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午所學的一切,幾乎都是經紀人教的。


    和經紀人對戰,就像跟鏡子裏的自己對抗——比這更恐怖的是,鏡中人比本人更了解自己。哪一招是虛招,哪一招準備以傷換傷,所有的心思和無意思的小動作,全都被掌握得清清楚楚。


    ‘不要和未知對戰’,這是殺手守則裏寫在第一頁的教訓。


    在丁午還是個小孩的時候,經紀人就是這個樣子了,一身複古的正裝,看起來有點老,但又仿佛永遠都老不了。以前是什麽樣子,二十年過去,依然是什麽樣子。


    丁午對經紀人所知甚少。但經紀人知道他的一切。


    情報懸殊。


    如果不是無路可退,丁午永遠都不想和經紀人刀刃相向。


    殺手是專門用來殺人的人,這不是一句廢話,殺人的人世界上有很多,但不專門。


    殺手是以殺為生的職業。擁有良知、道德、愛心,是多餘而且不專業的表現。這樣的人在經紀人眼裏不配稱為殺手,而是——


    “垃圾。”經紀人輕蔑地看著丁午。


    廢棄的工廠裏,空氣中彌漫著遊動的浮塵。這種微小的物體,隻在陽光的照耀下方可顯現。


    在經紀人眼裏,此時的丁午或許和灰塵沒什麽兩樣。


    丁午麵無表情地喘著氣,內心預估著他和另外兩人全須全尾走出這裏的可能性。


    可能性……很低。


    當初他違抗守則,選擇冒險營救小雪和方立仁的時候,不是沒預料到這樣一個局麵。


    多年來對經紀人的恐懼和盲目,丁午當時做好了死去的準備。但小雪鼓勵了他還有未來,於是丁午思索其他出路,準備悄無聲息地退出殺手界。


    他和小雪、方立仁一起策劃了一出假死方案,讓【丁午】從世上消失。


    在經紀人出現之前,計劃的一切都很順利。


    方立仁作為明麵上的【丁午】,將犯罪組織的餘孽吸引到工廠。那些人不是坐不垂堂的社會精英,帶著幾車小弟就大搖大擺地要來報仇了。丁午則假扮成想要踩著前輩屍體上位的新人殺手,當著犯罪頭目們的麵,喝退其他人,獨自上前和【丁午】大打出手。


    實際上,這個工廠早被他們改造成一個劇場。暗地裏早已準備好一袋袋具有血腥味的豬血血漿,以假亂真的“斷肢”、“肝腸”、“肉塊”,甚至還有炸彈。小雪作為幕後導演,看準時機,啟動一個個開關。


    他們用著一堆從劇組拿來的道具,槍戰,刀戰,從工廠的一樓打到地下負一樓。盡心盡力專為這些特定的觀眾演上一出戲。


    為了這出戲,他們排練了很長時間,盡可能地完善了每一個步驟。


    表演果然非常成功。零失誤演完全場,所有犯罪組織的人絲毫沒起疑心。


    最後丁午和方立仁在爆炸中“同歸於盡”,花了大價錢定製的屍塊飛濺一地。


    犯罪頭目們喜上眉梢,但還是想要確認一下死亡才能安心。幕後導演小雪拉響了安置在離工廠不遠處的警笛,假裝這裏的爆炸聲吸引了警方的注意力,逼得幾個犯罪頭目粗略地看到幾個斷肢殘軀,便確認了【丁午】的死亡,急急忙忙逃離了現場。


    丁午他們擦去血漿,半截身子從土裏爬出來,鬆了一口氣。以丁午的身手,把他們殺光不成問題。但那隻會讓【丁午】的仇人屢禁不絕地找來。他一個人可以在全世界逃竄,但方立仁和小雪沒辦法跟他一樣。唯有死亡,才是終結複仇鏈的辦法。


    假死成功。丁午他們正準備慶功,工廠外突然響起槍響。


    丁午他們愣住,不知道外麵發生了什麽。跑去窗外看,看到路的遠處,一輛超長型的大卡車,撞毀一輛犯罪組織的車之後,又橫攔住另外幾輛的去路。


    剛才還生龍活虎的犯罪集團的人們,轉眼間都成為了死屍,橫七豎八在地上躺著。無一例外,都是頭部中槍,當場死亡。


    方立仁和小雪不寒而栗。


    丁午眯了眯眼,有高手。


    “我好像沒教過你這些東西。”


    丁午轉頭,經紀人從黑暗中慢慢走來。


    他看向丁午的眼神,就像看到辛苦創作的傑作,某天突然出現了無法容忍的瑕疵。“垃圾。”


    工廠的大門、二樓、窗台,各自走出了三個人。剛才就是他們半分鍾內清理了犯罪組織的人。


    丁午的心瞬間沉底。


    是了。一個頂尖的殺手經紀人,手底下絕不隻掌握一個殺手。


    如果丁午是一種代號,那麽這些年被暗中培養的,也不會隻有他一個人。


    經紀人的出現,說明他們計劃徹底暴露。搞不好今天誰也走不出去。


    為了給小雪和方立仁爭取離開的機會,丁午朝那些師兄弟或同事們開槍。然而他的槍口不為害命而去,基本打在對方的四肢和軀幹,大部分都被防彈衣擋下。最後的結果,就是他被一槍槍逼退,受困於掩體後麵進退不得。其中有一個殺手向著小雪和方立仁而去,丁午聽到尖叫聲,眼神一凝,終於忍不住向著敵人的要害開槍。敵人應聲而倒,但沒馬上死去。


    “這才對啊。殺手怎麽能不殺人?”經紀人一點也不在乎手下的死亡,反而看到丁午渾身充盈著殺意後,甚是滿意。


    丁午咬了咬牙。自從決定退出殺手界之後,他便和小雪做了約定,他將不再殺人。


    但是剛才,他不自覺又殺氣騰騰想要殺人。


    “沒關係的!他是壞人!”方立仁大喊,顯然也知道丁午的約定。


    “是嗎?”經紀人不屑地勾勾嘴角,指了指倒在地上的那個瀕死殺手,說:“他幹這一行是為了給小孩湊錢治病,後來他的酬金,基本都捐給了醫院裏其他看不起病的小孩。這樣,他還是壞人?”


    方立仁咬牙狡辯:“……誰知道你是不是現編的!”


    經紀人懶得再理方立仁,他看著丁午說:“回頭是岸這樣的好事,不屬於我們這樣的人。放下屠刀就能立地成佛?別搞笑了。你演好人演得自己都相信了?那些死在你手裏的人,聽到這樣的話是要笑的。”


    丁午沉默不語。


    “你現在長出了良心,以為這是好事?你真覺得以後能夠心安理得地過上好日子?”經紀人冷笑一聲:“那才是地獄真正的開始。”


    經紀人說,殺手是把工具,在殺死別人的同時,也在不斷地磨損自己。你隱退之後,一開始會滿足於短暫的安寧,但是很快,你會發現你根本就不屬於他們,不屬於那個世界。


    你擁有隨時奪走別人性命的能力,這樣的你,還能心平氣和地跟那些人相處?當你遇到麻煩的時候,你第一反應是什麽呢?——是殺。你需要很大一筆錢,但普普通通打工又賺不到的時候,你第一反應是什麽呢?——是殺。就當你全都忍下來好了,那麽你的下半生,都會在害怕衝突,害怕回溯,害怕引人注意中度過。


    擁抱世俗和規則?你覺得你選擇了自由,但你選擇了最不自由的一種。


    我們已經身處世界的真實當中,你又何必躲進虛假的世界表麵?


    “最後,你會厭煩那個無聊的世界,你會懷念危險,然後主動回到黑暗。”經紀人圍獵般遊走在丁午周遭,穿梭於黑暗和陽光之中。


    丁午隻感覺手裏的槍無比沉重,觸感無比陌生。有一種失去了方向,失去了靶子的迷茫。


    小雪和方立仁關切地看著丁午。


    半晌,丁午呼出一口氣,看著經紀人。


    “你讓我怎麽樣都可以,”丁午隻有一個要求,“放過他們兩個。”


    經紀人思忖片刻,幾秒後,轉頭對手下說:“殺了他們兩個。”


    不行!!丁午渾身一繃,衝向另外兩個殺手。但打出致命一擊的瞬間,丁午中途變了招,隻是廢了他們的手腳。


    經紀人不滿意丁午的軟弱,他親自掏出手槍,作勢要開槍射殺方立仁他們倆。


    丁午衝上前,近身匕首作戰。然而招招被經紀人躲過或者防下。


    經紀人就像是熟悉他的每一個動作,洞察他每一個意圖。從身手的敏捷和力量來看,一點也不像老人。


    跟經紀人對戰,丁午感覺在跟一個比自己還了解自己的人對打。而且丁午的招式不為殺人,失了淩厲。


    丁午身手很快掛了幾道傷口,終於,某次發狠,刀鋒幾乎要抹過經紀人的眼睛。但最後時刻,丁午止住了刀勢。


    這一瞬被經紀人抓住,反過來一指劃過丁午的眼眶。


    丁午捂著眼後退,掌心濕淋淋地血。


    一隻眼被毀,看不見東西。


    “你以為你是誰啊?”經紀人怒斥著上前,將丁午狠狠摜摔在地。


    地麵是冰冷堅硬的水泥地。丁午側腦著地,失去了兩秒的意識。


    “殺手的仁慈,就是自殺。我這樣教過你的吧?”經紀人沒有打算放過這兩秒,他摸出匕首,狠狠刺向丁午的心髒。


    邊上的小雪和方立仁驚叫出聲。


    丁午心髒沒事。


    經紀人感覺到匕首被什麽擋住。“嗯?”


    丁午恢複意識,劇烈掙紮起來。


    經紀人躲開丁午攻擊的同時,匕首順勢一劃。


    丁午翻滾著逃離,但一個東西掉到了地上。


    是一本牛皮封麵筆記本,上麵有一道深深的刀口。


    剛才就是這本筆記本,擋住了經紀人的匕首。


    經紀人撿起來,隨意地翻了翻,念:


    “【喜歡在窗戶鎖扣上放一根絲線】”


    “【喜歡睡在地板上】”


    “【吃飯很快。不挑食】”


    “你什麽時候有寫日記的習慣了?”經紀人皺著眉頭說,“我有沒有教過,不要寫這種自找麻煩的東西?”


    丁午渾身微微顫抖。一部分是眼睛的疼痛,一部分是因為經紀人那嚴厲的嗬斥,讓他近乎回到了小時候。


    小時候經紀人對他也是這樣。一邊將他置於死地,甚至親手奪走他的性命,另一邊卻又教他怎樣當一名殺手。


    麵對這樣的經紀人,丁午反抗的剩勇越來越少。


    他感覺自己已經沒什麽希望了。


    “【問小雪“為什麽生氣”,她回答說“沒有生氣”的時候,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性她正在生氣】。”經紀人還在翻那本筆記本。翻到了後麵。


    丁午愣了一下。


    “【老板腰不好,站三個小時就會疼——按摩椅要一萬五,我的月薪三千,扣去房租、水電和夥食,需要攢六個半月才能買上一張】。”


    “【月初,帶奶奶去醫院檢查——勿忘】”


    這本記事本,原本隻是丁午失憶後用來記錄自己、了解自己的東西,但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上麵慢慢開始記載其他人的信息。


    經紀人不讀了,丟垃圾一樣把筆記本扔到了一旁。


    丁午的視線和思緒,直直地盯在了那本記事本上。


    筆記本的後半部分,記載著很多平凡的小事。


    飯店老板跟丁午說他有當廚師的天賦,再過兩個月,就可以他漲工資。將來說不定還可以接手飯店主廚的位置,開分店,或者當合夥人。


    群演大哥很可憐,在長平當群演當了十幾年,但機會從來沒有光顧過他。上次丁午帶他一起去演了個大龍套小配角,他竟然感動地哭了。


    武術指導跟丁午說他身手利落,打得好看又肯吃苦,當武打演員很有前途。


    導演講戲的時候說,表演其實就是不斷地做選擇。塑造角色,就像是站在神的角度,去設計角色的過往、如今和未來,角色的所思所想,小動作,小習慣……


    丁午自豪於別人對他的誇讚,也對別人的善意心懷感恩,對同情的人施以援手後,更是感受到了一種陌生的充實。


    不是浪費。


    那些放到刀槍經曆的平凡,不是浪費啊。


    能夠當演員……不,能夠遇到他們,真好啊。


    選擇殺了他們,還是選擇殺了經紀人。這是經紀人給丁午出的難題,讓他必須在二者之中挑選一個。


    當丁午思索選哪個好的時候,其實就掉進了經紀人一成不變的陷阱。


    好在丁午現在想明白了。選擇不止這麽兩個。


    我要當自己的神,為自己做選擇。丁午心裏默念。定義我們的不是我們是誰,而是我們的選擇。


    抬起頭,丁午看著經紀人,一字一句道:“我不是垃圾。”我的生命,除了當殺手,還有別的價值。


    經紀人無聲譏笑,但盯著丁午的神情,又漸漸泯去。


    此時的丁午渾身血混著汗,沾染著在地上滾爬的灰塵,宛如一隻狼狽肮髒的野狗。但他的眼神,前所未有地明亮。】


    ……


    ……


    “停!”田導喊了停,仔細地把剛才的片段來回看了幾遍之後,才揮手說:“準備下一場。”


    片場從靜轉動,一下子喧囂起來。


    關琛走到一旁的位置坐下,恢複著精力。


    邢焰過來誇了誇他,“剛才那場不錯,層次都出來了。”


    “你也不賴。”關琛禮貌地回誇,“感覺你就像一個真的經紀人。”


    邢焰走掉了。


    關琛嗬嗬笑著,這老頭誇他幾句還害羞了。


    低下頭看看時間,還沒到吃飯的時間,關琛琢磨起了下一場戲的內容。


    從《追擊者》回來之後,最近這幾場戲累是累,但演起來總算沒有再有之前那種漂浮不定的感覺了。


    以前的他表現不出積極,摸不著方向。但是潘緒的話,卻給了他提示。就像把燃料一點一點添加進火苗,他開始挖掘自身對於感恩、自豪和同情的體驗,很快就找到了讓田導連連點頭的感覺。關琛後來也看過自己的表演,的確跟以前的不太一樣。


    果然,演員如果對自己沒有自信,表演就不會有說服力。


    “隻不過同情的那個感覺好像有點弱。”關琛嘀咕一聲,想了想,小弟吳硯好像就要來京城踢全國大賽了。


    如果他恰到好處地輸掉了比賽,想必我應該就能找到更深刻的同情了吧。關琛心裏想得很好。


    剛拿出手機,準備換張電話卡給吳硯發條短信,結果關琛發現手機裏已經有了一條消息。


    知道他這個馬甲號碼的隻有小熊和大師兄。


    點開一看,是小熊說她姐姐這兩天在京城有一場表演,問他有沒有空一起去,【到時候我外甥女和姐夫也會一起。介意嘛?要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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