心變得更加警覺。這是一個危險人物,不僅是因為他的名聲,還有他強悍的樣子。他那本該醜陋不堪的大塊頭身材,似乎散發著熱量,這種能量充斥了整個房間。他開口說話的時候,從那碩大的腦袋中發出的聲音具有近乎和聲的魔力。他開始說服對方的時候也很吸引人,這種結合了真誠、說服力和禮儀的做法在一個做其他事都粗暴無禮的人身上顯得異乎尋常。


    “這些年來我一直在對你進行觀察,而且這一天也是我盼望已久的。現在這一天來到了,你和我意想中的分毫不差。”


    吉裏安諾說:“我真的感到受寵若驚。”他在琢磨下麵該怎麽說,而且他知道對方希望他說什麽,“我一直希望我們能成為朋友。”


    唐·克羅切點點頭,開始解釋他和特雷紮部長達成的協議。如果吉裏安諾幫助“教育”西西裏民眾在下次大選中正確投票,那麽就能找到一個赦免他的途徑。吉裏安諾可以回到自己家中當一名普通老百姓,不再做土匪。特雷紮部長把進攻吉裏安諾的作戰計劃交給他,這本身就證明了這項協議的真實性。克羅切把一隻手舉起來,強調他要說的下一個問題。“如果你同意,部長就將否決這些計劃。這樣就不會有軍隊的行動,也不會向西西裏增派一千名憲兵。”


    唐·克羅切看出吉裏安諾在全神貫注地聽,但對這一切似乎並不感到驚訝。他繼續說下去:“西西裏的每個人都知道你關心窮人的疾苦。有人也許認為你會支持左翼政黨。但是我聽說你信仰上帝,因為你畢竟是個西西裏人。誰不知道你對母親的一片孝心?難道你真的希望共產黨人治理意大利嗎?那樣一來教會怎麽辦,家族怎麽辦?參加過戰爭的意大利和西西裏的年輕人都受到外國信仰的影響,可是那樣的政治說教在西西裏是沒有市場的。西西裏人能找到一條自己的道路,爭取更好的命運。你真的希望有一個不允許公民有叛逆意識的強權國家嗎?一個左翼政府肯定會發動針對我們兩個人的大規模軍事行動,因為我們是西西裏的真正統治者,難道不是嗎?如果左翼政黨贏得下一次大選,有朝一日可能會出現的情況是,俄國人來到西西裏的村莊,來決定誰可以去教堂。我們的孩子們會被迫去學校學習,而學校裏會教他們:擺在第一位的不是我們神聖的父母,而是國家。那樣值得嗎?不。現在到了每個真正的西西裏人奮起對抗國家、保衛自己的家庭和榮譽的時候了。”


    這時候突然出現了意想不到的幹擾。皮肖塔仍然靠在拱形走廊的牆上。他冷笑著說:“也許俄國人會赦免我們。”


    唐·克羅切感到一陣惱火。可是他不露聲色,隱忍著對這個傲慢的小胡子的怒氣。他仔細地看了看這個人。他為什麽要在這種時候吸引別人的注意力呢?他為什麽要讓唐·克羅切來注意他呢?克羅切思忖,不知這個人能不能派上什麽用場。他的直覺從來沒有出過差錯,他在吉裏安諾最信任的這位副手身上嗅到了腐爛的臭氣。這也許是因為他的肺病,也許是因為他那玩世不恭的思想。皮肖塔這個人從來不完全相信任何人,因此也不能完全被信任。唐·克羅切在腦子裏反複思考了這個問題,然後才作出回答。


    “什麽時候有外族幫助過西西裏?”他問道,“外國人什麽時候公正地對待過西西裏人?像你這樣的年輕人,”他直截了當地對皮肖塔說,“是我們唯一的希望。聰明、勇敢、有榮譽感。一千年來,這樣的人都成為了友中友,與壓迫者戰鬥,尋求正義,這也是圖裏·吉裏安諾現在的奮鬥目標。現在是我們肩並肩地站在一起保護西西裏的時候了。”


    吉裏安諾似乎對唐·克羅切嗓音的力量無動於衷。他故意直言不諱:“我們一


    直都反抗羅馬政府和他們派來的統治者。他們曆來是我們的敵人。可是現在你反而要求我們幫助他們、相信他們?”


    唐·克羅切嚴肅地說:“有時候為了共同的事業,和一個敵人聯手是正確的。如果基督教民主黨贏得意大利的支持,他們對我們的威脅最小。因此由他們來治理國家符合我們的目標。這個道理還不簡單嗎?”他稍事停頓,“左翼分子絕不可能赦免你們。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他們太虛偽,太無情,根本不理解西西裏人的個性。當然,窮人將得到土地,但是他們能夠保住自己種植的莊稼嗎?你能想象得到我們的人民在合作社幹活的情景嗎?老天爺呀,他們現在就因為宗教儀式中聖母瑪利亞是穿白袍還是紅袍的問題爭執不休,互相殘殺。”


    他冷嘲熱諷,但不乏智慧,他想讓聽眾知道他的誇大其詞並非空穴來風。


    吉裏安諾麵帶笑意地聽著,唐·克羅切的出現和他的人格力量贏得了他的尊重,吉裏安諾知道將來也許有必要除掉這個人,他十分抗拒這個想法,好像即使是一個想法也是對自己父親的大逆不道,觸犯了深厚的家庭情感。他必須作出決定,這是他成為逃犯之後最重要的決定。


    吉裏安諾輕聲說:“我同意你對共產黨人的看法。他們不是為了西西裏人。”吉裏安諾停下來。他覺得現在是讓唐·克羅切屈從他的意願的時候了,“但是,如果我為羅馬人做什麽肮髒事,我就必須答應給我們的人一定的好處。羅馬能為我們做什麽呢?”


    唐·克羅切喝完了杯中的咖啡。赫克特·阿多尼斯馬上站起來替他倒,但是克羅切揮手把他擋住,接著對吉裏安諾說:“我們待你不薄。安多裏尼把有關憲兵動向的情報告訴你,這樣你們就可以密切監視他們。他們並沒有采取極端的措施把你們從山上徹底清除。但是我知道這還不夠。讓我為你做一件使我內心感到高興、同時也使你的父母感到高興的事吧。你的教父就坐在我們桌邊,這裏還有你真正的朋友阿斯帕努·皮肖塔,現在當著他們的麵我答應你:我將竭盡全力確保你得到赦免,當然還包括你們的人。”


    吉裏安諾決心已下,但想盡量把這些保證敲定。他說:“你說的幾乎每一件事情我都同意。我熱愛西西裏和這裏的人民,我雖然是土匪,但是相信正義。我將不遺餘力地爭取回到自己的家裏和父母的身邊。可是你怎麽能確保羅馬實踐他們對我的承諾呢?這是問題的關鍵。你讓我做的事很危險。我必須得到回報。”


    唐·克羅切略加考慮,緩慢而認真地說:“你謹慎點是沒錯的。可是你手上有我讓阿多尼斯教授拿來的那些計劃。留著它們作為你和特雷紮部長關係的見證。我會想辦法為你找到其他一些文件,這樣你就可以派上用場。你給報社寫信是出了名的,羅馬政府肯定害怕你把文件在報上公開。最後我想說,如果你完成了任務,基督教民主黨贏得大選,我保證你能得到赦免。特雷紮部長非常尊重我,他是絕對不會失信的。”


    赫克特·阿多尼斯臉上露出激動與喜悅的神情。他想象得出,瑪麗亞·隆巴爾多看見兒子不再是逃犯、回到家裏時該有多幸福。他知道吉裏安諾這樣做是必要的,但是他認為吉裏安諾和唐·克羅切的反共聯盟也可能是這兩個人真摯友誼之鏈上的第一個環節。


    連皮肖塔也被龍頭老大唐·克羅切關於政府赦免的擔保所觸動。但是吉裏安諾卻看出了唐·克羅切的保證存在著很大漏洞。他怎麽才能知道這一切是不是唐·克羅切的杜撰?這些計劃是不是偷來的?它們是不是早就被部長否決了?他有必要直接麵見特雷紮本人。


    “這我就放心了,”吉裏安諾說,“你親自擔保表明你的善心,證明你是西西裏人有口皆碑的‘大善人’。可是羅馬政府的背信棄義是出了名的,我們都知道政客都是些什麽貨色。我想派一個我信任的人去當麵聆聽特雷紮親口承諾,並得到他作出承諾的書麵文件。”


    唐·克羅切頗感吃驚。在整個會麵過程中,他一直對圖裏·吉裏安諾抱有好感。他在想如果這個年輕人是他的兒子,會是什麽樣的情景。啊,他們可以共同治理西西裏。他在說“請允許我吻你的手”時,顯得何其儒雅。唐·克羅切有生以來難得像那樣高興過。可是現在他意識到,吉裏安諾沒有接受他的擔保,他的熱情熄滅了。他知道吉裏安諾那雙奇特的半閉著的眼睛正盯著他,那奇特的目光中在期待更多的證明和保證。唐·克羅切·馬洛一個人的保證還不夠。


    一陣長長的沉默。唐·克羅切在考慮應當說什麽,其他人都在等待。赫克特·阿多尼斯想掩蓋他對吉裏安諾的失望和對克羅切的恐懼。本傑明諾神父那白白胖胖的臉露出受到侮辱的鬥牛犬的神情。唐·克羅切終於開口說話,讓大家鬆了一口氣。他猜到了吉裏安諾的想法和要求。


    “你表示同意,這對我有利,”他對吉裏安諾說,“也許我有些自鳴得意。不過還是我來幫你作決定。我首先要說的是,特雷紮部長是絕對不會把任何文件交給你的,因為那樣做太危險。但是他會跟你交談,會把他對我所作出的承諾親口告訴你。我可以得到奧洛爾托親王和其他支持我們事業的有影響的貴族成員的信件。我有個朋友更能使你信服——天主教會將支持對你的赦免,巴勒莫的紅衣主教向我保證過。等你見過特雷紮部長之後,我將安排你與主教大人見麵。他也會當麵向你作出承諾。這樣你不僅有了意大利司法部長的承諾,而且會有一位紅衣主教的神聖承諾,這位主教說不定有一天會成為我們的教皇呢,此外還有我本人。”


    克羅切說“還有我本人”這句話的語氣是無法用語言來形容的。他的男高音壓得很低,仿佛不敢把自己的名字和其他兩個相提並論,但是這句“還有我本人”卻說得鏗鏘有力,使人無法懷疑他的承諾的重要性。


    吉裏安諾笑起來。“我可不能去羅馬。”


    唐·克羅切說:“那就派一個你絕對信得過的人去。我親自帶他去見特雷紮部長。然後我再帶他去見紅衣主教。神聖教會的紅衣主教的話你是肯定會相信的吧?”


    吉裏安諾目不轉睛地看著唐·克羅切。他的大腦開始發出報警信號。這個龍頭老大為什麽如此急於要幫助他呢?當然了,他知道哪怕有一千個主教和部長作出了承諾,他也不能親自去羅馬,他絕對不會去冒這個險。那麽唐·克羅切希望他派誰做他的使者呢?


    “我最信任的人莫過於我的副手了,”他對克羅切說,“你就帶阿斯帕努·皮肖塔去羅馬,然後再帶他去巴勒莫。他喜歡大城市,而且如果他向主教做了懺悔,他的罪也許就會得到寬恕。”


    唐·克羅切向後靠回椅子上,並打手勢讓赫克特·阿多尼斯替他往杯子裏續點咖啡。這是他慣用的手法,以此來掩飾自己心滿意足和勝利的感覺,好像剛才的事情非常無聊,還不如坐下來喝杯咖啡。可是土匪吉裏安諾是一個了不起的遊擊戰士,他的直覺可以解讀一個人的動作和想法。他立即感覺到了對方這時滿意的心情。唐·克羅切實現了一個非常重要的目標。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唐·克羅切非常希望能夠有時間單獨和阿斯帕努·皮肖塔在一起。


    兩天之後,皮肖塔和唐·克羅切一起前往巴勒莫和羅馬。唐·克羅切對待他就像對待皇室成員一樣。而且皮肖塔的臉型確實很像博爾吉亞家族的將軍齊薩力。輪廓分明的麵龐、兩撇小胡子、亞裔人灰黃發暗的皮膚、一雙凶殘傲慢的眼睛,雖然炯炯有神,但卻以傲慢、懷疑的態度看待世間的一切。


    在巴勒莫,他們住在唐·克羅切的尤姆波爾托飯店,皮肖塔受到極高的禮遇。為了去羅馬會見司法部長,他還買了新衣服。他和唐·克羅切一起在一些高檔飯店用餐。接著巴勒莫紅衣主教接見了皮肖塔和克羅切。


    雖然皮肖塔來自西西裏的一個小鎮,在天主教的熏陶中長大,但是紅衣教主、堂皇的主教宮殿和普羅大眾對神權的諂媚並沒有讓皮肖塔產生敬畏之感。當唐·克羅切吻紅衣主教手上的戒指時,皮肖塔以自豪的目光注視著主教。


    主教的個子很高,頭戴紅色貝雷帽,身穿配飾帶的大紅披風。他的臉很粗糙,還有麻子。盡管唐·克羅切說他可能當教皇,實際他大概連一張選票也得不著,不過他是個老於世故、善於權術的人,一個地地道道的西西裏人。


    開始總免不了一番寒暄客套。主教一本正經地詢問皮肖塔的宗教信仰。他提醒皮肖塔說,一個人在世上無論犯過什麽罪,都不要忘記,隻要他是個真正的基督教徒,永恒的寬恕就會等著他。


    主教向皮肖塔保證


    了宗教赦免,然後開始切入正題。他對皮肖塔說,西西裏的聖教會正處於生死存亡的危急關頭。如果共產黨人贏得全國大選,誰知道將來會發生什麽?宏偉的大教堂將被焚燒一空,然後被改造成機床廠。聖母瑪利亞的雕像、耶穌的十字架、所有聖徒的畫像都會被扔進地中海。修士們會遭到殺害,修女們會遭到強奸。


    聽見最後這句話,皮肖塔微微一笑。無論共產黨人多麽瘋狂,哪個西西裏人會想到去強奸修女?主教看見了他的微笑。在下次大選之前,如果吉裏安諾願意幫助鎮壓共產黨的宣傳,那麽他紅衣主教本人將在複活節當天親自布道,讚頌吉裏安諾的功德,並請求羅馬政府對他網開一麵。他們在羅馬與部長見麵的時候,唐·克羅切可以把這些話轉告給部長。


    說完這些話之後,紅衣主教結束了這次會麵並為阿斯帕努·皮肖塔祝福。在離開之前,皮肖塔請求主教給他寫一張見麵的證明,好讓他拿回去交給吉裏安諾。主教答應了這一請求。唐·克羅切對這位聖教會主教的白癡行為感到震驚,不過他沒有吱聲。


    在羅馬的會見更對皮肖塔的胃口。特雷紮部長沒有像紅衣主教那樣假惺惺地關心世人的宗教世界。他畢竟是司法部部長,而皮肖塔隻不過是土匪派來的使者。他向皮肖塔解釋說,如果基督教民主黨在大選中失敗,共產黨人將會采取特別措施消滅西西裏殘存的土匪。誠然,憲兵現在仍然對吉裏安諾采取一些軍事行動,但那也是例行公事。表麵文章還是要做的,否則那些激進的報紙會把天都吵翻了。


    皮肖塔打斷他說:“閣下是不是在告訴我,你們的黨絕不可能給吉裏安諾以大赦?”


    “這比較困難,”特雷紮部長說,“但也不是沒有可能。如果吉裏安諾幫助我們贏得大選,如果他在一段時間裏偃旗息鼓,不再搞綁架和搶劫,恢複自己的名譽,那他也許可以移民到美國待一段時間,得到大家的原諒之後再回來。但是,如果我們贏得大選,有一件事情我是可以保證的。我們不會動真格的去抓他。如果他希望移居美國,我們不會阻止他,也不會勸說美國當局把他引渡回國。”他停頓了一下,“我會盡力勸說意大利總統赦免他。”


    皮肖塔依然帶著幾分笑意說:“但是如果我們變成了模範公民,吉裏安諾和他手下的人,還有他們的家屬吃什麽?政府能不能想辦法給我們一點補貼?畢竟,我們幹的是人所不齒的勾當。”


    司法部長見這個土匪竟敢開口向政府要錢,不禁勃然大怒。就在他正要發作的時候,剛才還像個休眠的爬行動物、閉目靜聽的唐·克羅切,趕緊出來打圓場。


    “這是句玩笑話,閣下,”唐·克羅切說,“他還年輕,第一次離開西西裏,不懂外部世界嚴格的規矩。他們的養家問題一點兒也不用你操心。我會親自與吉裏安諾作出安排。”他瞪了皮肖塔一眼,示意他不要再說了。


    部長臉上立即浮現出笑容,對皮肖塔說:“唔,我很高興地看出西西裏的年輕人沒有變。我以前也這樣。我們從不害怕索要我們應得的東西。也許你會喜歡比承諾更加實在的東西。”他把手伸進辦公桌,拿出一張紅邊的薄卡。他把卡扔給皮肖塔說,“這是一張由我親自簽發的特別通行證。你可以在意大利或者西西裏自由通行,不會有憲兵找你的麻煩。其價值不亞於跟它等重的黃金。”


    皮肖塔鞠了個躬表示感謝,然後把通行證放進上衣口袋貼近胸口的地方。在他們來羅馬的途中,他看見唐·克羅切用過這樣的通行證。他知道自己得到一樣很有價值的東西。但是他又想:如果他帶著這張卡被抓住會怎麽樣?那就會成為震驚全國的醜聞。吉裏安諾的二把手持有司法部長簽發的特別通行證?這算怎麽回事?他迅速開動腦筋想解決這個難題,可是他找不到任何答案。


    送這樣重要的證件作為禮物表明了部長的誠意和善意。唐·克羅切一路上的盛情款待令人愉快。可是這些都沒有能使皮肖塔完全放心。他在離開之前請特雷紮出具一張便條,他可以向吉裏安諾交差,證明確實有這樣一次會見,但遭到了特雷紮的拒絕。


    皮肖塔回到山裏之後,吉裏安諾問他問得很仔細,讓他重複他能記得的每一句話。皮肖塔把紅邊通行證拿給他看,同時說出自己心中的疑惑:為什麽把這樣的東西給他?部長簽署這樣的證件要冒怎樣的風險?吉裏安諾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是個真正的兄弟,”他說,“你比我還多疑。可是你對我的忠誠使你沒有能夠看出最明顯的問題。唐·克羅切肯定跟他說過要給你一張通行證。他們希望你專程去羅馬,成為他們的情報員。”


    “這個狗娘養的,”皮肖塔怒不可遏地說,“我會拿這張通行證回去割斷他的喉嚨。”


    “不,”吉裏安諾說,“留著這張通行證。它會對我們有用的。還有一件事。這個簽名看起來像是特雷紮的,但它肯定不是。是偽造的。在必要的時候,他們會不承認這張通行證的合法性。假如它還符合他們的目的,他們肯定會說它是記錄在案的,還會拿出登記來說明它是由特雷紮簽發的。如果他們說這是偽造的,他們就會把記錄銷毀。”


    皮肖塔悟出了其中的道理。他覺得他對吉裏安諾要越發另眼相看了,因為吉裏安諾不僅坦率、正直,而能夠看透敵人的陰謀。他意識到吉裏安諾浪漫主義的根基是偏執狂的出色的洞察力。


    “那我們怎樣才能相信他們會兌現對我們的承諾?”皮肖塔說,“我們為什麽要幫助他們?我們可不是搞政治的。”


    吉裏安諾陷入沉思。阿斯帕努總是憤世嫉俗,而且有些貪婪。他們為分贓的問題爭吵過,皮肖塔極力主張他們手下的成員要多分一點。


    “我們別無選擇,”吉裏安諾說,“如果共產黨人控製了政府,他們絕對不會對我們實行大赦。目前,基督教民主黨、特雷紮部長、巴勒莫的紅衣主教,當然還有唐·克羅切,必須是我們的朋友和戰友。我們必須挫敗共產黨人,這是首當其衝的事。我們要和唐·克羅切會麵來解決這個問題。”他頓了頓,拍拍皮肖塔的肩膀,“你讓紅衣主教寫了條子,這幹得很好。這張通行證將來也有用。”


    但是皮肖塔並沒有心悅誠服。“我們替他們幹那種勾當,”他說,“然後讓我們像叫花子一樣乞求,等待他們的赦免。對他們我是一個也不相信——他們跟我們說話的時候,把我們當成傻乎乎的女孩兒,如果我們同意和他們上床,他們就把世界許諾給我們。我說我們要為自己而戰鬥,把我們得來的錢留著,不要分給窮人。我們可以變得很富有,到美國或者巴西過國王一樣的生活。這就是我們的解決辦法,那樣我們也就沒有必要指望這些達官顯貴了。”


    吉裏安諾決定把自己的想法如實相告。“阿斯帕努,”他說,“我們必須把賭注壓在基督教民主黨和唐·克羅切身上。如果我們贏了並且獲得赦免,西西裏人民將選舉我們來領導他們。我們就將贏得一切。”吉裏安諾停下來,朝皮肖塔笑了笑,“如果他們愚弄我們,我們也不會怎麽樣。我們能有多大的損失呢?現在,你仔細聽我說。你我二人的想法是一樣的。我們最終的敵人是友中友和唐·克羅切。”


    皮肖塔聳聳肩。“我們正在犯一個錯誤。”他說道。


    雖然吉裏安諾麵帶微笑,但卻在認真思考。他知道皮肖塔喜歡這種流亡的生活。這非常適合他的個性,雖然他非常機敏狡猾,但是缺乏想象力。他不可能高瞻遠矚,看不清當土匪的必然下場正等著他們。


    那天夜裏晚些時候,阿斯帕努·皮肖塔坐在懸崖邊上,點燃一支香煙。可是他感到胸口一陣劇痛,於是把煙掐滅,把半截煙放進自己的口袋。他知道自己的肺結核越來越嚴重,但是他也知道如果他能在大山裏多待上幾個星期,他會感覺好些。有一件事使他感到擔心,但是他沒有告訴吉裏安諾。


    在去見特雷紮部長和紅衣主教的途中,唐·克羅切一直陪著他。每天晚上他們都在一起用餐,唐·克羅切跟他談了西西裏的未來和將要麵臨的麻煩。過了一段時間,皮肖塔才意識到唐·克羅切是想博得他的好感,想爭取他對友中友的好感,巧妙地試圖讓他相信,唐·克羅切能夠給他一個更好的未來。皮肖塔明白對方的用意,但他卻絲毫不露聲色。不過他對唐·克羅切的好意不太放心。除了圖裏·吉裏安諾之外,他還從來沒有害怕過任何人。唐·克羅切一生都在努力獲取別人的“尊敬”,因為這是黑手黨首領的象征,他使皮肖塔心生恐懼。他擔心的唐比他們都要狡猾,而且會出賣他們,有朝一日他們將會死無葬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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