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伊萊·馬林葬禮的那天早上,鮑比·邦茨朝著斯基比·迪爾大吼大叫。


    “這簡直是瘋了,這就是電影這一行的問題所在,你怎麽能同意這種事情?”他抓起一遝裝訂在一起的文件,在迪爾的眼前揮來揮去。


    迪爾看了看這遝紙,這是某部片子到羅馬取景的出行計劃。“是的,怎麽了?”迪爾說。


    邦茨怒不可遏:“所有人都坐頭等艙去羅馬……劇組、配角、跑龍套的、助手還有實習生。就一個人不坐頭等艙,你知道那是誰嗎?是羅德斯通派到羅馬控製我們花銷的會計主管!他一個人坐經濟艙。”


    “是,那又怎麽了?”迪爾說道。


    邦茨故意裝得更加生氣:“這片子的預算裏還要建一座學校,讓劇組人員的孩子去上學。還要租兩個禮拜的遊艇。我剛才仔細看了看劇本,有十二個演員隻有兩三分鍾的鏡頭。需要遊艇的鏡頭拍兩天也夠了。現在你給我解釋一下,這種預算你怎麽能批準的。”


    斯基比·迪爾衝他笑了笑。“沒問題,”他說,“這片子導演是洛倫佐·塔盧福。他要求他的人要坐頭等艙;配角和跑龍套之所以能在劇本裏,是因為他們勾搭上那些明星;遊艇要租兩周,因為洛倫佐想要坐遊艇去參加戛納電影節。”


    “你是製片人,你和洛倫佐去談談。”邦茨說。


    “別找我,”迪爾對他說,“洛倫佐拍了四部票房過億的片子,拿了兩次奧斯卡。能給他租船我高興還來不及。要說你自己去說。”


    邦茨不吱聲。照理說,電影公司的老板是最有分量的人,製片人負責統籌安排、監督預算,還要琢磨劇本。但事實上,一旦電影開拍,導演說了算。票房大賣的導演就更不必提了。


    邦茨搖搖頭:“沒有伊萊支持,我可不敢和洛倫佐談。我要是找他,洛倫佐肯定告訴我有多遠讓我滾多遠,這片子也拍不了。”


    “而且他還理直氣壯,”迪爾說,“他媽的,洛倫佐每次都要拿走額外的五百萬,這已經成業界慣例了。冷靜點,等會我們還要出席葬禮。”


    但是邦茨又看到了另一張成本清單。“你的片子裏,”他對迪爾說,“叫個中國菜的外賣要花五十萬。誰能吃中國菜吃掉五十萬,誰能?連我老婆都吃不了這麽多。法國菜沒準兒還說得過去,但是中國菜?中國外賣?”


    斯基比·迪爾心念急轉,鮑比這是抓到他的漏洞了。“是日本餐廳,要的是壽司。全世界的食物裏就屬壽司最貴了。”


    邦茨頓時消停了,誰都抱怨壽司。一個對頭電影公司的老板曾經帶一個日本投資商去吃晚餐,去的是一家做壽司出名的餐廳,他後來向邦茨抱怨道:“兩個人吃了一千美元,就他媽吃了二十個魚頭。”邦茨當時詫異壞了。


    “好吧,”邦茨對斯基比·迪爾說,“不過還是得省點兒花。下個片子裏多找大學實習生。”實習生是免費勞動力。


    在好萊塢,伊萊·馬林的葬禮甚至比一線紅星的葬禮更有報道價值。他德高望重,在電影公司的高層、製片人、經紀人、紅演員、導演甚至是電影編劇中間,沒誰不尊敬他,而且不少明星、導演和編劇還喜歡他。他能有這樣的地位,因為他彬彬有禮、老謀深算,給電影行業解決了不少問題。而且他還是個公正講理的人。


    他晚年的時候變得清心寡欲,不在乎權力,對女明星也沒有興趣了。羅德斯通早已是業界巨擘,出品的經典巨製遠勝其他公司,對真正用心做電影的人來說,沒有什麽比這更可貴的了。


    美國總統派幕僚長致簡短的悼詞。雖然法國的文化部長一向與好萊塢電影針鋒相對,但他還是來了。梵蒂岡派來了教皇的特使。這是一名年輕、俊朗的紅衣主教,憑外表都可以接到片約了。從日本竟然還來了一批商務高管。荷蘭、德國、意大利和瑞典諸多電影公司的最高層人物都為了緬懷伊萊·馬林而親臨現場。


    儀式開始。致悼詞的先是一名當紅男星,然後是位當紅女星,接著是一位主流大製作的導演,甚至編劇賓尼·斯萊都為馬林獻上了哀思。幕僚長講完後,為了使場麵看上去不至於太假惺惺,電影界兩名最偉大的滑稽演員講了幾個笑話,都是關於伊萊·馬林的權力和商業嗅覺的。最後是伊萊的兒子凱文、女兒朵拉,以及鮑比·邦茨。


    凱文·馬林稱頌伊萊·馬林是一名慈父,不僅關愛自己的孩子,而且對羅德斯通的全體同儕都照顧有加。他是電影藝術的一代巨擘、一盞明燈。凱文還對前來吊唁的來賓說,他會繼承他父親的遺誌,繼續擎起這盞電影業的明燈。


    伊萊·馬林的女兒朵拉的悼詞由賓尼·斯萊執筆。這篇講稿文辭雋秀、震撼心靈,用幽默的口吻闡述了對伊萊·馬林高尚德行和斐然成就的尊重。“我愛我的父親,愛他超過其他一切人,”她說,“但我很慶幸,我從來不必跟他談判。而今,我隻要和鮑比·邦茨談就行,這家夥可沒我聰明。”


    眾人大笑。最後輪到鮑比·邦茨致辭,他暗恨朵拉拿他開玩笑,上台後說:“三十年來,我和伊萊·馬林共同建起了羅德斯通,他是我生平僅見的最聰明、最善良的人。在他手下工作的這三十年,是我人生中最快樂的三十年。而從今以後,我會繼續完成他的夢想。他信任我,讓我在之後的五年內掌管公司,我不會讓他失望。我不敢指望自己能做到伊萊那麽好。他把夢想播灑給了全世界無數的人。他將財富和愛分享給了家人和美國的民眾。他的確是塊磁石。”


    在場來賓都知道,這是鮑比·邦茨親手執筆的悼詞,因為他向全行業傳達了一個重要信息:之後五年內,羅德斯通他說了算,他希望所有人能像尊敬伊萊·馬林一樣尊敬他。鮑比·邦茨不再是二把手了。他現在是第一把交椅。


    葬禮後兩天,邦茨把斯基比·迪爾叫到公司,升任他為羅德斯通的製作總監,也就是邦茨自己曾經的職位。而他現在則接替了馬林的位子,做了董事長。他給迪爾提供的薪水很豐厚,迪爾可以從公司拍的每一部電影的票房裏抽提成。少於三千萬預算的片子,他都能自己決定。他甚至可以把自己的製片公司並入羅德斯通,但保持獨立性,由他自己指派這家下屬公司的負責人。


    斯基比·迪爾對於這些優待很是吃驚,他分析了一下,認為這是邦茨的不安感作祟。邦茨深知自己在創意領域方麵的弱勢,指望迪爾能夠幫他一把。


    迪爾接受了這份工作,然後指定克勞迪婭·德·萊納主管他的製片公司。因為她有創意、諳熟電影製作,還因為她很老實,不會瞞著他做小動作。他可以放心大膽地把事情交給她。有她在,他就有了一個得力助手。此外,他也喜歡她的陪伴和她的溫和,這兩點在電影製片這一行是寶貴的品質。他們早就不是床伴的關係了。


    斯基比·迪爾整天想著他能變得多有錢。迪爾早就知道,即使是賣座明星,老了以後也有不少人生活變得拮據。迪爾已經很有錢了,但是他覺得富有程度排十個檔次的話,他自己不過是在第一檔罷了。當然,他下半輩子能活得奢侈富足,但他還買不起私家飛機,置不了五座豪宅,養不起情人。他也沒錢做個爛賭棍,沒法離五次婚,雇不起一百個仆人。甚至沒錢給自己的電影投資。他也收藏不起太貴的藝術品,伊萊能為收藏莫奈或是畢加索的名作而傷腦筋,這種事他卻做不了。不過從現在開始,說不定哪一天,他就能從第一檔升級到第五檔呢?要更有錢,他必須得工作得非常努力,同時也得動足腦筋,最重要的是,得摸透邦茨這個人。


    邦茨陳述了他大膽的計劃,顯然他想要在權力的世界裏站穩腳跟。


    他要先跟梅洛·斯圖爾特達成一筆交易,這樣羅德斯通就能優先征用梅洛經紀公司裏所有的紅星。


    “我來處理,”迪爾說,“我答應他,他最感興趣的項目我一律放行。”


    “我非常希望安提娜·阿奎坦內能出演我們的下一部片。”鮑比·邦茨說。


    迪爾心裏想:果然。邦茨執掌了羅德斯通的大權,就想著把安提娜拐上床。自己作為製作總監,也不是沒有機會啊。


    “我馬上讓克勞迪婭為她量身定做一部電影。”迪爾說。


    “非常好,”邦茨說,“你記住,很多事情伊萊都想做而不能做,他太軟弱了,而這些我一清二楚。我們得擺脫掉朵拉和凱文的公司。他們隻會賠錢,我不想帶著兩個累贅。”


    “這件事你還是慎重點,”迪爾說,“他們是公司的大股東。”


    邦茨笑了。“沒錯,但伊萊讓我在未來五年管理公司,所以,就由你出麵否決他們所有的電影。最多一兩年,他們就待不下去了,但他們隻能埋怨你。伊萊就是這樣做的,所有的壞事都是由我出麵辦的。”


    “不大好辦,”迪爾說,“這是他們倆的第二個家,他們就是在這兒長大的。”


    “試試看,”邦茨說,“還有一件事,伊萊死之前那晚,他答應過厄內斯特·維爾,他寫的小說改編的電影,都得按照毛利給他提成。伊萊之所以會同意,都是因為茉莉·弗蘭德斯和克勞迪婭到伊萊的病床前逼他,真讓人惡心。我已經給茉莉發了書麵通知,不管從法律上還是道德上講,我都沒有義務履行這個承諾。”


    迪爾仔細考慮了一下這個問題,說:“他絕不會自殺,可是萬一他活不過五年,我們也要考慮一下這種情況。”


    “不必,”邦茨說,“伊萊和我問過律師,律師說茉莉在法庭上站不住腳。就算給他點兒錢,也不能按毛利算。那是抽我們的血。”


    “那麽茉莉答複了嗎?”迪爾問。


    “答複了,律師函都是些陳詞濫調,還能有什麽新東西,”邦茨說,“我告訴她滾蛋。”


    邦茨摘下電話,打給他的心理醫生。多少年來,他的妻子一直催他去接受一下心理治療,讓他這個人多少變得可愛點。


    邦茨通過電話說:“我就是確認一下我們約好下午四點,沒錯吧。對,下周我們聊聊你的劇本。”說完他掛了電話,對迪爾詭秘地笑了笑。


    迪爾知道,邦茨和法萊內·方特要去公司在比弗利山莊裏訂的房間幽會。而他的心理醫生很樂意為他作掩護,因為他寫的劇本——心理醫生是連環殺手——被公司買下了。好笑的是,邦茨買了本子,卻覺得這東西一文不值;而迪爾看過劇本後卻覺得,當作小製作來做的話這片子還是不錯的。所以迪爾準備拍這部片,順便賣了邦茨一個人情。


    然後邦茨和迪爾聊了聊,為什麽和法萊內廝混會那麽開心。他們一致同意這是由於他們這類大人物就喜歡法萊內的孩子氣。他們也覺得,和法萊內做愛真是太美妙了,她非常有趣,而且不對他們提要求。當然會有些暗示,但是她的確才華橫溢,如果時機合適,的確是可以給她機會的。


    邦茨說:“有件事讓我擔心,如果她成了個不大不小的明星,也許我們和她之間的快樂日子也就到頭了。”


    “沒錯,”迪爾說,“明星不都這樣嗎,不過管他呢,那時候她可以給我們賺很多錢。”


    他倆又聊了聊製片和上映計劃,《梅莎琳娜》在兩個月內就能殺青。而且會成為聖誕檔期的主打製作。維爾作品的一部續集已經在預熱了,兩周內就能上映。羅德斯通出品的這兩部電影加在一起,算上錄像帶的話,在全世界能賺到十億美元。邦茨能夠拿兩千萬,迪爾大概也有五百萬。那時候,鮑比就會被大眾看作是天才,在接替馬林的第一年就有這麽好的業績,大家也會承認他第一把交椅的地位了。


    迪爾若有所思道:“《梅莎琳娜》調整之後的毛利,我們還得給克羅斯分出去百分之十五,想想真丟臉。我們幹脆把錢連本帶利還給他好了。他要是不滿,就去告我們。明顯他害怕上法庭。”


    “他不會是黑手黨吧?”邦茨問道。聽到這話,迪爾覺得這家夥真是個徹頭徹尾的膽小鬼。


    “我了解克羅斯,”迪爾說,“他不是什麽狠角色。要是他有那麽危險,他妹妹克勞迪婭早告訴我了。隻有茉莉·弗蘭德斯我才擔心一下。我們這可是同時在坑她的兩個當事人啊。”


    “好吧,”鮑比說,“耶穌基督啊,我們真是幹得不錯。在維爾身上省下兩千萬,大概在德·萊納身上也能省個一千萬。我們的獎金有著落了,我們都是大英雄了。”


    “是啊,”迪爾說,他看了看表,“快四點了,你不去找法萊內嗎?”


    就在這個時候,鮑比·邦茨辦公室的門被粗暴地推開了,茉莉·弗蘭德斯站在門口。她穿著一套格鬥用的訓練服,褲子、外套,還有白色的絲綢衫,腳下還蹬著平底鞋。她俏麗的臉蛋因為憤怒漲得通紅。眼裏還噙著淚,但是她這個樣子,卻比她以往的扮相都要美。她的聲音裏帶著點怨恨,也帶著點欣喜。


    “好了,你們這兩個雜種,”她說,“厄內斯特·維爾死了。我已經申請了強製令,從現在開始你們不得發布他作品的新續集了。現在你們兩個混蛋準備好坐下來談談交易了吧?”


    厄內斯特·維爾知道,在自殺問題上他最大的障礙是如何避免暴力手段。他太膽小了,不敢使用時下流行的法子。槍太嚇人了,刀和毒藥又太直接,而且一點也不方便。把腦袋塞進煤氣爐裏,在車裏被一氧化碳毒死,這些方法永遠都不保證一定奏效。割腕會見血。不,他想迅速、徹底而又不用受罪的死亡,屍體要完整,死得要有尊嚴。


    厄內斯特感到很驕傲。這是個理性的決定,這個決定對大家都好,隻是羅德斯通會有點麻煩。這純粹是個人經濟利益和恢複自尊心的事。他能夠重新掌控自己的生命,思及至此他不禁大笑。說明他的確沒瘋——他還保持著幽默感呢。


    遊泳出海溺水身亡實在是太“電影化”的橋段;衝到公交車麵前被車撞又疼又不一定會死,而且這種死法太丟臉,簡直跟流浪漢一樣了。他突然想到一種安眠藥,這種東西已經沒多少人用了,因為它是栓劑,得塞進直腸。不過,這樣死也太沒尊嚴了,還不保證成功。


    厄內斯特推翻了所有這些手段,繼續尋找一種愉快徹底的死法。他越想越興奮,甚至都不想死了。寫遺書時越寫越高興,他要把所有的藝術天賦都用上,不能太自大,也不能抱怨。最重要的是,他要靠這份遺書讓別人明白:他自殺是經過理性分析,而不是因為膽小怕事。


    他從致第一任妻子的信開始寫,他認為她是他唯一的真愛。第一句話他就試著寫得客觀、實際。


    “見字請即聯係我的律師茉莉·弗蘭德斯。她有要事告知。謹此感謝你與孩子給我多年快樂生活。我並不希望你將我此番作為理解為對你的責備。我們分開之前已然互相厭煩。這絕非我情緒惡劣或齷齪思想之產物。我的行為完全合乎理性,我的律師會詳加告知。告訴孩子我愛他們。”


    寫完後厄內斯特把便箋紙推到一邊。這東西還得修改。他繼續給第二任和第三任妻子寫信,這兩封信裏的語氣連他自己都覺得冷漠。信的大意是通知她們,她們可以得到一小部分他的遺產,感謝她們帶給他的快樂,並安撫她們說絕不需要為他的行為負責。從這兩封信看來,他寫的時候似乎不存在愛意。所以給鮑比·邦茨的信更簡單,三個字:“肏你媽”。


    之後他給茉莉·弗蘭德斯留了信,寫完“讓那幫混蛋見識你的能耐吧”,讓他心情變好了一點。


    致克羅斯·德·萊納的信中,他寫道:“我做了應該做的事。”德·萊納看不起他,這他早就感覺到了。


    最後,在寫信給克勞迪婭的時候,他終於敞開了心扉。“雖然我們甚至連戀人都不曾做過,但你給了我生命中最快樂的時光。你有沒有感到同樣快樂呢?為什麽你所做的事情總是對的,我總是磕磕絆絆要出錯呢?事到如今,把我對你寫的東西做


    的評價都丟到一邊吧,我對你作品的刻薄,不過是一個打鐵匠一樣的過氣小說寫手的嫉妒心作祟而已。謝謝你一直在出力幫我奪回我的分成,雖然最後沒成功,但是你努力了,我愛你。”


    他把這些寫在黃色便箋上的信件都摞在一起,雖然這些信眼下看起來有點糟糕,但是他會修改的,修改總是寫出好作品的關鍵所在。


    不過寫便箋這件事勾動了他的思維,他終於想到了自殺的完美方法了。


    肯尼斯·卡爾多涅是好萊塢最棒的牙醫,在這個小圈子裏,他的名氣像當紅的明星一樣眾人皆知。他技術精湛,生活豐富多彩,為人勇敢。他憎惡那些書籍和電影,它們總是把牙醫塑造成極端平庸的人。他總是盡一切努力推翻這種形象。


    他衣冠楚楚,舉止禮貌,他的牙科辦公室裝飾奢華,有一書架的英美頂級雜誌,還有個稍小的書架,上麵放著外語雜誌,德語、意大利語、法語應有盡有,甚至還有俄語的。


    在等待間的牆上掛著一流的現代藝術作品,而當你走進治療室的路上可以看到,走廊處處裝點著一些簽名照,都是全好萊塢最傑出的名字。他們都找他看牙。


    他為人開朗,談吐幽默,隱約有點娘娘腔,讓人看不透徹,弄不明白。他熱愛女人,但他無論如何也不明白為什麽有人可以為了女人而放棄一切。對他來說,做愛跟美食、美酒、美妙的音樂都是一樣的。


    肯尼斯唯一信仰的是牙醫的藝術。在牙科領域,他就是個藝術家,他時刻緊跟技術上和美觀上的發展。他拒絕在病人嘴裏安裝可拆卸的齒橋;他一再堅持用鋼製植入片,這樣能讓假牙永久嵌進牙床。他曾經在牙科大會上做過講座,在這方麵是絕對的權威,還給摩納哥王室成員看過牙。


    肯尼斯·卡爾多涅的病人,不必半夜把假牙放進玻璃杯。隻要坐在他精心配置的牙科用診療椅上,不管接受什麽治療,都不會感到一絲疼痛。他用藥一向大手大腳,尤其是“甜香”,一種“笑氣”和氧氣的混合氣體,病人帶著橡膠麵具把這種氣體吸入肺部之後,就感受不到手術中的任何疼痛了。而且,患者還會進入一種半清醒狀態,有一種飄飄欲仙的感覺,就像吸了鴉片。


    厄內斯特和肯尼斯相識並成為朋友,是差不多二十多年前了,那時候厄內斯特才第一次來好萊塢。當時,有個製片人為了得到厄內斯特一本書的版權,對他大獻殷勤。在這位製片人舉辦的晚宴上,厄內斯特被牙疼折磨得死去活來。製片人大半夜掛電話給肯尼斯,肯尼斯當即趕到了宴會現場,把厄內斯特帶回診所治療壞牙。治療完畢後,他又把厄內斯特送回酒店,並交代他次日去複診。


    後來厄內斯特評論此事時認為,那位製片人肯定和那位牙醫關係匪淺,才能在大半夜打通他家裏的電話。製片人卻否認了,他解釋說,肯尼斯·卡爾多涅秉性就是如此。對他來說,一個人患了牙病,就像快要溺死一樣,他必須趕來救人。當然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卡爾多涅喜歡厄內斯特的作品,他把厄內斯特所有的書都讀完了。


    第二天,厄內斯特去了肯尼斯的辦公室,一個勁兒地說著感激的話。肯尼斯舉起手來,阻止了他的滔滔不絕,說:“你的書很有趣,算起來還是我欠你的呢。咱們講講鋼製植入片的事情吧。”他說了很久,告訴厄內斯特稱保護牙齒必須盡早開始。還說厄內斯特之後還會掉幾顆牙齒,現在有了鋼製植入片,他就用不著每天晚上把假牙放進玻璃杯裏再灌上水了。


    厄內斯特說:“我考慮考慮。”


    “不行,”肯尼斯說,“質疑我的專業的病人,我可不治。”


    厄內斯特大笑。“幸虧你不是個小說家,”他說,“好吧,那就裝植入片。”


    他們成了朋友。維爾每次來好萊塢,都會邀他共進晚餐。有時候,他會專程跑來洛杉磯,就是為了吸一口“甜香”。肯尼斯對厄內斯特的小說評價很是精辟,他對文學的理解,幾乎趕得上他對牙科的理解了。


    厄內斯特愛死甜香了。吸了甜香以後他再也感覺不到疼,而且在那種飄飄欲仙的狀態中,他還想出過一些精彩的情節。之後的幾年裏,他和肯尼斯建立了深厚的友誼,他在牙根新裝了一套鋼片、換了整整一套牙,結實到足夠陪著他一路進棺材了。


    但是,厄內斯特對肯尼斯最主要的興趣,是把他視作小說裏的一個角色。厄內斯特相信,任何人都有反常怪異的一麵。肯尼斯所暴露出來的怪癖,則是在性愛上的——隻不過不是色情片裏那種通常套路罷了。


    在治療前,他們通常會聊聊天,然後厄內斯特才會吸入甜香。肯尼斯說,跟他關係最密切的女朋友,他“重要的另一半”,除了跟他之外,還跟她的狗做愛,一條大型的德國牧羊犬。


    厄內斯特當時剛開始吸甜香。聽到這話,他脫下橡膠麵具不假思索地問:“你在肏一個和狗做愛的女人,你就不擔心嗎?”他指的是醫學和心理的複雜狀況。


    肯尼斯沒聽懂言下之意,說:“我為什麽要擔心?狗可沒法和我比。”


    一開始厄內斯特覺得他在說笑。這時他才發現,肯尼斯是認真的。厄內斯特重新戴上麵具,沉浸在笑氣和氧氣帶來的夢幻狀態裏。他的意識活躍得一如既往,詳盡地分析著他的牙醫。


    肯尼斯這樣的人,完全不明白愛情是一種關乎心靈的活動。他認為愉悅才是最重要的,這就跟止痛措施是為了讓人飄飄欲仙一個道理。沉溺享樂的時候必須控製肉體。


    當天晚上他們一起吃了晚餐。肯尼斯或多或少地驗證了厄內斯特的分析。“做愛就比笑氣更好,”肯尼斯說,“不過就像笑氣一樣,必須混合百分之三十的氧氣。”他朝厄內斯特狡黠一笑,“厄內斯特,你是真喜歡甜香,這我看得出來。我給你吸的是最大量,百分之七十的笑氣,你竟然跟沒事兒人似的。”


    厄內斯特問:“這很危險嗎?”


    “危險倒不會,”肯尼斯說,“除非你把麵罩連續扣在臉上好幾天,就算這樣問題也不大。當然,純的笑氣可以在十五至三十分鍾內要你的命。其實,每個月我都會在辦公室組織一次小型午夜聚會,參加聚會的‘美人’都是精挑細選出來的,都是我的病人,我有他們的血檢報告,都是健康人。笑氣能激起他們的欲望。吸氣的時候你也感覺到性快感了吧,對不對?”


    厄內斯特大笑:“剛才你一個助手走過的時候,我就想去捏捏她的屁股。”


    肯尼斯詭秘一笑:“我確信她會原諒你的。不如你明晚來辦公室吧?會很有意思的。”他看到厄內斯特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反感來,於是說道,“笑氣不是可卡因,可卡因讓女人完全失去理智了,而笑氣隻是讓她們放鬆而已。來吧,就把這當成一個雞尾酒會。你用不著非得做什麽。”


    厄內斯特惡毒地想,狗也來嗎?然後接受了邀請。他對自己說,這隻是為了小說做個研究而已。


    他一點也沒覺得這個聚會有什麽意思,壓根兒沒有參與進去。說實話,與其說笑氣激起了他的性欲,倒不如說笑氣讓他的精神得到了“升華”,仿佛這甜香是專門用來祭祀某個仁慈神祇的聖藥。來參加聚會的客人們動物似的到處性交,這場麵瞬間就讓他明白了,肯尼斯不在乎他“重要的另一半”和德國牧羊犬做愛,完全是合情合理。這樣的性交不包含一點人類情感,簡直有點無聊。肯尼斯自己沒有參與,他忙著控製釋放笑氣呢。


    但現在,若幹年後,厄內斯特知道他有自殺的辦法了。這種死法就和無痛看牙一樣。他不會有痛苦,不會讓遺容有礙觀瞻,也不會感到害怕。他會毫無遺憾地在一片飄飄欲仙之中直上雲端,從此端的世界往生於彼岸的世界——說得通俗點,這種死法很快樂。


    現在的問題是,怎麽在半夜潛入肯尼斯的辦公室,弄明白怎麽操作笑氣……


    他和肯尼斯約了檢查牙齒。肯尼斯在看他的X光片時,他告訴肯尼斯要在新小說裏加入一名牙醫角色,想知道應該如何操作釋放甜香。


    肯尼斯是一個天生的老師,他詳細演示了怎麽使用甜香罐上的開關,還強調了安全比例。


    “但這不危險嗎?”厄內斯特問,“你要是喝醉了搞錯了呢?我會死的。”


    “不可能,這東西會自動調節,所以永遠可以保證氧氣含量不低於百分之三十。”肯尼斯說。


    厄內斯特猶豫了一會兒,裝出一副難以啟齒的樣子:“你知道的,好幾年前那個聚會,其實我挺喜歡的。現在我有個小女朋友,特漂亮,但是比較靦腆。我想你幫我個忙。能把你辦公室的鑰匙給我嗎?我想帶她來這兒一趟,甜香能讓她放得開一點。”


    肯尼斯仔細地看著X光片。“你這套牙齒簡直棒極了,”他說,“我可真是個好牙醫。”


    厄內斯特問:“鑰匙的事?”


    “貨真價實的大美女嗎?”肯尼斯問,“告訴我是哪個晚上,我來控製甜香。”


    “不行,不行,”厄內斯特說,“這是個正派的姑娘,你在旁邊的話,她放不開,”他頓了頓,“她很老派的。”


    “少扯淡。”肯尼斯說。他盯著厄內斯特的雙眼,然後開口道,“等我一分鍾。”他離開了治療室。


    回來的時候,他手裏攥著鑰匙。“去配一把一樣的,”肯尼斯說,“讓他們知道你是誰,然後把鑰匙還給我。”


    厄內斯特又驚又喜:“我也沒說現在就要。”


    肯尼斯把X光片整理到一起碼到一邊,轉身看著厄內斯特。他臉上的歡樂爽朗已經完全看不見蹤影了,自從厄內斯特認識他以來,幾乎沒見過他這樣凝重的表情。


    “當警察在我的治療椅上找到你的屍體時,”肯尼斯說,“我不想被牽連進去,我不想我的專業素養受到危害,也不想失去我其他的病人。警察會找到鑰匙和配鑰匙的商店,最終他們會覺得這是你自己的詭計。我猜,你肯定已經留了信了吧?”


    厄內斯特驚住了,又覺得很羞愧。他沒想過這樣會傷害肯尼斯。肯尼斯看著他,嘴角帶著些責備意味的微笑,同時也泛著傷感。厄內斯特接過鑰匙,少見地動了感情。他猶豫不決地擁抱了肯尼斯。“看來你明白了,”他說,“不過,我的決定可是完全理性的。”


    “我當然懂,”肯尼斯說,“我也想過如果我老了以後,或者日子過不下去的時候,”他開心地笑道,“什麽都比不上一死了之。”他們都笑了。


    “你真的知道我尋死的緣故嗎?”厄內斯特問道。


    “好萊塢的人都知道,”肯尼斯說,“在一場聚會上,有人問斯基比·迪爾,他是不是真打算拍那幾部片子。他當時回答說,‘除非地獄結冰,或者厄內斯特·維爾自殺,否則我拍定了’。”


    “你不覺得我瘋了嗎?”厄內斯特說,“為了錢幹這種事兒,而且這筆錢我還花不著了……”


    “這有什麽呢?”肯尼斯說,“比為了愛情自殺要聰明多了吧。就是操作起來有點麻煩,你得斷開牆裏麵輸送氧氣的閥門。這能讓自動分配不起作用,你就能把笑氣的成分調到百分之七十以上了。等周五晚上清潔工走了之後你再來,這樣的話你的屍體直到周一才會被發現。要不然,被人發現的話,你總有被救活的可能。當然,如果你吸百分百的純笑氣,三十分鍾之內就死。”他又帶著一絲悲哀笑了笑,“我在你牙齒上下的工夫都廢了。真可惜。”


    兩天後的周六,厄內斯特很早就在比弗利山莊酒店房間醒來。太陽才剛剛升起。他洗了澡,刮了臉,穿上T恤和寬鬆的牛仔褲,外麵套上一件棕褐色的亞麻夾克。房間裏滿地的衣服和報紙,但是也沒必要整理了。


    肯尼斯的辦公室離酒店需要走半個小時,厄內斯特走出酒店,感受到了自由的味道。洛杉磯誰都不走路。他很餓,但是害怕如果吃東西的話,到時候笑氣會讓他吐得一塌糊塗。


    辦公室在一棟十六層樓建築的十五層。大廳裏隻有一個保安,電梯裏一個人都沒有。厄內斯特用鑰匙打開牙醫診所的大門,進門,回身鎖好,然後把鑰匙揣進夾克的口袋。房間裏靜謐一片,前台的窗子閃耀著清晨的日光,電腦則靜靜地藏在詭譎的陰影之中。


    厄內斯特打開門,走進工作區。沿著走廊一路走去,走廊牆上大牌明星的照片都在向他致意。一共有六個治療室,左手邊三個,右手邊三個。走廊盡頭是肯尼斯的辦公室和會議室,他們常常在那裏聊天。肯尼斯的私人治療室裏配有特製水壓牙科椅,供最有身份的病人使用。


    那張椅子極盡奢華,墊子更厚、皮子更軟。椅子旁的滑動桌上放著吸入甜香用的麵具。控製台的閥門連在輸氣管上,裝著笑氣和氧氣的罐子藏在牆裏,兩個控製旋鈕都指向零點。


    厄內斯特把旋鈕調到一半笑氣一半氧氣,然後坐上椅子,戴上麵具,放鬆身體。不管怎麽說,這次肯尼斯不會用刀子切進他的牙床了。所有的疼痛和苦厄都離他而去,他的大腦在整個天地之間徜徉。他感覺棒極了,這時候還要想到死亡的話,真是荒唐。


    下一部小說該怎麽動筆的想法躍進了他的頭腦,他想到了很多認識的人,沒有誰是懷揣惡意的,這是他最愛笑氣的一點。該死,他忘了修改絕筆信了,他意識到,不管他下筆時初衷多麽良善、文辭有多考究,這些信都會傷人的心。


    厄內斯特現在好像身處一個巨大的、航行中的彩色氣球裏。他飄蕩在他所知的世界之上。他想到了伊萊·馬林,追逐自己的命運、獲得了巨大的權力,無情而睿智的手腕讓世人敬畏。當時厄內斯特剛剛發表他的得意手筆,電影製作公司就買下了這部小說準備改編成電影,這部小說還讓他獲得了普利策獎。出版商為他舉辦了雞尾酒會,而伊萊也出席了這次慶典。


    伊萊伸出手說:“你是個非常優秀的作家。”他參加酒會的消息傳遍了好萊塢。而且偉大的伊萊·馬林在大去之時又對他表示了最後的、絕對?


    ?尊重,他願意按照毛利給他提成,盡管邦茨在馬林死後對此拒不履行了。


    其實邦茨也不是壞人,他這樣不懈地追逐利益,都是源於他在那樣一個名利場中的種種經曆。說老實話,斯基比·迪爾才叫混蛋,因為迪爾憑借的是精明、魅力、稟賦的能量和與生俱來的背信棄義,可是個危險得多的人。


    厄內斯特又想到,他為什麽總是看不起好萊塢和電影,為什麽總要嘲笑他們呢?這是嫉妒。電影是現在最受尊敬的藝術形式,而且他自己也喜歡好電影。但是他嫉妒攝製電影時劇組成員之間的聯係。演員、劇組、導演、大明星,甚至是“西裝男”——那些粗魯不文的管理層,在拍攝期間都親密無間像家人一樣。雖然這個家庭不能天長地久,但至少能持續到電影殺青之前。他們相互讚美、親吻、擁抱,彼此發誓一直相親相愛。要是能擁有這種感覺該有多好。他記起來,當他和克勞迪婭第一次寫劇本的時候,還一直以為這個大家庭會接納他呢。


    但是以他的性格、惡意的機智和總是浮上嘴角的譏笑,要怎麽融進那個家庭呢?不過在甜美的笑氣裏,就連剖析自己也沒那麽犀利了。他有版權,他寫過了不起的作品(厄內斯特真心愛自己的作品,這在小說界可不常見),他應該得到更多的尊重。


    浸沒在寬恕一切的笑氣中,厄內斯特想通了,他其實不想死。錢沒那麽重要,也許邦茨會發發慈悲,又或者克勞迪婭和茉莉能想到別的法子。


    他又想到了所受的那些羞辱。他的幾任妻子沒有一個真正愛過他。他一直就像個乞丐,卻從沒得到過愛情的施舍。他的書廣受好評,但沒有真正地引起轟動讓他變得富有。有些評論家惡意誹謗,他還要假裝一點都不在乎。畢竟,不能在批評家麵前失態是作家基本素養,但這讓他痛苦不堪。他的男性朋友偶爾也很欣賞他的聰明、坦率,但他們的交


    情止於普通朋友,連肯尼斯都算不上他的密友。他知道隻有克勞迪婭是真的喜歡他,茉莉·弗蘭德斯和肯尼斯隻是同情他。


    厄內斯特探起身子,關上了甜香的控製鈕。過了幾分鍾他就清醒多了,然後去肯尼斯的辦公室坐了下來。


    清醒之後,他再度消沉。他回到肯尼斯的安樂椅上,看著太陽從比弗利山上升起。電影公司出爾反爾讓他憤怒到無暇顧及任何別的事情。他討厭新一天的黎明,至少在夜裏,他還能早早吞下安眠藥,然後能睡多久是多久……他恨自己竟然被這些他根本瞧不起的人羞辱了。他現在連讀書也讀不下去,閱讀是永遠不會背叛他的一種快樂。當然,他再也沒法寫作了。那些筆觸優雅的散文,那麽受人歡迎,現在看來都是無病呻吟,誇張做作而且自命不凡。他不再喜歡寫這樣的東西了。


    很長一段時間裏,他每天早上醒來時,都會對這新的一天滿懷畏懼。他太疲勞,連澡也懶得洗,臉也懶得刮。而且他破產了。他的確賺過幾百萬美元,但他嗜賭、好色、酗酒,有時甚至直接把錢送給別人。直到現在他才發現錢有多麽的重要。


    兩個月前,他已經付不起孩子和前妻的贍養費了。和大多數男人不同,厄內斯特付這筆錢時感到很快活。他已經五年沒出版過一本書了,性子也變得越發難以親近,就連自己都覺得討厭。他成天抱怨自己命不好,自己就好像社會這張大臉裏的爛牙。而這種想象隻能讓他更加沮喪。像他這樣天賦異稟的作家怎麽會淪落進這樣狗血的肥皂劇情裏呢?濃重的憂鬱侵襲了他整個人,他渾身都癱軟了。


    他起身走進治療室。肯尼斯告訴過他如何操作。他拉出那根電線,電線頂端連著兩個插頭,一個供給氧氣,另一個輸送笑氣。他隻插上了一個插頭——輸送笑氣的那個。他坐上牙科椅,伸出手旋轉旋鈕,那時候他想,肯定有辦法能調整到最少百分之十的供氧,那樣就不一定會死。他拿起麵具,戴在臉上。


    高純度笑氣讓他感受到了片刻的狂喜,苦痛一掃而光,他進入夢幻般的世界裏。笑氣淨化了他的大腦。他感受到了最後的、最純粹的愉悅,那一刻他相信,世上存在上帝和天堂。


    茉莉·弗蘭德斯對著鮑比·邦茨和斯基比·迪爾大發雷霆,要是伊萊·馬林還在世的話,她會小心得多。


    “你們有一部厄內斯特作品的續集馬上就要發行了,但是我申請的限製令不會允許你們上映的。現在這些財產都屬於厄內斯特的遺產繼承人。當然,你們也可以無視禁令強行上映,那我就起訴。要是我勝訴,那部電影和大部分收入都會算進厄內斯特的遺產。而且你們永遠別想用他書中的角色再拍任何其他的電影。現在我們先不談那些,也不談法院上的事。我要求你們預付五百萬、每部片子拿出一成毛利來。還有錄像帶的收入,我要你們給我一個真實有效的賬戶,存上錄像帶的分成。”


    迪爾驚懼交加,邦茨則怒氣衝衝。厄內斯特·維爾,一個編劇,要在一部片裏拿走比大部分人都高的利潤分成,都快趕上大明星了,簡直豈有此理。


    邦茨立即打電話給梅洛·斯圖爾特和羅德斯通的首席法律顧問。不到半小時,他們就來到了會議室。梅洛必須到場,因為他負責這個係列電影的統籌,大明星、導演、編劇都要付給他傭金。這種情況是他損失幾個點的利益的時候。


    首席法律顧問說:“維爾先生第一次恐嚇公司的時候,我們就研究過這個問題了。”


    茉莉·弗蘭德斯怒氣衝衝地打斷了他:“你把他的自殺說成是恐嚇?”


    “除了恐嚇還有勒索,”首席法律顧問不假思索道,“我們已經完全研究過這種情形下的法律條款,目前的情形比較複雜,但我還是建議公司上法庭,我們肯定贏。在這種特定情況下,財產的各項權利不會回到遺產繼承人名下。”


    “你憑什麽保證?”茉莉問律師,“有百分之九十五的把握嗎?”


    “沒有,”法律顧問說,“法律裏沒有那麽準的事。”


    茉莉聽了後感到心情愉悅。如果能勝訴,她靠著這個案子裏掙的錢就可以直接退休享福了。她起身準備離開,說:“你們都得完蛋,我們法庭見。”


    邦茨和迪爾嚇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邦茨真心誠意地希望伊萊·馬林還活著。


    還是梅洛·斯圖爾特站起來擋住了茉莉,他帶著乞求,親切地擁抱了茉莉。“嘿,”他說,“我們不是正在商量嗎,大家都文明點吧。”


    他把茉莉請回了座位,注意到她眼裏帶著淚。“我們可以做筆交易,我可以放棄一部分利益。”


    茉莉平靜地對邦茨說:“你想冒險失去一切嗎?你的顧問能保證你必然勝訴嗎?他當然做不到。你他媽到底是商人還是爛賭棍?你為了省下兩千萬,最多四千萬,想用十億來冒險嗎?”


    他們商定,預付給厄內斯特的遺產四百萬,還有將要上映的那部電影百分之八的毛利。如果要出其他的續集,每一部都會支付給他兩百萬和百分之十調整後的毛利潤。厄內斯特三任前妻和孩子現在是有錢人了。


    茉莉臨走時說:“別說我不留情麵,等克羅斯發現他被耍了,你們等著瞧他會怎麽做。”


    茉莉凱旋而歸,她還記得有一夜她是怎麽把厄內斯特帶回家的。當晚她喝得醉醺醺的,無比空虛,而厄內斯特機智詼諧,讓她覺得和他過一晚可能會很有意思。然後他們就去了她家,在路上她酒就醒了,到家後她把他帶進了臥室,卻絕望了。厄內斯特平淡無奇、在性事上還放不開,像個居家的男人一樣,笨手笨腳,張口結舌。


    但茉莉是個有教養的人,箭在弦上了總不能攆他出去。於是她又把自己灌醉,兩人上了床。說真的,一片黑暗中,沒差到哪兒去。厄內斯特十分享受,而她也因而心情大好,早上還為他把早餐端到了床上。


    他對她狡黠地笑了笑。“謝謝你,”他說,“再次謝謝你。”她以為他這是完全明白她昨夜的感受才說出的話,以為他感謝的不僅僅是早餐,還有昨晚上施舍給他的美妙體驗。她一直很遺憾,自己這個演員要是客串得再好點就好了。不過無所謂,反正她是律師不是演員。而且這一次,她已經為厄內斯特·維爾演了一出戲——得到回報的愛。


    大衛·雷德菲洛博士在羅馬參加一場重要會議時,接到了唐·克萊裏庫齊奧的召喚。當時他正在向意大利總理報告一項新的銀行法規,大力製裁貪腐的銀行官員——他自然是反對這項提案的。於是他立即中斷了發言,飛往美國。


    流亡意大利的二十五年來,大衛·雷德菲洛的事業發展到了他做夢也不敢想的高度。剛開始,唐·克萊裏庫齊奧幫助他在羅馬買下一家小銀行。他拿出從毒品生意上賺來的錢和瑞士銀行裏的存款,買下更多銀行和電視台。不過,都是靠著唐·克萊裏庫齊奧在意大利的朋友的點撥和幫助,他才建立了他的帝國,除了銀行,他們幫他拿下了不少雜誌、報紙和電視台。


    但是大衛·雷德菲洛也很滿意自己的表現。他改頭換麵,拿到意大利公民身份,娶了意大利籍的妻子,生了意大利籍的孩子,養了典型的意大利情婦,還從意大利大學拿到一個尊貴的博士學位(花費兩百萬)。他穿阿瑪尼的西服,每周花一小時打理發型,在咖啡吧(他收購的)裏有一群男性的密友;他還踏入政界,向內閣和總理建言。雖然位高權重,但是他每年都會去一次科沃格見他的導師——唐·克萊裏庫齊奧,完成他的期望。所以這次特殊的召喚讓他很是警惕。


    科沃格家中的晚餐已經準備好了,他到了之後當即開宴。蘿塞·瑪麗耶使出了渾身解數,因為雷德菲洛一直是羅馬餐館的忠實擁躉。克萊裏庫齊奧全家——唐的兒子喬治、佩蒂耶和文森特,他的外孫丹特,還有皮皮和克羅斯·德·萊納——都聚集在這裏歡迎他。


    這是個致英雄的歡迎會。大衛·雷德菲洛——大學輟學的毒梟,離經叛道的狂野年輕人——如今搖身一變,成了社會的中流砥柱。他們不僅為他感到驕傲,唐·克萊裏庫齊奧甚至覺得他欠雷德菲洛的。因為正是雷德菲洛給他上了一堂道德課。


    有件事讓唐·克萊裏庫齊奧十分感傷,他曾經認為法律是不可能被毒品腐蝕的,而大衛·雷德菲洛扭轉了這一點。


    1960年,大衛·雷德菲洛還是個二十歲的大學生。那時他剛開始販毒,不是為了賺錢,隻是為了讓他和朋友能買到便宜的毒品。他隻賣可卡因和大麻。一年的時間裏,他們的生意已經發展到可以買下一架飛機專門從墨西哥和南美邊境進貨。他們自然要麵對法律的製裁,這時候大衛才真正地顯露出他的天才之處。販毒的六人團隊賺了很多錢,大衛·雷德菲洛慷慨解囊買通各方渠道,很快,他的行賄名單上就有了治安官、地方檢察官、法官和美國東海岸成百上千的警察。


    他常說這很簡單。去搞清楚這些人的年薪,按五倍的數額開價就行了。


    但是後來,哥倫比亞的販毒團夥出現了,他們比舊西部片裏的印第安人還要凶狠,對付敵人,他們不僅僅是扒掉頭皮,連整個腦袋都要切掉。雷德菲洛死了四個合夥人,於是雷德菲洛尋求了克萊裏庫齊奧家族的庇護,代價是百分之五十的收益。


    佩蒂耶·克萊裏庫齊奧帶著一批布朗克斯的手下做他的保鏢。1965年,唐把雷德菲洛送到了意大利。毒品行業實在太危險了。


    如今,大家再次共聚晚餐,都稱讚唐多年前的英明決定。丹特和克羅斯是第一次聽說雷德菲洛的故事。雷德菲洛是個講故事的好手,他大加讚賞佩蒂耶。“真是個戰士啊,”他說,“要不是他,我活不到去西西裏的那天。”他轉向丹特和克羅斯說:“那是你倆受洗的那天,我還記得他們差點把你們在聖水裏淹死,但是你們一點不怕。我做夢也想不到有朝一日,竟然能和你們一起共事,你們都長大了。”


    唐·克萊裏庫齊奧幹巴巴地說:“他們和你不一樣,你隻跟我,還有喬治一起共事。需要幫助的話,就找皮皮·德·萊納。我已經決定了,上次我們談的生意要繼續。喬治給你解釋原因。”


    喬治把最新的進展告訴大衛,伊萊·馬林死了,鮑比·邦茨上位後奪走了克羅斯在《梅莎琳娜》中所有的分成,隻是把投進去的錢連本帶利還了回來。


    雷德菲洛很喜歡這個故事。“這人很聰明。他料定你不會告他,就拿你的錢。真會做生意。”


    丹特正在喝咖啡,聞言惡狠狠地瞟了一眼雷德菲洛。蘿塞·瑪麗耶就坐在他身邊,這時把手搭在了他的胳膊上。


    “你覺得這很好笑嗎?”丹特對雷德菲洛說。


    雷德菲洛打量了丹特一會兒。他板起臉說:“因為我知道,這種事情玩手段就大錯特錯了。”


    唐看著這場交鋒,似乎被逗樂了。他很少這樣不穩重,但是隻要這種情緒一出現,他的兒子們就能注意到,而且很喜歡。


    “那麽,外孫,”他對丹特說,“你打算怎麽辦?”


    “讓他去死。”丹特說道。唐朝他笑了笑。


    “那你呢,克羅奇菲西奧?你怎麽解決?”唐問。


    “我隻能接受,”克羅斯說,“然後吸取教訓。我以為他們沒這個膽子,所以中了他們的算計。”


    “佩蒂耶和文森特呢?”唐問。


    但他們拒絕回答,他們知道這是唐玩的老把戲。


    “你不能認栽,”唐對克羅斯說,“這樣的話,大家都把你當傻子看,全世界的人誰也不會尊重你了。”


    克羅斯認真地聽了唐說的話。“伊萊·馬林買的畫還在他房子裏,差不多值兩千到四千萬。把這些弄來,要贖金。”


    “不行,”唐說,“那你就暴露了,底牌就泄了。而且不管怎麽小心,都有危險。太複雜。大衛,你怎麽做?”


    大衛若有所思地吐出一口雪茄,說:“買下電影公司。做一次文明像樣的生意。靠我們的銀行和關係,買下羅德斯通。”


    克羅斯不太相信。“羅德斯通是全球最老、最有錢的電影公司。就算你可以拿出一百億,他們也不肯賣的。這是不可能的。”


    佩蒂耶開玩笑道:“大衛,我的老夥計,你能搞到一百億元嗎?你的小命還是我救下的呢,你不是還說過,這輩子都還不清欠我的債嗎?”


    雷德菲洛不理他的玩笑。“你不懂大宗資金是怎麽運轉的,那就像生奶油一樣,拿一點小錢,然後用債券、貸款和股票把這筆錢攪成越來越蓬鬆。錢不是問題。”


    克羅斯說道:“問題是怎麽讓邦茨出局,他控製著公司,不管他能犯什麽錯,他一直奉行馬林的遺願。他絕不會同意賣掉公司的。”


    “我去和他談談。”佩蒂耶說。


    唐作了決定。他對雷德菲洛說:“按你的計劃來吧。放手做。但是要小心。皮皮和克羅斯歸你指揮。”


    “還有一件事,”喬治對雷德菲洛說,“按照伊萊·馬林的遺願,鮑比·邦茨管理電影公司五年。但是馬林的兒子和女兒在公司裏所持有的股份比邦茨要多。邦茨不會被炒,但如果電影公司出售,要打發掉他還得再花一筆錢。這事兒你也得解決了。”


    大衛·雷德菲洛微笑著吐出一口雪茄:“跟那個時候一樣。我隻需要你——唐·克萊裏庫齊奧的幫助就夠了。意大利有一部分銀行也許不願冒這種險賭一把。要知道,我們花的錢肯定會大於電影公司真正的價值。”


    “別擔心,”唐說,“我在那些銀行裏有很多錢。”


    皮皮·德·萊納警惕留意著周圍。這次會麵有太多人在場,按道理,應該隻有唐、喬治和大衛·雷德菲洛在場。皮皮和克羅斯本應該在其他場合受命去協助雷德菲洛。為什麽他們要被卷進這個秘密裏麵來呢?更重要的是,為什麽丹特、佩蒂耶和文森特也在?這一切不像是他所認識的唐·克萊裏庫齊奧的所作所為,他所知道的唐一向是盡可能地把計劃內容隱藏起來。


    文森特和蘿塞·瑪麗耶扶唐上樓睡覺。他堅決不同意在樓梯上裝升降椅。


    等到他倆離開後,丹特嬉皮笑臉地問喬治:“我們買下電影公司後,誰來管理?克羅斯嗎?”


    大衛·雷德菲洛淡淡地插了話:“我持有,我經營。有你祖父一筆收入。這些都寫入法律文件。”


    喬治表示認同。


    克羅斯笑道:“丹特,我們倆誰也不適合經營電影公司。我們還沒冷血到那個程度啊。”


    皮皮看著他們所有人。他對危險一直都很敏感,這也是他能活那麽久的原因。但是這次他也弄不明白,也許隻是因為唐老了吧。


    佩蒂耶載著雷德菲洛去肯尼迪機場,他的私人飛機停在那裏。克羅斯和皮皮包了一家飛機從拉斯維加斯飛過來。唐·克萊裏庫齊奧嚴禁桃源酒店或他名下任何產業買飛機。


    克羅斯開著租來的車去機場。途中,皮皮對克羅斯說:“我要在紐約市待一段時間。等到了機場,把車給我。”


    克羅斯看著緊張的父親。“我表現得不好。”他說。


    “你還好,”皮皮說,“但唐說的沒錯,你不能讓任何人一而再地占你便宜。”


    他們抵達肯尼迪機場的時候,克羅斯下車,皮皮從副駕駛鑽到了駕駛位。車窗搖下來,他們握了握手。皮皮抬頭看著他兒子英俊的臉龐,滿是欣慰。他輕柔地拍了拍克羅斯,試圖擠出一個微笑,說:“要小心。”


    “小心什麽?”克羅斯問,他深色的眼睛尋找他父親的目光。


    “所有的東西。”皮皮說,然後,說了一句讓克羅斯震驚的話,“也許我該讓你跟著你的媽媽,但是我太自私了,我想把你留在身邊。”


    克羅斯看著他的父親開車離開,第一次意識到他父親有多麽在乎他,多麽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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