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霞好像隻是剛閉上眼,剛剛入睡,即刻便醒了。這種醒,不是天亮之後的睡醒,而是在萬賴俱寂、冰天雪地的深夜,被一種因控製不住而不得不發出的很細小,很細小的吸簌聲驚醒的;而是在僵硬、凝固的黑暗中,被一種突然鮮豔起來的明亮,給晃醒的;而是身邊突然少了丈夫的相擁和溫度,被一種寒涼和空蕩,給孤獨醒的。


    本來就睡意不深的青霞,慢慢睜開雙眼,看到的竟是昏昏黃黃、模模糊糊的溫柔燭光。挨著丈夫的身旁,也隱隱的感覺到,有點空空如也。於是,她便緩緩轉頭,不懂得羞澀的臉上,泛延著無盡的潮紅和溫柔,但卻沒有看到對自己唯恐愛之不夠的新郎,就像她突然醒來的意識中預感的那樣,香枕錦被裏果然沒有了丈夫。


    今晚是新婚之夜,那個臉色蒼白,清俊,而又一臉詭異自傲的新郎,哪裏去了。沒入睡之前,他明明還溫柔地擁抱著自己的身體,無限依戀地親吻著自己的脖頸,呢喃如夢語地說:青霞,我劉耀德擁有了你,這一生就足夠了,決不納二房……。


    丈夫的呢喃夢語猶在,可他人呢?


    在這個陌生的新家,在這個陌生的深宅厚院,沒有疼愛自己的丈夫在身旁,青霞突然感到了一種無所適從的孤寂。就像兒時,睡醒之後突然找不到奶奶一樣的難受害怕。


    於是,青霞緩緩起身,輕輕xian起床前垂掛的錦羅帳,卻看到一室溫柔而明亮的燭光。而臉色蒼白、清俊的丈夫,就庸懶地斜臥在燭光裏,披蓋著翻毛的錦麵貂皮大衣,懷裏不知抱著什麽,正貪婪而忘我地吸食著。那陶醉滿足的神情,仿佛正置身於快樂的神仙境界。而臥榻前的炭火盆,就像一個忠實的仆人,在寂靜寒冷的深夜,仍然不惜餘力地為主子釋放著僅有的一些溫暖。


    丈夫正在做什麽?什麽重要的大事竟然讓他在冰天雪地的新婚之夜,拋開溫暖的床弟和新人,獨自一個人在臥榻上熬夜受凍。


    青霞好奇,便輕輕下床,踏著繡花錦鞋,把不小心弄出的聲音捉住,一步一步走向丈夫,直到站在紅燭的光暈裏,耀德仍然沒有發現。當青霞看清丈夫正在做什麽時,突然感到了天旋地轉、萬箭穿心。


    仿佛都在一瞬間,新婚的幸福,丈夫的寵愛,都被丈夫懷裏抱著的那個煙具給擊得支離破碎,破爛不堪。


    丈夫正在貪婪、陶醉而忘我地吸食鴉片。


    青霞本想大喝一聲,憤怒地奔上前,製止丈夫,但她從丈夫吸食大煙的熟練程度,和忘我的過癮狀態,深深地知道,丈夫的煙癮決非是一日之寒,也決不是自己的憤怒和斥責所能阻止的。可是,年紀輕輕的他,怎麽就染上了這種可怕的煙毒呢?並且,中毒如此之深,在新婚之夜也忍禁不住犯煙癮?


    青霞想到這裏,悲憤欲絕地搖了搖頭,本想悄無聲息地退回去,仍舊回到羅帳裏,裝做什麽都不知道。可就在她有這個想法的時候,卻從她嘴裏喊出了丈夫的名字:“耀德。”


    “青霞?”耀德迷茫地轉過臉,那神誌,仿佛是突然從很遙遠的天堂裏回來,一時還接受不了眼前的現實。隨後,他便笑了,綻lou著迷人而蒼白的愛憐。慌忙放下手中的煙具,甩掉身上的貂皮大衣,跳下棉絨臥榻,張開雙臂,一把將青霞擁進懷裏。


    耀德擁抱著青霞,就勢坐在臥榻上,隨手展開貂皮大衣,極盡溫柔地披在青霞身上,一手拿起煙具,一手攬起青霞,那種愛撫,就像剛剛做了母親的女人給嬰兒哺奶一樣,無限疼愛地說:“來呀青霞,張嘴,你也抽……”


    立時,青霞驚恐萬狀,一把推開耀德,奮力站起,嘴裏說著:“不,不……”


    “怎麽了?青霞。”耀德急忙丟下手中的煙具,也隨後站起,緊跟著青霞的腳步走到她背後,雙手按在她的肩頭,把她扳過來,讓她看著他,可青霞的雙眼裏,卻流淌著無際的悲憤、憂慮和惆悵。


    一種似乎很震顫的神情,在耀德的臉上一閃而過,他驚詫地緩緩抬起手,柔柔的,像捧著整個世界一樣捧著青霞的標致秀臉,滿臉的迷惑不解和擔心,疼愛交加地問,“青霞,告訴我,怎麽突然驚恐成這樣?”


    “耀德,你抽鴉片?”青霞的身體深處,洶湧澎湃著無際的悲傷和憂鬱。她明知道丈夫在抽鴉片,還仍然這樣問。她多麽想從丈夫的嘴裏,聽到“那不是鴉片”這句話。


    “哦。”耀德突然恍然大悟。原來愛妻是因為自己抽鴉片而驚恐,立即,所有的驚詫和迷惑都雲消霧散,他狡黠地衝青霞眨了眨眼,詭秘地笑了。擁緊了青霞,用嘴親啄著青霞的滿頭青絲,柔情mi意地說,“青霞,你不懂,這東西神奇著呢,能提神,吸了渾身是勁,今晚是你我的洞房花燭,我想給予你多一些。”


    劉耀德的擁抱、親吻、mi糖一樣的話語,熱情似火,仿佛一瞬間,就能把整個冰天雪地的寒冷,熔化成的溫柔清澈的涓哨溪流。劉耀德的神情、氣勢,和滿目的自信,仿佛整個世界就在他手裏握著似的。


    而青霞的心裏,卻是冰霜風雪,憂慮無邊。


    耀德慢慢俯身,著了魔似的親吻著青霞鮮嫩的秀唇、悲憂的俊眸,他清瘦的臉上,綻放著愛之不夠的笑意,夢囈般的說:“說的多難聽呀,我的青霞,什麽鴉片,在咱們家裏不叫鴉片,叫福壽膏,嗯,以後在家人麵前,不要再說“鴉片”這兩個字了……”


    耀德越是這樣,青霞越是感到痛傷和恐懼,對未來的擔憂突然像一條係在脖子上的鎖鏈,隨時都有讓她斷送所有未來的危險。因為她知道,吸食鴉片,一旦成癮,是很難戒掉的,她在隨父親赴任之中,曾親眼目睹了那些因吸食鴉片成癮的人的淒慘結局。誰家也沒有無底之倉,長流之水,家裏的財產再雄厚,也終有一天會因為吸食鴉片而被敗盡。所以,她的家父馬丕瑤不止一次地告誡家裏人:他馬氏之後人,凡吸食鴉片者,皆不是馬氏子孫。


    於是,青霞故意搖擺了一下頭,掙拖了丈夫的親吻,仰臉望著丈夫那張自信、高傲而又清瘦蒼白的俊臉,幾乎是一字一句的說:“耀德,鴉片是政府嚴令禁止的東西,你知道嗎,當年,林則徐大人在廣州虎門,焚燒洋人的那些東西就是鴉片呀。”


    “嗬嗬嗬,是嗎?”耀德鬆開了青霞,鎮定而自傲的慢走了兩步,麵向青霞,雙手疊交在胸前,居高臨下的神情,好像在俯瞰整個天下,但他那傲氣、清瘦、蒼白而俊朗的臉上,卻洶湧地奔騰著對青霞的欣賞和疼愛。因為,自他看到青霞的那一刻起,便驚詫青霞的與眾不同。從小到大,不管是整個劉氏族,或是他因為生意而走遍的全國各地,青霞身上所綻lou的坦然、微笑,說話時的氣質和神態,都是他從未見過的。


    因為他劉耀德,在青霞身上看到了從未見過的東西。所以,他那盛氣、自傲的表情裏,流淌出的話語,卻柔情似水,又熱情如火:“青霞,我不知道什麽林則許大人,隻知道政府之所以禁止,那是因為皇帝和官官們害怕銀子流到洋人手裏,所以才禁煙。哦不……才禁止福壽膏。”


    “可鴉片也有毒呀,一旦成癮,終身難擺拖……”情急中的青霞,都不知道如何向丈夫解釋鴉片的危害,更不知道如何勸告丈夫拖離鴉片。


    “毒?”耀德突然打斷青霞的勸說,用帶著熱情、溫存和嗔怪的挑釁口氣,不急不躁地說,“嗬嗬嗬,越說越駭人聽聞了,什麽毒?時至現在,我劉耀德已經吸食六年了,怎麽不見中毒呢?所謂的中毒,是那些抽不起福壽糕的窮人找的借口而已。我給你說青霞,你若想抽,隨時來抽,做為丈夫的我,還是供得起愛妻吃福壽糕的。”


    “耀德,你這是執迷不悟,我問你,你為什麽會犯煙癮,犯煙癮就是中毒,我曾親眼見過那些因為吸食鴉片而家破人忘的家庭。”青霞不甘心,繼續控訴著鴉片對世人的危害。


    “哦,明白,青霞,你是擔心我吸食福壽糕而無能為力養家嗎?嗬嗬嗬,這個盡請我的愛妻放心,”耀德好像突然恍然大悟似的,自傲而詭笑地點了幾點頭,沉著緩步走上前,強行將青霞攬在懷裏,又一次親吻著清霞說,“青霞,我告訴你,我們劉家,吸得起福壽膏,因為呀……”


    劉耀德說到這裏,遲疑一會兒,貌似在思索是不是要接著往下說,當注意到青霞正在屏氣凝神的傾聽,甚至是迫切希望他繼續往下說時,他便像下定了決心似的,又接著說:“咱家每天吸食的福壽膏,還占不了咱們家每天收入的九牛一毛。”耀德說到這裏,雙眸一眨不眨地看著青霞聽到這句話之後的反應。


    丈夫的話,似乎讓青霞明白點了什麽。是呀,隻聽說因吸食鴉片而家破人亡的,卻沒聽到因吸食鴉片而斃命的。但是,即便如此,鴉片如魔鬼的印像,始終在她心裏揮之不去。因為,家父馬丕瑤曾無數次的告誡,已經像種子一樣,在青霞的心裏生根發芽,根深蒂固了。特別是那些長期吸食鴉片的人,幾乎都是皮包骨頭的蒼瘦,好像一棍打去,就會立即變成一堆白骨似的。


    立時,青霞又驚恐起來,無奈地抬起頭,近似祈求地說:“耀德,男子漢大丈夫,應該是身體魁偉,體格健壯,而吸食鴉片者,全是弱不禁風的清瘦蒼白,臉上也毫無血絲。咱還是戒了吧,好不好?”


    “青霞,”耀德緩慢而堅定地搖了搖頭,臉色突然冰凍三尺一樣的堅硬,冷冷地說,“你嫌棄我?是在嘲笑我嗎?”


    “不不不……”青霞連連搖頭說,“我是所有吸食鴉片的人。”


    劉耀德臉上的冰凍三尺緩緩解凍,又泛延起了對青霞的無限依戀,說,“四肢發達有什麽用?空長著強裝的身體,別說養家了,有的連自己也養不住,空有一身的蠻力。青霞,這福壽膏我已經吸食六年了,戒是戒不掉了,你不願意吸,可以不吸,我絕不強逼你,可你也不要再提讓我戒福壽膏的一個字了。”


    可盡管青霞從心裏厭惡鴉片,也深深知道吸食鴉片對身體有百害而無一益,但丈夫的一番話,卻讓她對丈夫吸食鴉片的恐慌和擔憂沒有剛才那麽強烈了。


    詭異自傲的耀德,也突然從青霞的表情上,嗅到了一絲隱隱約約、似有似無的變化,便趁機將青霞擁緊,並將她高高抱起,邊向羅帳裏走邊俯頭親吻著青霞,呢喃地說:“看看,我親愛的青霞,你的夫君吸過福壽膏之後,是多麽的力大無比呀,嗯……”


    在被丈夫抱起的那一瞬間,青霞分明從丈夫那傲氣自尊的雙眼裏,看到了一閃而過的無奈和脆弱。隨即,她又發現丈夫那蒼白清俊的麵容上,吐了一層密密匝匝的濕潤。青霞知道,那是虛汗。


    丈夫還在說著鴉片的好處。青霞知道,丈夫之所以還這樣稱讚鴉片的神奇,是怕她勸他再戒鴉片。


    被丈夫抱著,親吻著,聽丈夫稱讚著吸食鴉片之後的神奇和好處,青霞的心裏,不知是幸福還是恐懼。但她內心深處,對鴉片的厭惡和憎恨,卻一點也沒有因為丈夫的稱讚而減少一絲一毫。


    洞房裏的紅燭,無聲地熄滅在冰冷僵固的黑暗裏,就像一個知趣的人,羞於偷窺新人的床弟甜mi而悄悄離開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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