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襲,德國羅斯托克大學船舶製造專業碩士,師從德國有名的船舶大師,在讀期間就跟隨老師跟進過新的軍用艦設計圖。


    然而這樣一個人才,三個月前卻突然在德國失蹤,了無蹤影。


    許寧怎麽都想不通,他為什麽會出現千裏之外的蘇州,他轉身向段正歧看去,段正歧捏了捏許寧的手心。


    旁邊的士官道:“我們是在杭縣遇到的溫先生,當時他被孫傳芳的部下關押在城中,將軍把他解救出來,後來才得知了他的身份。”


    溫襲不滿道:“什麽解救,你們把我強行帶到這裏來,和那些強盜土匪又有什麽不同?不照樣沒詢問過我的意願麽?”


    許寧輕瞪了段正歧一眼,對這位年輕的天才致歉道:“抱歉,是我們有失禮數,怠慢了先生。為了彌補虧欠,不如讓我們親自將先生護送回家鄉,讓先生與家人團聚。”


    溫襲一愣:“你,你這人怎麽這麽好說話啊?”


    許寧哭笑不得,難道他覺得自己應該強硬一點,再監(禁)他一次比較好?他挑眉正想說些什麽,溫襲忙道:“不,不用了,我暫時不能……嗯,不想回家。”


    他麵有難色,許寧又想到他出現在杭縣的事,就知道失蹤一事必有□□,便也不強求。左右溫襲現在已經出現在他們麵前,隻要結下善緣,以後未必也不能成事。許寧正這麽想著,卻又聽那溫襲問:


    “我看你們又是將軍,又是先生稱呼的,必然是有自己勢力,倒也不像是奉張那樣的胡作非為,你們是什麽人?”


    許寧微微一笑。


    “在下許寧,這位是我們家將軍,姓段。先生博識,或許曾聽聞過將軍的……”


    “許寧!”誰知那溫襲突然跳起來,打斷他,雙眼發亮地道,“原來你就是許寧。這些天說書先生說的拳打上海青幫,腳踢金陵租界的大英雄,就是你!”


    許寧神情一愣,沒想到自己什麽時候多了這樣一個外號。


    溫襲卻走上前來,興奮地欲抓住他的手。


    “久仰,久仰,沒想到人生在世,我還能見到活生生的好漢!”


    他伸出去的手卻被人攔了下來,隻見段正歧站起身擋在許寧麵前,略有些不悅地看向他。溫襲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好像太過激動了。


    他撓了撓頭,有些訕訕道:“抱歉,我隻是從小喜歡看話本傳記,尤其喜歡聽人講述英雄好漢見狀不平拔刀相助的故事。我有點代入了。”


    溫襲說著,又兩眼閃閃地看向許寧。


    “那你接下來要去哪?”


    “呃……回金陵。”許寧有些承受不了他的熱情。


    “回金陵?”溫襲眼神一轉,看了看他們身邊荷槍實彈的士官,又看了眼許寧,最後退後三步,深深地作揖道:“那麻煩許先生,也將我一同帶回金陵吧。”


    什麽?


    許寧睜大眼睛,懷疑自己幻聽。


    ……


    第二日,他們由蘇州啟程返回金陵。


    因著江南等地還是孫傳芳的地盤,所以這一次出行為了掩人耳目,許寧外出的時候隻帶了不到十人。與段正歧在蘇州重逢後,這護衛的人數就翻了一番,現在更加上了溫襲這個小尾巴。


    一行人坐上渡船的時候,皆是換做便衣。許寧與段正歧站在船頭,看著溫襲帶著一個侍衛到處走來走去,四處打量著好似孩童,不由就歎了口氣。


    他是想請回這位船舶專家為段正歧效力,卻也沒想到是用這樣的方式把人帶了回來。想來段正歧也沒預料到,看似桀驁不馴的溫襲,會這樣乖乖跟著他們回去。


    難道是因為許寧太有魅力,還是因為溫襲性格大大咧咧,什麽都無所謂?不,顯然不是如此簡單,唯一能夠預料到的是,這看不見的渾水中,必定隱藏著麻煩。


    正這麽想著,段正歧握緊了他的手。許寧抬頭對上那雙沉靜的黑眸,心下微鬆。


    是啊,無論怎樣,現在已經不再用自己一個人應對這些麻煩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難道還會畏懼這些小小的坎坷嗎?


    兩人相視一笑,溫情脈脈。


    不遠處正在觀察渡船設計的溫襲,不經意間抬頭看見這一幕,卻是愣住了。


    金陵,紫金山。


    因為時間緊迫,回到城內後,兩人隻是稍作歇息,便前來山中拜祭。而等他們爬到半山腰看到那無名墳時,卻已然有一人先於他們,站在墳前。


    “將軍,許先生。”


    那人回頭,衝他們笑笑。


    “我先來一步,已經替三哥點上香。”


    “孟陸。”許寧呢喃地喊著這個人的名字,有些擔心地觀察著他的神色。早在之前,甄吾就和他說過。段正歧麾下六人之中,除了他因身份特殊,與其他五人感情一般外,其餘幾人之間交情都頗是深厚,宛若親手足。


    如今張三身死,丁一、姚二還在遠方帶兵,孟陸和霍祀又在上海分身乏術,卻是都不能回來祭拜,也不知他們心中,到底會如何難過。


    “先生這樣看著我做什麽?我可不想再被將軍罰鞭子了。”孟陸露出一貫的,有些吊兒郎當的笑容,衝許寧擠了擠眼,然後從地上端起一杯酒遞給段正歧,“將軍。”


    段正歧上前一步接過,將酒澆在墓前。孟陸也跟著他一樣,敬了一杯酒。


    直到這時,他才開口,稍微透露出了自己的一點心情。


    “早晚有這一天。”孟陸說,“我隻是沒想到,在我們之中最早走的,會是三哥。”


    他看向低矮的墓碑,用手輕輕撫去上麵的灰塵。


    “三哥向來不聰明,又心直口快,總是容易惹出麻煩。所以將軍不讓他去戰場,也不派他去做那些勾心鬥角的活計。我一直以為,能讓三哥留在先生身邊照看您,是最適合他不過。”他看向許寧。


    “因為先生這麽聰明,又這麽心軟,必然不會計較三哥的小毛病,也肯定會照顧好他。”


    許寧心下一痛。


    “我……”我沒能好好照顧他!我沒做到。


    孟陸笑:“不,你做到了。三哥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你也沒有辜負他的犧牲,為他報了仇。三哥沒有死的不清不楚,也不是無人收屍,這樣已經很好了。士為知己者死,像我們這樣的人,哪有比這更好的結果呢?”


    他笑了笑。


    “真希望我以後,也能有這樣好的去處,也死而無憾了。”


    說罷,他對兩人行了禮,獨自下山去。


    許寧定定地站在原地,看著孟陸的背影越走越遠,逐漸變成山道間的茫茫一點,消失不見。他有些支撐不住,頹力後退一步。


    段正歧環住了他。


    平複多日的悲痛今日又再起波瀾。不僅是為了張三,也不僅是為了日後命運難料的一二四五六們,而是為了所有的,生活在這天下旦夕禍福間的人們。然而引起許寧悲痛的,還有那一直隱藏在心中的恐懼。


    “正歧。”


    他緊緊抓住段正歧的手。


    “隻有你……”他道,“求你,不要先我一步離開。”


    看見孟陸來祭拜張三,許寧突然十分害怕起來。


    他也有私心,他也害怕自己有朝一日,會失去世上最重要的人。


    段正歧低下頭,在他額心落下一吻。


    【好。】


    同生共死,不可毀諾。


    ……


    傷情隻能是一時。回到金陵後,還有許多事情等待兩人處理。他們必須立即收拾起所有情緒,準備起接下的事。首先等著許寧的,便是聽人匯報公審的進展。對金陵英領事的刑事審判案件已經遞交到金陵法院,擇日開庭。而以金陵百姓為原告的民事案件,籌備起來卻頗有些麻煩。


    首先,既然要讓百姓們做原告,去控訴英領事的侵權,就必須得讓他們對案件知情。這就是一件麻煩事。


    “對於大多數人來說,別說是控告英領事,就是控告本地官員,也是難以想象的一件事。自古民告官多沒有好下場,普通人哪有這樣的膽識。”章秋桐說,“他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被侵犯剝奪了些什麽。”


    對於去不起煙賭館,沒錢吸食鴉片的百姓來說,就算英領事作惡多端,反正禍害不到他們頭上,和他們有什麽幹係呢?他們不知道的是,真正的危害不僅僅是表麵上的那些。然而他們先天的短視,和後天的無知,卻往往使得他們困於井中,不能真正明白這點。


    “這件事交給我來辦。”


    梁琇君說:“我回去與社長商量,多寫幾篇議文,將租界哄抬物價,私販華工,攪亂行市的消息透露出去。再去請幾個學生,去往百姓中宣傳,總會叫他們明白的。”


    許寧點了點頭:“這一件事也需要工會的幫助,我去聯係。”


    幾人三言兩句間,有了初步的規劃,瞬間覺得放下心頭一塊大石。離開前,梁琇君卻又突然喊住許寧。


    “元謐。”


    她溫柔地看著自己的舊友。


    “你別太累,出了事,不要都自己一肩抗下。”


    “好。”許寧溫聲應下。


    他轉身出了門,頂著有些陰暗的天空,匆匆上了車。


    而此時,孟陸正在書房內和段正歧談話。段正歧端坐在書桌之後,隻是用眼神不冷不淡地瞧著他。


    孟陸上前一步。


    他此次去上海,不僅在執行許寧的密令,調查英使館的動態,還背負著段正歧吩咐的一個秘密任務。


    此刻,他看向將軍,想到多日來的調查結果,有些艱澀道:“是華豐。”


    轟隆隆。


    一道閃電從夜空劃過。許寧在門口下了車,向屋內小跑而去,大雨已經轟然而下,澆濕了他的衣服。


    這夏末的雷雨,來得如此猝不及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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