蔭昌回到京師述職正好是在奉票風波最熱鬧的這些天,剛上任不久的直隸總督楊士襄已經被撤職,趙爾巽也被撤離戶部,整個京師裏就是無比的熱鬧,看熱鬧的人很多,這種熱鬧卻讓蔭昌發自真心的感到悲涼和傷痛。


    在家裏等了幾天後,他終於等到了慈禧太後的召見,這天一大早就坐了轎子去紫禁城裏覲見太後。


    時隔兩年才有機會回到京師,再去見太後,坐在轎子裏的蔭昌有著說不出的感歎和唏噓,如今的他已經是坐穩了奉天巡撫的位置,他自己覺得這兩年幹的不差,東三省新政裏也有他的一份功勞。


    在京師的這幾天,他每天見到別人,別人都會讚他在奉天折騰的新政很是不錯,在朝廷上下都頗有口碑,說他是真正會折騰新政的人。


    蔭昌聽來聽去都覺得每個人都說的是泛泛之詞,其實沒有一個官員和滿人權貴真的知道東三省新政到底意味著什麽,以及東三省新政到底發展到了什麽程度。


    蔭昌則對此甚為了解,他剛到任上之時,奉天省一年的稅收不過四百餘萬兩銀子,和朝廷每年一億兩白銀的稅收相比,簡直是不值得一提,在各省之中也絕對排在倒數的行列,連陝西省都不如,而黑龍江省和吉林省比之奉天省更是倒數的墊底。


    短短兩年時間,即便大半的新辦工廠的稅收還有一大半是減免的,東三省還裁減了各種苛捐雜稅和丁稅。即便是這樣,奉天省在丁未年的稅收也增加到了1578萬銀圓的規模,東三省的總稅收(不含礦產業稅種)則新增到了2703萬銀圓,因為三省都有大規模的官墾局、軍墾局、林墾局,從直隸、山東招攬民丁種植收租,收益頗豐,東北銀行等官辦事業盈利也豐厚。使得東三省的財政總收入增加到了4740萬銀圓的規模。


    生財有道。


    生財有道啊!


    東三省還通過強買強賣的方式從外資銀行那裏賣了總額約五千萬銀圓的長期公債,用於興辦三省水利,增開林牧良田。修通道路,設立公塾新學。


    當蔭昌回到京師再次麵對舊日熟悉的官員們,想到東三省的那些官員。想到宋彪,他就真的不覺得關內和京師之中還有誰比得上宋彪的能耐。


    差距甚遠。


    差距甚遠啊。


    隻是此時的蔭昌已經不敢再擔保宋彪絕無造反之意了,這兩年間,他不止一次的從各種途徑聽說了光複會在東三省迅速擴張的事,雖然手中絕無證據,可他還是有充足的把握猜想宋彪才是光複會背後的那個人。


    沒有宋彪的支持,光複會在東三省不可能如此快猛的發展,甚至是肆無忌憚的發展,何況新軍內部的新華會也絕非善類。


    蔭昌其實很清楚,他隻是故意裝作不知道。因為不知道才能熬過去,他要是真的擺出自己已經知道的架勢,那就隻有兩個選擇,一是加入光複會,二是身為巡撫。嚴查反賊亂黨,兩者恰恰都是他不願意幹,也不能幹的事。


    坐在轎子裏,蔭昌心裏有著說不出的悲涼。


    身為一省之巡撫,政績如此之佳,加上滿人的身份和資曆。他要不了幾年就能成為封疆一地的總督,這本該是值得高興的事,可他哪裏能高興呢?


    蔭昌心裏感歎著,痛苦著,人已經到了紫禁城外,下了轎子,他就繼續跟著太監二總管亦步亦趨的前往寧壽宮。


    比起上次覲見,此一次的寧壽宮顯得有些冷清和落寞,在這帝國落寞之時,即便是在清晨陽光的照耀中也顯得異常寂寥,在這裏伺候太後的大多都是一些老宮女,有一些已經在太後身邊幹了幾十年之久,曆經榮辱和各樣的風波。


    太監之中也少有幾個新人,來來去去的這十年裏都是老人。


    太後並不在寧壽宮,蔭昌隻能先上前,一個人寂寥的跪在大廳裏,在那猩紅色的紅地毯上,他所能感覺到的是一種惶惶不安的恐慌。


    二總管崔玉貴也似乎比以前蒼老很多,臉上甚至有了老人斑,眼眸發白,仿佛是要瞎了一般樣子,他陪同在蔭昌的旁邊等著太後的到來。


    見蔭昌額頭滑落冷汗,崔玉貴就好心的帶著一絲哀歎的寬慰道:“大人不用憂慮,太後一歲一老,這些個月裏常有痢疾,年紀大了,或許總是難免的吧,這光景大體都還在後堂裏,或許等一會兒才能來,您要嫌累,不妨先在門外繼續站著。”


    蔭昌聽了這話,心裏寬鬆了一些,可能提前進殿裏跪著迎著太後也不是一般的奴才能有的隆恩,他怎敢起身,何況太後說來還是就來了。


    他就繼續跪著,低著頭,等著慈禧太後。


    這一等又是將近一刻鍾的時間,慈禧太後才在兩名老宮女的攙扶下走進寧壽宮,很多人以為皇宮裏都是年輕貌美的少女等待著皇帝的寵幸,真相卻是殘酷的隻有一群年華老去的老宮女,即使是年輕的宮女也實在談不上何種姿色可言。


    特別是在慈禧掌控著皇宮的一切之時,連皇帝幾乎都沒有。


    這裏隻有一個比一個更老的宮女和太監,一如這個帝國般的腐朽和蒼老。


    陳腐猶如斑斑鏽跡,正如這個落魄潦倒而虛弱不堪一擊的帝國,即便這個帝國曾經強大過,正如此時一同走向衰弱和死亡的奧斯曼帝國一般。


    慈禧太後臉色蒼白而全身乏力,身子骨裏透著冷冷的寒意和再也無法掩飾的衰老,她在過去的半年裏不僅有長期的慢性腹瀉,而且經常失眠,一整夜的難以入睡。


    每當她一合眼。她就會想起被自己下令殺死的珍妃。


    和所有的性格狹隘而缺乏仁慈的養母一樣,她將皇帝對她的那些叛逆都視作兒媳的錯,於是,她殺死了這個從一開始就讓她討厭和恨透的年輕女人。


    直到很多年後的今天,她回想起過去才知道年老的人也會一次次犯下曾經犯過的錯,當她殺死那個年輕的女人之時,她和皇帝就再也不可能回到過去了。


    現在。她隻能一個人麵對著眼前的困難和痛苦。


    她曾經為這個帝國帶來的同治中興,平定了粵匪和撚匪,還收複了新疆。至少她覺得都是自己為這個帝國而做的,可她知道自己再也沒有能力平定東北。


    半個月之前,她還一時心急的想過以秉辦東三省新政政績頗佳。又簽署了《韓清通商續增條約》這樣的功績將宋彪提為軍機大臣,招入京師,日後再給載灃留下空間和時間去對付宋彪。


    詔令已經擬定好了,但她在最後一刻放棄了這個極可能徹底毀掉整個帝國的冒險決定。


    宋彪不是曾國藩,也不是李鴻章,更不是袁世凱和張之洞,別人不會這麽傻的入京任由他們宰割。


    坐在龍椅上,慈禧靜靜的看著蔭昌,心裏有著說不出的寄托和感傷。


    蔭昌上前跪拜,道:“奴才奉天巡撫蔭昌給太後老佛爺請安!”


    慈禧太後忽然有一種想要哀嚎的悲傷。特別是當她聽到“奉天”這個詞的時候,曾幾何時,大清國的根基居然都被別人占據了。


    其實她知道的東西還不多,不管是蔭昌,還是增韞都隱瞞了太多事不敢如實稟告。即便如此,想到宋彪在東三省已然擁兵十幾萬之時,她還是特別的痛苦。


    她知道,別說是在她有生之年,恐怕就是在載灃的有生之年也未必能夠收複東北。


    慈禧終究還是回過神,凝視著蔭昌感歎道:“聽說你回京也有些日子了。在奉天省當巡撫,總少不得要和宋總督打交道,那人脾氣不太好,怕是難為你了。”


    蔭昌答道:“回稟太後,奴才在奉天也沒有受著什麽氣,宋總督推崇荀子,講究荀子之道,隆禮尊賢,重法愛民,所設新法大多依照洋例,但凡有法可依,一概依法置辦。新政施行以來,總督衙門下設各廳,各府設局,唯軍警兩務親自督辦,其他該巡撫置辦之事一律由巡撫置辦,總督轄管之事則一律由各廳置辦,並無越權之舉。自東三省新政開啟至今,三省財政日益新增,去年三省財稅總收合計3160兩庫平銀,軍餉開支720萬兩庫平銀,警務巡防開支180萬兩庫平銀,其餘大多用於三省水利、學政、開墾、修路等事宜,且無增收苛捐雜稅之事。兩年之間置辦公塾一萬四千餘所,凡鄉民百戶以上之屯村都設有公塾,凡各縣皆設有新式小學和中學,凡各府皆設有專科新學,凡年滿八周歲者兒童,愈六成有書可讀,三省新增百姓七百餘萬,各地新辦工礦六千餘家,新增商貿行資本一萬兩白銀以上者四百餘家。三省各地沿鐵路廣種大豆、甜菜,沿遼東灣和阜州等地大種棉花,各地增種玉米、高粱、小麥、水稻者六百萬坰地,遼東半島一帶廣收柞蠶絲,大興、小興和長白山一帶多設林牧開墾局,各地置辦牧場、林場,百姓五穀豐登,凡直隸、山東、河南、江蘇各地流民至東三省,無非安置妥當,安居樂業,迄今未有民亂。往年東三省多有匪寇,橫行山野,各地知府同知皆不能平,如今各地土匪流寇多以清剿。隻以奴才所見,東三省如今比起直隸、山東等地,怕是更為富庶,百姓安居思定,生活富足,路不拾遺,對朝廷感恩戴德,皆以此乃太後之庇佑。”


    慈禧聽著這番話頗是覺得驚訝,雖然說東三省新政辦的好是世人皆知,好到這樣的地步實在有點超乎她的想象,她忍不住的有些倒吸一口涼氣,問蔭昌道:“如何能有這樣之事?”


    蔭昌小心翼翼的答道:“無他,唯督撫齊心,同舟共濟,而宋總督更是難得之才,凡事多能安排賢才處置,使官員能各展所長。又以隆禮尊賢,重法愛民為新政之綱,吏治清廉,少有貪汙克扣之官。”


    他說的當然不是實話,因為他所報出來的東三省賦稅總額中缺了煤炭業的開采稅、營業稅、所得稅等等,在東三省稅收免稅優待政策中,礦業這一區域是無優惠的。而對朝廷上報時則故意隱瞞了這一點,這一塊則全部被總督府直接調入軍費中。


    慈禧哦了一聲,心裏愈發有些緊張。卻道:“如今全國各省都在興辦谘議局,唯獨三省沒有,不知何故?”


    蔭昌答道:“宋總督雖然未設谘議局。卻設了一個名為調研局的機構,多是聘請名士擔任幕僚,同商大事,凡三省巡撫衙門也設有新政局,邀請地方鄉紳和各地賢能之士同商政事。此和各省谘議局大致相同,然操控之權在於我等,故而並無各地立憲之亂。”


    慈禧讚同道:“你們這個法子倒是妥當,本宮也覺得谘議局之事未免兒戲。東三省新政辦的好,你的功勞也不想,前些日子鬧了場奉票風波。楊士驤暫時隻能撤職。直隸總督不比別處,總要管著北洋軍的事,本宮尋思良久,決定將你調回來當這個直隸總督。你在直隸,本宮也放心些。”


    蔭昌心裏自然高興。畢竟是一步就提升到了直隸總督的寶座上,從今以後也就真算是熬出頭了。


    他心裏明白,其實朝鮮現在也無人可用,如果他不是滿人,按道理也絕對輪不到他。


    蔭昌當即謝恩,道:“多謝太後恩典。奴才必當效犬馬之勞。”


    慈禧有氣無力的微微頷首,隻是和蔭昌說了會話的功夫,她已經耳鳴嘈雜,體虛手寒,不知道有多不舒服和難過,可她也隻能繼續撐著,又和蔭昌問道:“至於奉天巡撫之職,你可有合適的人選推薦?”


    蔭昌道:“東三省開墾督辦大臣唐紹儀是個合適的人選,他在這個位置上,至少不會像當年趙大人那樣壞了朝廷的大事,也不會走錯路,辦錯事。”


    慈禧明白蔭昌的意思,在奉天巡撫的位置上既要和東三省總督宋彪保持合作,不能翻臉鬧事,也得防著宋彪,不能和宋彪走的太近。


    能有這樣的人選肯定是再好不過。


    慈禧微微頷首,心裏寬慰,道:“這人倒也不錯,往年和日俄周旋,虧他有那番能耐。要說起來,東三省新政辦的好,他倒是功勞也不小,隻是細細一想,東三省如今雖是有功之地,本宮擔心的也便是這裏。前番你剛回來,勸說同宗不要妄言殺宋總督,隻說俄國的軍火一火車之外又一火車的運往奉天,可真有此事?”


    蔭昌知道這事遲早是要被問的,當時他是和亦劻、載灃說的這事,載灃年輕氣盛,非要殺宋彪以平東北之患,蔭昌氣惱之下就說了這句實話,嚇得亦劻和載灃不輕,連夜就跑去和慈禧稟報。


    他謹慎的思量片刻,如實回答道:“宋總督防範朝廷極嚴,何況他如今也是騎虎難下,又要力防日俄各國,比如說簽訂《韓清同商續增條約》,驅逐千餘日本浪人等事,他若是沒有手中十萬重兵,日本豈能輕易就範?如今他和日本、朝鮮談延吉之事,又要將朝鮮賴居三省的難民遣返,數量達十幾萬之多,日本也是一忍再忍,沒有別的原因,就是怕他而已。此人手握十萬精兵,別說北洋軍不是對手,日本陸軍那麽厲害,實際上也不是對手。兵多是好事,可也是壞事,他又是不好當官,隻想當將的人,東北新軍又是他一手鍛煉出來的虎狼之師,他豈能坐視被朝廷調入京師,斬其四肢爪牙?太後,奴才鬥膽說一句話,比之當年的三藩,宋總督確實並無作奸犯科之事,凡事也都依法置辦,更無越權專權之舉,隻是如今已是難解的死結,朝廷怕他造反,他怕朝廷下手除他,兩邊都不得安生,隻能相互提防,越是提防,怕是越容易出事。何況京師之中真是太多恨不得生亂子的閑雜人等,天天喊著要殺他,他在京師也有耳目,豈能不知,隻能是更加提防。奴才以為,這個死結若是解不開,怕是遲早還會被人捅出簍子。”


    慈禧不說話,她知道蔭昌說的是實話,可誰能不妨著對方呢?


    在心裏哀歎一聲,慈禧問蔭昌道:“那你以為該如何置辦才能解開這個死結?”


    蔭昌道:“奴才鬥膽,以為朝廷不妨就索性將他架在三藩的位置上,既然有前車之鑒,他必定會小心謹慎。他若是真能世襲東三省,大致也會安心割據東北,這大約能給朝廷爭取三四十年之機。”


    慈禧頗是不高興的斥責道:“若是三十年,朝廷還無能力安定東北,那該如何,難道就要將祖宗的基業都讓給他?”


    蔭昌嚇了一驚,可還是勸說道:“太後,若是朝廷緩了三十年還不能平定東北,那哪裏還有三十年之機……慈禧一時無語,她自己想想也知道就是這個道理,如果大清國臥薪嚐膽三十年還沒有實力打敗宋彪的東北新軍,又何必還要繼續折騰呢?


    她知道蔭昌說的很對,但她絕對不可能同意這樣的提議,可她也打算讓軍機處去商談這件事,以此去試探宋彪的反應。


    她將希望寄托於宋彪自己主動站起來反對此事,意識滿清皇室的高貴,意識到大清帝國授命於天的事實,意識到自己身為一個漢人的卑賤。


    人少則慕父母;知好色,而慕少艾;有妻子,則慕妻子;仕則慕君,不得於君則熱中。君皇為上,萬民效忠景仰,此乃天經地義之事,身為漢人而不知忠君,此為逆類,弗如畜類。


    她希望宋彪能明白如此淺顯的一個道理,一個做為漢人都必須明白的基本道理。(未完待續)r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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