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進入臘月,春節的氣味和信息,便從豪門深宅裏那些官宦們的眼神裏,絲絲縷縷地飄散出來,因為,他們用敬畏恐懼的目光,在仰視碧空蒼穹、藍天白雲、巍峨高山,撐天大樹的時候,便開始縝密的、謹慎的、積極準備著什麽,策劃著什麽,並付諸於行動,醞釀著怎樣為這個春節而付出。同時,他們在用居高臨下的眼視,俯視腳下地麵的時候,也迫切地盼望著什麽,盼望著他的下麵,也能用他付出的數倍來向他付出。


    春節,不僅僅是讓天下官臣、豪紳、芸芸眾生們合家歡樂、萬家團聚的節日,也為聰明才智的人提供了升遷發達的機會。


    過了臘八,大街小巷、街頭巷尾裏的人們,嘴裏開始咀嚼起春節,那春節的味道,起初隻是遙遙的,隱隱的,隨風一閃而過。但是,隨著祭灶日的迫近,那春節的味道,就像一壺放有香茗的清水,被突然擱置到爐火上,隨著人們語言的加熱,付諸於行動的烘烤,一陣嘰嘰噥噥、劈劈啪啪之後,壺裏的**顏色,便由淺入深,由淡到濃,氣味開始濃烈,溫度甚至於沸騰。於是,濃烈的春節味道,便於不知不覺之中,嫋嫋彌漫於每個城鎮、村莊的大街小巷、家家戶戶的角角落落。


    臘八、祭灶,春節來到,這是一進入臘月,中原人最愛說的一句口頭禪了。


    進入臘月的劉耀德,忙碌的程度也到了日不遑食,夜不遑息的地步了,因為遍布全國各地的店鋪都要在年底盤總帳。各店鋪盤過總帳的年報表,都在進入臘月的同時,如紛紛揚揚的雪片一樣,一齊匯集到總掌櫃那裏。盡管總掌櫃已將贏利虧損總帳做好,隻需他劉耀德大筆一揮,簽上他劉耀德的大名即可。可多年養成的習慣,仍讓他一遍一遍過目於全國各地報過來的細帳,不放過任何一款細微的支出和收入。


    因為,他劉耀德要根據每個城鎮店鋪的贏利和虧損,來決定每個城鎮總掌櫃和每個分店掌櫃所分封年禮的多與少;並且,這些年禮的分封數額必須要趕在祭灶夜之前,讓各地的大小掌櫃們收到。


    這些天裏,耀德和周總管幾乎都在前廳帳房裏度過,經過二十多天廢寢忘食、夜以繼日的忙碌,在祭灶這天晚上,耀德總算將屬於生意範疇之內的帳務和索事給基本上處理鋪擺停當。燭光之下,他如釋重負地伸下懶腰,與幾位管理帳務的先生和總管一起,吃過後宅送過來的祭灶飯菜,便讓傭人掌燈引路,回到後院。


    青霞一個人坐在內室的臥榻上,沐浴著炭火奉獻的溫暖,靜靜地等待著丈夫。因為丈夫在幾天前說過,再繁忙,再雜亂的事情,必須在祭灶夜之前鋪擺停當。


    再有幾天就是新春佳節,大年初二就可以回娘家了,雖說父親在廣東赴任,生母也隨在父親身邊,可娘家還有疼她愛她的長母,還有她的閨房和熟悉的家人……。


    唉!隻是,現在安陽的娘家,已不是她青霞的家了,而尉氏這個有丈夫的劉家,才是她一生中最終的家。家呀,應該是溫暖如春的,可青霞總隱隱地感覺到,婆婆那笑容可掬、言談舉止之中,總有陰冷、鄙視和仇恨在不經意之間流泄出來。並且,那陰冷、鄙視和仇恨是針對她青霞一個人的。


    幸虧有丈夫的寵愛和庇護,否則的話,在這個深宅大院的家裏,將如地獄般陰冷。大年初二回娘家,一定要讓丈夫親眼看看,她青霞在娘家是怎樣的歡悅雀躍和無拘無束。


    一時,青霞沉浸在將要回娘家的激動和幸福之中。


    已經是亥末了。冬天的亥末,給人一種深更半夜的感覺。青霞轉身看了看羅帳新床,又望了望關得嚴嚴實實的窗戶,不自覺地站了起來,走出內室,把厚重的實木門拉開一條縫,往縫外窺望,除了黑平絨一樣的天幕上,繁星在閃爍之外,淑女和小女傭的房間也亮著軟弱的燭光。


    青霞傾心捕聽著丈夫回來所發出的一切聲音,可除了她所住的小院外麵,偶爾傳過來一些不相幹的雜聲之外,這個世界仿佛凍僵了一樣的寂靜。


    正當青霞放棄等待,準備上床歇息時,突然,她驚喜地聽到小院落的門吱吱呀呀地啟開了,還伴有門傭敬畏的問安聲。並且,在廂房盡頭的拐角處,她隱隱的還看到一片模糊的光暈。


    青霞知道,這是丈夫回來了。便用力輕輕掩上門,魚兒受驚嚇似的速遊到內室,坐在炭火旁,把驚喜和急慌掩藏在神閑氣定之中。


    耀德一進房間,便急切奔到屏帳內,雙眼如癡如醉、盛氣淩人而又寶貝似的盯著青霞,眨也不眨地看,那貪婪疼愛的表情,生怕是一眨眼就再也看不到青霞似的。小女傭緊跟其後,接過耀德隨手扔給她的降紅色披風、黑絲絨帽、殷紅長袍和耳套,熟悉麻利的疊放在衣架上。


    青霞微笑著起身,扶持丈夫坐下,小女傭早已蹲在臥榻前,拖下耀德的厚底長靴。耀德便散架似的仰kao著,雙眼仍然盯著青霞,外邊的一支手,在空中有目的的揮舞著,小女傭會意,小跑到門口,快速淨了手,立即與耀德收拾煙具。


    “我來吧!”青霞從小女傭手裏接過煙具,很笨拙的學著小女點煙的樣子將煙具燃好,遞與丈夫。


    自進入臘月,丈夫很少回來過夜,即使偶爾的回來一次,也是子醜之時,貼床便睡。今晚丈夫能回來這麽早,說明春節前的帳務忙碌,也基本上算是結束了。


    耀德卻不接煙具,雙眼仍然怔怔地盯著青霞看,揮手示意小女傭退出,臉上突然張揚著挑戰似的傲慢和溫柔,微張著嘴,雙眼眨也不眨地看著青霞,像個孩子似的等著青霞哺喂他。


    青霞一怔,繼爾恍然大悟,漲著一臉的潮紅,羞羞地笑,向前挪了挪身子,挨近丈夫,喂嬰兒似的將煙具送入丈夫的口中。


    耀德貪婪地吸食著鴉片,挑著如劍的雙眉,渾身上下,像是正強忍著巨大的快感和舒服,但淩厲明亮而又溫存的雙眼,卻睜的大大的,目光始終都不曾離開青霞那豐盈標致、俊眼修眉的嫩臉。他見青霞並沒有不悅,便越發得寸進尺,一抖身子,整個縮進青霞懷裏,枕著青霞的一支胳膊,貪婪地享受著鴉片給他帶來巨大快感的同時,目光凝固在青霞的臉上,像分離了幾個世紀突然相逢一樣,清瘦尊傲的臉上,洶湧奔淌著無際的幸福和滿足。


    望著懷中的丈夫,青霞享受著他對自己的依賴和溫存,也突然看到了丈夫那不為外人所知的疲憊和脆弱。是啊,人是血肉之軀的生靈,不是銅身鐵臂,在外人看來,丈夫年紀輕輕便坐擁巨次,掌管著遍布全國的龐大生意。可有誰知丈夫為生意所付出的不眠之夜。


    “早點歇息吧!”青霞輕輕拍了拍丈夫。


    “嗯。”耀德幸福地微閉雙眼,像個孩子一樣聽話地點點頭。


    有炭火的室內,流淌著溫暖,溫暖裏彌漫著寧靜,寧靜裏蕩漾著幸福和祥和,青霞和耀德都沉浸在忙碌之後相擁的清靜和幸福裏。二人都感覺到,除了他們的清靜和幸福在流淌,整個世界仿佛都靜止了。


    突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而近的奔來,沒到門前,淑女在門外早已喊上了:“小姐姑爺!”


    隨著淑女清脆爽快的喊聲,她已推門進屋,一挑帳幔走入裏間說:“姑爺,周總管現在院外候著呢,說是上香的回來了,在西園子裏等著姑爺呢,問姑爺今晚去見,還是明天見,或者是讓他們現在來見姑爺。”


    “哦,”耀德吐出煙嘴,貌似很煩感地起身,仰kao在猩紅色的引枕上,蒼白、清瘦而又尊傲的五官上,雙眼迷茫如水,平靜地望著上方,像是在思索著。俄頃,抬起胳膊,修長的大手果斷地一揮,說,“讓周總管帶上香的過來吧,什麽事今晚一並解決了,明天爺我要睡懶覺。”


    耀德說著,起身,恭敬愛憐的攜起青霞的手,緩緩走出帳幔。


    昏黃迷離的燭光裏,耀德緩緩拿起青霞的玉手,輕輕的撫摸著。


    約有一盞茶功夫,周掌櫃帶著一個步履矯健如走江湖一樣的健壯年輕人,二人給劉耀德行過禮,周掌櫃的從年輕人手裏接過一踏貼子,遞與劉耀德。


    劉耀德接過貼子,並不細看,隨手遞與青霞,尊傲地看著年輕人問:“周掌櫃給列的單子上,那些廟裏的所謂正神們,全都敬到位了?有沒有捎話的?”


    “有,是開封的李知府。”年輕人陪著謹慎說。


    “嗯,李知府怎麽回話來著。”劉耀德臉上張揚著傲慢和尊貴,蒼白的嘴角,劃著盛氣淩人的孤度,流淌著不經意地笑,“是不是很滿意?或是感激不盡之詞。”


    “這……”年輕人似有難言之色。


    “怎麽?”耀德突然止住笑意,一臉的冰冷和傲慢,“他李知府不滿意?”


    “不是,李知府接過年禮清單,便自言自語地說,‘怎麽每年都這麽些’。”年輕人的額上,突然出現了一層密密匝匝的溫潤。那誠恐的神情,好像李知府的自言自語是因為他辦事不周造成的。


    “還有嗎?”劉耀德的臉上,也突然凝結了冰霜似的寒傲,雙眉陡地斜cha雙鬢,額頭瞬間鎖緊。


    “有。”回話者小心翼翼地看著耀德。


    耀德猛然雙目如電地看向他,不說一句話的臉上,布滿了讓年輕人快點往下說的急切。


    “許昌黑領幫的曹老大讓小的給您帶話說,他們今年收入頗豐,您送去的年禮如數退還,說以後遇到荒災年月,再向爺張口,並回贈爺您一座鬥大的雕塑壽山玉的皮日休,祝爺您日日進鬥金,隻進不流。”


    “哦?”耀德驚詫的臉上,彌漫著鋪天蓋的驚喜。他突然像位勝券在握的將軍,用指點江山的手勢和氣勢,衝周掌櫃和年輕人揮了揮手說,“辛苦了,明天一早,到周掌櫃那裏領俸銀,分發給這次隨你上香的弟兄們。好了,時候不早了,早點歇息吧。”


    周掌櫃的年輕人前腳離開,淑女後腳便帶上了門。


    所有人的腳步都遠去之後,劉耀德擁著青霞,走進屏帳,冷笑著,一臉輕蔑地說:“一個黑幫老大尚有知足之時,而頭帶烏紗,身穿官袍的堂堂知府,卻貪欲如蛇,胃口像個無底深淵。”


    青霞莫明其妙地望著丈夫。


    “哦,”耀德意識到了自己的失言,忙解釋說:“人爭一口氣,神爭一柱香。這不,春節了,讓下人給鬼神們上些香。”


    “上香?”青霞服侍丈夫寬衣。


    “是呀!”劉耀德躺進溫暖的錦被裏,微閉著雙眼,漫不經心地說,“我劉耀德既敬廟裏的正神,也拜樹下的野鬼。”


    “嗯?”青霞不懂。


    “不懂了吧?”劉耀德猛地睜開一雙俊眼,雙手捉住青霞的秀臉說,“也就是說,我絕不步父親的後塵,青霞,你知道嗎?在我十多歲那年,家父為我請了一位叫王丙才的私塾老師,他很有才能,在管理學生方麵很有一套,可也非常的嚴厲,就是他,扭轉了我不喜學習和貪玩的壞習慣,可就在我學習上剛剛有起色的時候,王師父卻突然暴病身亡。常言說:禍不單行。家父下鄉收租帳,遭遇搶劫,以至於從此一病不起,送掉了性命……”


    耀德說著說著,又緩緩閉上雙眼,痛苦不堪的表情似乎凝固了,他那蒼白俊瘦的臉上,所曼延的悲傷和陰鬱,在無聲地告訴青霞,他正沉緬於辛酸悲傷的記憶中。


    青霞望著丈夫,伸出玉手,輕輕地撫摸著丈夫清瘦的臉頰,溫柔的像位母親。原來丈夫也有痛苦,這個可愛傲慢的大孩子,貌似高高在上、尊榮高傲、前呼後擁,可他的內心世界裏,也隱藏著一片陰鬱的天空呀。


    燈熄了,黑暗的深晚,如一望無際的**,被悄悄冰凍凝結成固體一樣,夜開始僵硬地沉睡了。


    耀德和青霞剛剛進入溫柔的夢鄉,窗外又傳來淑女驚雷似的呼喊:“小姐姑爺!小姐姑爺……”


    淑女的喊叫讓青霞疲倦頓消,她緊張不安地問:“何事呀淑女?”


    “少東家,老太太讓您快點到前堂去。”沒容淑女回話,傳出了一個小男傭急切的聲音。


    “何事?”劉耀德很不耐煩。自從進入臘月,他幾乎都沒消停過,這好不容易有個消停夜,這剛剛入夢,又殺豬般的來喊叫。


    “少東家快點到前堂吧,二爺家出大事了!”小男傭仍然著火似的催。


    “什麽大事,深更半夜來煩我!”劉耀德幾乎憤怒了。


    “少東家您快點吧,不知哪裏來了一夥強盜撞入二爺家打人,追著二爺家的人打,二奶無處可逃,翻院牆逃了出來,從後門進入我們家西園子裏,西園的偏門上著鎖,她又從園南門繞到我們家前堂,老太太讓您快點去,再晚就出人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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