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是冬的門窗,秋天來了,冬天也趁隙而入;秋天走了,一場小雨加雪的降臨,便讓冬天理直氣壯、名正言順地一統天下。


    陰冷的小雨加雪,隨著刺骨的冷風和涼氣,淅淅涮涮地飄搖著,無可奈何地歎息著,像淒涼哀愁的眼淚,悲悲傷傷地降落在土蒙蒙的大地上。


    劉耀德喜歡這樣的天氣,因為這樣的天氣,可以使他心中的征服之欲望,隨著從天而降的雪和雨,不知不覺地沉澱在身體的最深處,讓他突然有了安靜的感覺,可以靜靜地享受休憩帶給他的沉靜和清醒。 再說了,雪雨天氣,可以讓忙碌之人歇息一下疲憊不堪地身心,可以讓懶惰之人給自己找個偷懶休歇的借口和機會。 總而言之,多日不雨不雪之下,突然降臨一場雪或雨,是一件讓人快樂驚喜的大好事。


    可現在,他劉耀德卻無法在這樣的天氣裏安靜下來,因為北京淪陷,八國聯軍在北京城裏殺燒搶奪,無惡不作,北京的劉家店鋪肯定遭受滅頂之災。 但是,劉家的生意受損事小,可統管他劉家駐北京所有店鋪的王開合大掌櫃的安危,卻更讓他無法安靜下來。


    北京的王開合大掌櫃,也是劉家的元老了,他與南京的周經綸和開封的徐大掌櫃,是劉耀德的父親留給他的最寶貴的財產。 因為他劉耀德一出生便坐擁巨資,所以。 他視金錢如糞土,卻視有才能之人如生命。


    錢財都是人掙的,有了得力地人才,就如同擁有一棵搖錢樹。 手下沒有得力的人才,再多的金銀,都是死錢,沒有得力的人去操縱運用那些死錢。 終有一天會,那些死錢會成為別人兜裏的錢財。


    不知為什麽。 劉耀德掌管自家的生意之後,他常常有一種統帥的感覺,而他打理生意時,也會有一種統帥三軍馳騁沙場地快感。 而他手下得力的人才,便是他地愛將,堆積如山的金錢便是他的千軍萬馬,他不需要勞苦費神的去統管繁眾之兵士。 隻需要輕鬆自如地管好他的愛將們就行,那些有才能的愛將們自會帶領金錢士兵們衝鋒陷陣,浴血奮戰。 不管沙場或是商場,隻有自己的智能統管了德才兼備地好人才,這個人才能成為了一個戰無不勝的強者,成為一個至高無上的王者,這是他劉耀德從掌管自家的龐大生意那天起,就悟出來的絕對真理。


    可現在。 他的愛將,他在北京的王大掌櫃和各店鋪的小掌櫃及夥計們地安危,讓他在這樣的雪雨之天裏坐臥不安,煩悶異常。 這是大婚以來,除了與洋人簽訂的陷井合約曾一度讓他不知所措和恐慌之外,他劉耀德第二次心煩氣躁了。 而這次的心煩氣躁。 一不是為了他自己那至高高在上的尊嚴,二不是因為家族的榮辱,而是因為京城地淪陷,因為擔心他劉家駐京津店鋪裏的那些掌櫃夥計們的生命安危。


    躺在臥榻上的劉耀德,雙眼怔怔地望著裝飾華貴的屋頂,似乎看到了王開合大掌櫃為了保護劉家的財產,正帶領分店掌櫃和夥計們與列強們浴血抵抗的畫麵。 於是,他悲傷的心裏不停地默默念叨:王大掌櫃呀,你一定要想得開呀,要想到我劉耀德把什麽看的最重要呀!隻要你王大掌櫃好好的。 可比守住死財而盡忠都讓我心慰呀。 你們快放了那些金錢呀,保命要緊……


    耀德心裏默默念叨著。 忽然起身,猛地推開窗戶,望著迷迷蒙蒙地雨加雪,禁不住仰天大喊:“王大掌櫃,你現在可知我劉耀德地心,我要的是你王大掌櫃地人,不要你王大掌櫃守著死財而為我劉家盡忠……”


    青霞理解丈夫,盡管她心裏也為京城的陷落而憤恨,為京城劉家的所有店鋪而擔憂。 可丈夫已經這樣煩躁苦悶了,她不想再火上澆油,於是,她慢慢走近丈夫,溫存地給丈夫俊瘦的身體添了一件夾袍,輕輕拍了拍丈夫骨感的肩膀,附耳小聲地寬慰說:“耀德,你不要這樣痛傷,京城裏可不止有咱們劉家的店鋪,那些王公大臣、巨商富賈們的豪宅別院,可多不勝數呀,咱們的劉家店鋪隻不過是九牛一毛呀……”


    “這樣的皇帝要他何用?”沒待青霞說完,劉耀德忽地轉身,悲憤交加地說,“置自己臣民的安危於不顧,竟棄城而去,別說當皇帝了,他連做一家之主都不配,他連做男人都不配……”


    劉耀德正激動不已地發泄感慨,披著一身潮濕的女傭突然跑進來稟報說:“少爺,門使說六爺來了,正在西園的帳房裏候著呢。 ”


    因為劉憲德在德字輩中排行老六,所以,劉氏族的傭人們皆稱劉憲德為六爺,而劉氏族中德字輩裏比劉憲德年長的稱他為老六,比他年少的稱他為六哥。 因為劉耀德比劉憲德年少,故稱劉憲德為六哥。


    “哦?六哥他來做什麽?” 耀德很煩感地問。 因為他這個六哥是無事不登門,凡是主動登門的,都是涉及他劉憲德的利益之事。


    早在大婚之前,劉耀德就從內心裏很煩感劉憲德,因為自父親離世後,這位族裏的六哥借幫助他孤兒寡母的機會,大飽自己的私囊。 並且,還誘導隻有十四歲的他和孤獨的母親吸食福壽膏。 本來大婚以前他劉耀德隻是煩感這位六哥,發自內心的瞧不起他;自大婚之後,聽妻子說福壽膏是一種對人體有害的毒品之後,他為了顧全自己男人的自尊,嘴上雖反對的妻子的說法,心裏卻悔恨不已,對六哥的煩感繼爾又升級為憎恨。 但是,同是劉氏族的人。 抬頭不見低頭見,為了麵子上過得去,他對六哥地憎恨和煩感隻是不在麵上表現出來罷了。 現在,聽傭人稟報說六哥來了,本來就煩躁鬱悶的他,更加煩悶了。


    傭人見劉耀德不高興,越發小心地回話:“六爺說昌西街的戲樓新請了一班戲子。 今晚唱的是您最愛看的《打金枝》,如果您要去聽戲的話。 六爺說他把您的包座也給提前訂下來。 ”


    做為男人,劉耀德一不賭,二不嫖,唯獨喜歡聽豫劇《打金枝》。 可能是因為太喜愛聽《打金枝》地緣故吧,再加上自己擁有的龐大資財,所以,大婚之前地他。 曾一直夢想著娶一位皇家後宮的金枝玉葉。 不過,現在他雖說未娶到皇家的金枝玉葉,可卻為能娶到豪門世宦的千金小姐而慶幸。 並且,還是一位飽讀詩書,容貌出眾又智謀雙全的千金小姐。


    現在,猛然聽到《打金枝》三個字,他心裏突然激動起來,大婚前到戲樓看戲的模糊印像。 像遙遠的碎片一樣,慢慢拚湊成清晰地整體,猛然間在他眼前鮮活起來。 於是,他蒼白清俊的容顏上也隨之蕩漾出了濃厚的沉迷和陶醉。 要是平日,有人在這種天氣邀他同去看戲,他劉耀德會毫不猶豫地一口回絕對方。 更別說是讓他憎恨不已的六哥邀他。 可此時此刻,他劉耀德心裏的苦悶、悲憤和擔憂,像棉花團一樣,死死地堵在他的心裏,讓他窒息難耐,如果不快點發泄疏通,他劉耀德真的會痛苦死的。


    此時此刻,對於劉耀德來說,看戲可能是疏泄悲憤和煩躁地最好辦法了,青霞也是這麽認為的。 所以。 她不等劉耀德開口。 便主動做主,吩咐傭人說:“哦。 讓六哥訂包座吧,你家少爺今晚去看《打金枝》。 ”


    青霞的吩咐正哈劉耀德的心意,因為自大婚之後,他一次也沒有到戲樓聽過戲了,更別說聽他最喜愛的《打金枝》了。 去欣賞一場自己喜愛的《打金枝》,無疑


    雪加雨地黃昏,家家戶戶的燈火飄搖在迷蒙的雪雨中,顯得各外的溫弱和疲憊。 劉憲德早就在劉耀德德家的西園子候著劉耀德。


    因為劉耀德深知六哥看戲時,喜歡叫妓館裏的妓女作陪,所以,他沒有讓青霞作同去,而是帶著劉鐵和隨身侍候的傭人出門而去了。


    一出劉家西園子的大門,劉憲德發現劉鐵緊緊跟在他們身後,便衝劉鐵擺擺手說:“哎,隻是坐車到縣城看戲,又沒有涉及到生意場上的事,不必要寸步不離。 ”劉憲德說罷,又問劉耀德,“你說是不是呀十二弟。 ”


    劉耀德在德字輩中排行十二,故族裏比他年長的稱他為十二弟,比他年少地人稱他為十二哥。


    劉耀德聽六哥如此說,暈暈悶悶地他也不假思索,就毫不在乎地衝身後的劉鐵擺擺手說:“你回吧劉鐵,雪雨交加地,就不必跟隨了,讓劉大一個人隨車侍候著就行。 ”


    劉鐵遲疑了一會,但看到劉耀德又一次衝他擺手,示意他不要跟隨,便站在大門前,目送著兩輛馬車前轅上掛的玻璃燈籠裏的光亮完全消失在夜色中之後,才返身回院。


    劉憲德和劉耀德到了縣城昌西街的戲樓門前,正趕上下午的戲散場,看戲的人正源源不斷地湧流出戲院,邊餘興未盡地談笑著,邊向四麵八方的街巷裏流散,瞬間便消失在雪雨之中的夜色裏。 而等著看夜戲的人,正三五萬群地站在戲院外麵,冒雪頂雨地舉著雨具,興奮地翹首以待。


    劉憲德和劉耀德跳下車,剛步走到昌西街戲樓的大門前,燈火昏黃的光亮中,迎麵從散場的人群裏裏走出來幾個衣著體麵的人,他們一看到劉憲德,突然激動地走近他們,像綁架一樣攙扶著他說:“咦,好久不見了,教堂裏新來了一位牧士,講的特好,今晚便是禮拜天,我們晚了為了聽他精彩的講教,才來看下午戲的,你快跟我們走,去聽講教去吧,機不可失……”


    容不得劉憲德辯解,他便被幾個體麵人給綁架似的擁走了。


    對於劉憲德的突然離去,不但沒有讓劉耀德感到失落,反而是慶幸他六哥的不在,可以讓他劉耀德眼不見心不煩,忘卻對他的憎恨,也清淨一下眼情和心誌。


    隨著戲台上的幃幕被緩緩拉開,《打金枝》在緊羅密鼓之中開場了。 久違的《打金枝》裏的精彩唱段,也暫時讓劉耀德忘卻了因八國聯軍攻陷京津的煩悶和擔憂。


    劉耀德看《打金枝》中,特別喜歡郭愛打金枝那一場最精彩的片段。 此時此刻,當他又一次看到《打金板》中,郭愛打金枝的精彩表現時,心中忽發奇想:今晚回去,我劉耀德也像戲中的郭愛一樣,打一次妻子如何?嗬嗬……不知青霞被打之後,會怎麽反擊呢……


    劉耀德想到這裏,竟忍俊不禁,突然拖口笑出聲來,引得鄰座頻頻回扭頭朝他這邊窺視。 直到散戲之後,他劉耀德都沉浸在那種荒謬的奇思妙想之中,決定回到家,隻管大著膽子試試恫嚇一下青霞,看她如何反應……。


    終於,《打金枝》在皆大歡喜之中結束了,因為戲中的郭愛不但與公主合好了,還被嶽父皇帝加官封爵了。 於是,當《打金枝》最後一場戲落下幃幕之後,看夜戲的人們喝過好彩,也餘興未盡地起身離場。


    劉耀德步出戲院,仍然沉湎於戲裏熟愛打金枝的片段裏。 餘興未盡的他,嘴裏哼著郭愛打金枝的戲詞,在仆人劉大的攙扶下,晃晃悠悠地向暗處的馬車走去。 可剛走到自家的馬車前,還容他登上馬車,突然從暗處的角落奔出十來個年輕力壯的蒙麵人,他們手裏個個拿著洋槍,一衝出來便啪啪兩槍,將劉耀德的隨身仆人和車夫摞倒,又快如閃電式的堵塞了劉耀德的嘴,另外幾個蒙麵人隨即將撐起一條大麻袋,從頭到腳猛地套扣在劉耀德身上,粗暴地連人帶麻袋,緊緊捆綁在一起,像扔一袋沙子一樣,重重地把劉耀德扔進馬車,瘋狂地駕車出城,瞬間便消失在雪雨交加,冷風斜襲的夜色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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