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盈回到薑府老宅一事,並未告知全族,然而薑府眼目眾多,消息終究是走漏到了幾家同族耳中。儲君到西京未公開身份,便算是以薑氏子孫身份回宅探親,那幾家得到消息的同族不好過於鄭重,更不好怠慢,於是派遣了一幫少男少女前來探望。


    持盈到西京的第二日,便被一群同齡人包圍了,她憑記憶裏的聲音辨明兄弟姐妹叔侄爺孫——因薑氏家族龐大,同齡人裏跨越輩分的比比皆是。很快,持盈在小黃的導盲幫助下,與少年們玩作一團,前院側廊後花園,遍聞少年歡聲笑語,比過年還熱鬧。


    鬧騰累了,少年們坐在臨湖小榭裏,分別向持盈描述西京趣事,持盈抱著小黃仔細聆聽,時時被逗笑。少年裏故事講得最好的卻不是薑氏子弟,持盈隱約記得是小時候一起玩過的表兄。持盈一麵聽著,一麵又覺得假如這個故事讓夫子講出來,肯定是另外一番景象。念頭觸及白行簡,她的心緒就不太寧靜,表兄的故事也聽得七零八落。


    不知怎麽回事,一到西京,夫子的心思就變得飄忽不定,連對自己也冷淡了許多,持盈已經一晚上、一早上沒有見到夫子了。一路都是形影不離,如今忽然不見人影,夫子變得遙遠起來,持盈心中空了一塊,身邊的故事也不能填補。


    少年們哄然大笑,笑聲蕩過湖波,抵達湖心書齋。薑轍推開窗,眺望湖岸,語帶羨慕:“青春年少,真好啊。”他轉頭饒有趣味看向身邊人:“蘭台令會有這種感覺麽?”


    白行簡從落款“南園小生”的畫卷上抬起頭,目光投向湖岸,在一眾形形□□的少年中央準確捕捉到持盈身影:“歲華何倏忽,年少不須臾。”


    薑轍拿鎮尺笑嗬嗬指向對岸,如同介紹的口吻:“那是團團姑母家的孩子,是團團表兄,從小玩在一起,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如今兩個孩子都大了,兩家也都有那個意思。三弟……啊鳳君,也同意,不知陛下會怎麽看。”


    少年中確有一人與持盈坐得較近,二人談笑正歡,白行簡早已注意到,同樣,他也注意到那少年是有多刻意阻撓旁人同持盈親近。這幫少年人裏,異姓子弟恐非他一人,他才用盡全部努力。


    見多了成年人的手段,這般小伎倆實在不入眼,白行簡低頭收起畫軸,語聲淡漠:“鳳君舍得嫁女?”


    薑轍感歎:“不舍得也沒辦法,不過你倒問對了,這事上,鳳君才是最大的障礙,你不知道團團姑母家用了多少種辦法證明團團表兄是個有為少年。哈哈,不過都沒用,在鳳君麵前不值一看。但那孩子有毅力,真心喜歡團團,鳳君也挑不出什麽毛病,算是默許了這孩子的待選身份,端看團團對她表兄有沒有那份心意了。”


    白行簡似乎不太想跟他扯家常,終止了他的話題:“二公子的畫若無差池,我會盡快找到藥王穀入口。”


    薑轍信心十足:“蘭台令放心,我薑二的寫實畫風,絕無有差。”


    白行簡攜畫告辭,薑轍也不送。最大的難題交給了別人,他感到從未有過的輕鬆與期待。


    薑二公子重燃一爐香,甩著手臂活動筋骨,陷入日常糾結中:是寫《人間樂》不可描述的第二部呢還是去約相熟的歌姬聽曲娛樂呢?


    ……


    “前幾日,族中佛堂裏的釋迦佛像上開出了靈瑞花呢!”


    “什麽是靈瑞花?”


    “就是佛經裏說的優曇婆羅花。族老們都說這是祥瑞,是薑氏繁盛之兆。”


    “好想看看呢……”


    少年們聚在水榭裏,趣事一件接一件,然而因持盈失明的緣故,許多身邊的奇事都無法得見,眾人的情緒便一會兒高昂一會兒低落。就在這時,少年們忽聽一個陌生的男人聲音冷冰冰地截斷了他們的思緒。


    “無根無葉無莖無樹,哪來的靈瑞花?”


    少年們聞聲轉頭,詫異於宅院內竟然有人反駁他們這些嬌貴公子小姐,驚訝於有人敢否定族老們認定的靈瑞花的說法。幾步之外的陌生男人相貌冷峻,透著七分威嚴三分淡漠,明明一副好姿容,偏偏不討喜,尤其還拄著杖,更添幾分詭譎,叫人心生畏懼。


    “你是哪裏來的?”一名少年站起身,冷冰冰質問。


    “夫子?”持盈驚喜不已,突破少年們的包圍,直往聲音來處奔去。


    “團團表妹!”少年驚呼,阻攔不及,沒想到眼盲的少女竟會循聲奔跑,然而這處是水榭,兩邊皆是湖水,正常人行走尚需小心。


    白行簡同樣吃驚於持盈的莽撞,不得不上前幾步,縮短她的腳程。持盈抱著小黃幾乎是飛奔過來,撲向叫少年們既不喜又畏懼的男人。


    勉強伸手接住她的白行簡皺眉,一人一狗都往他身上撲,需付出極大的克製力。小黃仿佛感應到主人的欣喜之情,便也跟著欣喜,濕漉漉的舌頭舔了一口白行簡的手背。克製力節節敗退的白行簡瞬間將狗扔進了湖裏,“噗通”一聲,小黃成了落湯狗。


    少年們全都驚呆了。


    那不是儲君最愛的寵物狗麽?


    懷裏驀然一空的持盈也呆了片刻:“小黃……”須臾間,得知發生了什麽,她便要去救小盲犬。然而夫子身上好似生了粘力,她走不出兩步,頓時傷心了,“夫子,小黃……”


    看她竭力要掙脫的樣子,罔顧自身安危,去拯救一個小畜生的生命,甚至不惜要擺脫他。白行簡神思若有所悟,依舊一手攔著她,寸步不讓。某種接近於殘酷的心思在他心中滋生,一分分蠶食宿主的血肉。


    溺死小盲犬的想法倏忽而滅,小黃在湖上撲騰幾下竟然學會了遊泳,劃水自如。白行簡目光盯向正仇視他的少年,不客氣地命令:“救它上來。”


    少年雄赳赳的氣勢在與對方目光對峙的時間裏一點點流逝,在持盈扭頭哀求地叫了一聲“表兄”後,少年咬牙跳進了水裏,抱起小黃上岸。


    小黃不懂岸上人類的跌宕心思,隻管愉悅地叫喚。持盈聽聲斷定小黃生命無礙,放下心,退卻軟了,靠在夫子堅固的手臂內,她生了畏怯心,畏怯而生疏離。夫子不再是一路上溫和的模樣,不再是她心底柔軟的掛念,變得可怕而陌生。她又喚了一聲:“表兄!”


    濕漉漉的少年顧不得太多,快步走來,虎視眈眈的樣子表明陌生男人若再不放團團,他便要硬搶。


    方才是迫不及待地靠近,眼下是亟不可待地逃離。白行簡放開了手臂,持盈奔向少年。


    少年一麵安撫受驚的表妹,一麵望著轉身欲走的冷酷男人,終是忍不住問:“不是優曇婆羅花,那是什麽?”


    白行簡拄杖步步走去,漸行漸遠,身姿孤傲:“微末蟲卵。”


    那是空起之花,世間怎能得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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