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掃把般的流星劃破蒼穹。


    史官秉筆直書:我朝儲君誕生了。


    這便是持盈在史書上揭開璀璨一生的開端。為此,持盈仇恨了蘭台史館十來年。


    仇恨方式便是搜羅蘭台史館的罪證,再慫恿昭文館的同窗,讓這幫貴族子弟傳達給他們在朝中為官的父親,具表彈劾。


    然而每一次針對蘭台史館的攻擊都如泥牛入海,不曾動搖蘭台分毫。


    持盈唯一一次動用禦史台,結果是禦史台的年度重磅彈劾無差別攻擊造成了朝中人人中招,除了蘭台。


    蘭台,在滿朝淪陷中一枝獨秀,滴水不漏,所有攻擊對其無效。因為一個人。


    蘭台令,白行簡。


    自從白行簡掌管蘭台以來,從未有人能在蘭台掀起浪花,而那些個妄圖在蘭台興風作浪的人,無不是被白行簡黑了一筆,輕則貶職流放,重則砍頭抄家。


    持盈動用禦史台的後果便是禦史台集體大換血,持盈則被禁足。若不是父君心疼,跟母上好說歹說加撒潑,母上為了安撫父君情緒,才勉為其難饒了持盈這回,禁足半年改為三月。持盈覺得自己一定不是親生的。


    “殿下,快醒醒!那個誰來了!”


    原本淹沒在聒噪聲中打瞌睡的持盈,因為陡然的寂靜,以及後排刑部尚書家的公子拚命腳踹她的凳子,她睜開朦朧睡眼朝學殿門口瞄了一眼,頓時睡意全無。


    帝國頂級學院昭文館內端坐了二十名學子,這座皇室與貴族學堂,因無人敢約束,館主被氣跑了五任,各科目任教的學士輪換如走馬燈,幾乎無人能任職滿一年,卻有一個例外。


    沒錯,就是那個蘭台令!


    兩年前,白行簡被苦惱得失眠的陛下一紙詔令,任命為兼職昭文館學士教習,教授史學。昭文館學子聽聞這一噩耗,當時就震驚了,哭著要退學,最後當然是被他們的爹給抽回去了。因此也隻有在他的課堂上,眾學子忍氣吞聲保持肅靜,因為這個人,他們得罪不起。這是他們的爹的血淚教訓。


    此刻,那個提起名字就讓人心驚膽跳的蘭台令,正步履緩慢地走入學殿。事實上,學殿裏陡然肅靜,並非因為大家看到他來了,而是,聽到他來了。手杖敲擊大理石地麵的聲響,穿透了滿殿的笑鬧聲,被身經百戰後練就敏銳聽覺的大家準確捕捉。那時,他尚在二十丈開外的垂花回廊上。


    持盈擦掉書上可疑的水跡,勉強直起腰,餘光投去一瞥。


    白行簡左手握卷,右手拄杖,並未穿儒士學袍,而是他坐鎮蘭台時的一貫衣著,葛巾束發,窄袖袍衫。他邁步徐緩,必須倚仗右手邊的支撐才能行得平穩。


    蘭台令腿腳不便,眾人皆知,但他行步除了不快以外,幾乎看不出與常人有異。反倒因為他相貌清秀,拄杖緩行,京中有人不怕死,評其為:巍峨若玉山。


    這座玉山邁步上了教習台位,又徐徐在椅子上坐了,將手杖靠向案台,攤開書卷,不假辭色的麵容一抬,望向眾學子。


    持盈因為身份的關係,坐在最前排,當然此刻她寧願自己是某位大臣家的紈絝官二代,便有資格坐在最後排,或者幹脆不入昭文館最好。這個念頭一旦生起,她心思一動,立即付諸行動。


    趁著白行簡還未開口,持盈霍然起身:“夫子,學生有眼疾,太近了看不清楚,想同最後排的同窗換個座。”


    說罷,既不等白行簡應允,也不待那個倒黴同窗反應過來,她徑直走向最後排,眾目睽睽之下,鳩占鵲巢。那隻不得不搬遷的倒黴鵲哭喪著臉,頂著巨大的壓力,換到了最前排,在白行簡的眼皮子底下戰戰兢兢地坐了。


    這個插曲,眾人未曾料到,不由斂聲屏息。就在他們做好心理建設,等待一場嚴厲訓斥並接受池魚之殃時,眼前這位能止小兒夜哭,在學子們交流中以“那個誰”代稱的蘭台令,竟對這段插曲置若罔聞。


    “今日要講的是,史書的體例。”白行簡背靠椅背,目光漫漫掠至案外,一句話便將眾學子逼入噩夢絕境,“哪位姑且作答一下。”


    眾學子不約而同低下頭,此刻絕不敢與夫子做目光交流,那是自尋死路。


    低頭慢了一拍的那隻倒黴鵲首當其衝入了夫子的法眼:“孟公子,你且說說。”


    兵部尚書家的公子孟光遠覺得今日一定諸事不宜,原本他就不愛讀書,非被他爹攆來昭文館,好不容易盤踞了數月的最後排寶座,又被皇太女殿下強勢奪走,眼下自己又淪為了解救眾同窗的炮灰。


    孟光遠聽見周圍明顯鬆了一口氣,他卻是大氣不敢出,頂著白行簡的注視,他決定放棄掙紮:“回夫子,學生駑鈍,答不出來……”


    白行簡並不以為意:“那你覺得誰可替你作答?”


    孟光遠麵上一呆,猶豫著環視一圈,卻發現目光所及之處,那些同自己有著真摯友誼的小夥伴們紛紛扭頭,他的內心崩潰了。然而就在這時,遠處有一雙目光,如明珠,如燈塔……


    “持盈殿下可替學生作答!”孟光遠死死抓住救命稻草。


    然而被他抓住的救命稻草正在神遊天外,驀然聽見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持盈一愣神,不知發生何事。孟光遠重複了一遍夫子的問題,求救的可憐目光投了過來。


    持盈看了白行簡一眼,發現那人果然自始至終就沒正眼看過自己,大概是當她不存在。她對他宿敵般的對抗,想必他早已察覺,她被禁足的事,定然也是他從中作梗。如今學館裏借機給她挖坑?她偏不讓他如意!


    “編年體、紀傳體、紀事本末體、國別體、通史、斷代史。”張口作答,一氣嗬成,全拜她那三歲時就逼迫她早日習得滿腹經綸、造就一枚學術型儲君的父君所賜。


    同窗們早習以為常,從小這位皇太女就是京城家長們普遍引用的“別人家小孩”,是他們幼年的最大敵人,隻不過長大後他們才想到反問爹娘怎麽不是別人家的家長。將持盈一手打造成這般凶殘的,正是她父君,當朝陛下的鳳君,據稱是學問無雙的世家公子。有其父必有其女。


    當然,也就學問好,德行上嘛,民間稱“禍星降世”,看看蘭台史館秉筆直書所遭受的攻擊就大家都懂的。


    持盈的應答自然不會有錯,但白行簡也不會誇她,甚至連隻言片語的評價也無。帶過此節,白行簡正式授課。


    作為學霸,這種被赤/裸裸無視的感覺,竟連學渣孟公子都不如……


    持盈做了個深呼吸,君子報仇,一個時辰後不晚。


    授課完畢,白行簡離了昭文館,坐上代步的轎子,打道回蘭台。


    蘭台令的坐轎,如同他的人一樣,見者走避,眾人避之唯恐不及。據說曾經有人未給白行簡的轎子讓路,當歲年底考核便被降了級,此人不服,大力抨擊吏部行政藏汙納垢,強烈要求各衙署透明辦公。


    結果如他所願,吏部公示考核信息,將此人自十八歲至三十八歲的所有黑曆史張榜公示,何年何月何日盜取鄰村一頭牛,何年何月何日與村中寡婦珠胎暗結。此人羞憤難當,險些血濺當場,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劣跡竟能被挖掘出來。後來有個不願意透露姓名的吏部張侍郎心生同情,告訴他,冤有頭債有主,擅長挖掘別人黑曆史的衙門,出門左拐有蘭台。


    無人質疑蘭台對曆史真相的挖掘能力,然而誰沒有那麽幾段黑曆史,尤其是身居高位的大人們,混官場誰敢說自己一清二白?所以越是位高權重,越是忌憚蘭台,保不齊哪天蘭台令心血來潮給你寫個紀傳,從前種種黑曆史被刨根究底,滿滿都是蘭台令對你的愛。


    所以,誰也不願蘭台令忽然對自己感興趣,就盡量不要在他跟前刷存在感。蘭台令坐轎所過之處,方圓幾十丈荒無人煙,臨時逃竄的不可盡數。


    白行簡樂得清靜,對這幫烏合之眾他才沒有興趣。少些無聊的官場交際,倒能節省不少時間。教育昭文館的紈絝子弟自然也非他所願,但陛下旨意,即便耗費時間精力與體力,他也得麵不改色去應付這幫紈絝少年。


    他名聲在外,少年們對他多有忌憚,但總試圖挑戰他權威的那位除外。


    白行簡倚靠著轎內憑幾,放鬆了身體,昭文館授課太久,膝蓋有些發酸。想要趁機小憩,片刻也難。


    蘭台令回衙,蘭台正門洞開,全署恭迎。少令史、書令史、校書郎各整衣冠,班列衙署內。轎子落地,白行簡拄杖走出。


    “太史回衙!”喊聲震天,既是迎接,也是對全署的告誡,表示若有偷懶打瞌睡的,現在可以終結了。


    蘭台之外,一巷之隔,便是烏台,即禦史台。兩台對峙,可謂勢同水火。蘭台因蘭花得名,烏台因烏鴉得名。一個靠筆杆子黑人,一個靠嘴巴黑人,卻互相瞧不上。


    好在蘭台正門對著的是烏台後門,這才避免了日日相對,相看兩相厭。也幸好烏台牆內柏樹較多,隔音效果不錯。同時,很方便持盈爬上樹頭,趴在牆頭,監視蘭台裏的動靜。


    “好大的威風,難怪不把本宮放在眼裏!”持盈哼了一聲。


    “可不!窮架子臭顯擺!”旁邊有人附和。


    “讓他顯擺!就不信了,他沒有把柄……”持盈應聲後,猛然轉頭,對著一同趴在牆頭的陌生男人嫌棄道,“你誰?禦史台的牆你都敢爬?”


    被嫌棄的男人醒悟道:“啊,不能爬的麽,原來如此。我是新任禦史大夫,幸會!”


    持盈直接掉下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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