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對於江氏來說,告狀是生活中必修的生存技能。


    從她最早嫁進林家,在婆母麵前告嫂子黑狀開始,伴隨著這項技能的熟練應用,相應的她得到了一係列的好處。


    不過今日麵對的可是位貴人,她眼睜睜瞧著三姐兒討好的笑著將那位貴人引到了靠窗最好的位子,然後又招呼了丫環上茶上點心,這才整整衣衫,將四姐兒撈在懷裏,拍打了兩下,威嚇她不許再哭了,便招呼著林大娘一起過去了。


    特別是,看到三姐兒眼裏訝異驚慌的神色,江氏內心的得意就更不是言語能描述的。她心裏再得意,這會也強壓著興奮,以一種市井裏鍛煉出來的察顏觀色的目光,悄悄往義成郡主麵上掃了一眼。她並未察覺出對方的不愉,撲通一聲便跪下了。


    義成郡主眼皮都未抬,喝一口林碧落親自斟的蜂蜜柚子茶,果茶在口裏停留的瞬間,她目光微微一閃,便低頭去瞧跪在腳下的婦人。


    時人喝茶,喜歡將各種名貴香料或者幹果鹽椒酪薑等物一起煮,有時候入口根本分不清是在吃茶還是在吃羹,倒是林碧落這種果茶瞧著顏色金黃,果香撲鼻,入口果味濃鬱,別具一格,義成郡主忍不住又抿了一小口。


    貴人的目光瞧過來,落在江氏眼中,無異於鼓勵。


    這方麵,她算是高手


    。知道該什麽時候裝可憐柔弱,什麽時候裝無辜,這會懷中抱著的四姐兒也停止了哭泣,好好一張小臉上倒全是眼淚鼻涕。江氏拿袖子一抹,便朝著義成郡主磕了個頭:“郡主今日來這小店吃茶,小婦人原不該多嘴多舌,擾了貴人吃茶。但是小婦人心中冤屈,又從沒機會碰見貴人,今日碰見了郡主,便覥著臉來求郡主聽一聽小婦人的冤屈……”


    她說完了這話,三姐兒麵上已然色變,伸手便來拉她,話裏便軟了下來:“二嬸你這是做什麽?郡主難得來一趟……有什麽話,我們回頭自家人關起房門來說不成啊?”還轉頭去瞧郡主的臉色。


    義成郡主倒是穩穩坐著,隻淡淡道:“無妨,讓她說。”


    江氏頓時喜形於色,幾乎聲情並茂的將自家日子緊張,大房日子寬鬆,這才想著讓婆母去大房生活,又或者讓大房補貼二房一二講明,末了做結束陳情語:“……小婦人自嫁過來,與婆母親如母女,自己吃糠咽菜不要緊,但不能眼睜睜看著婆母跟著我們夫妻倆受苦。大房不但日子好過,還開了這麽大的鋪子,難道不該好生孝順長輩?”將前情完全忽略。


    “大房既然這般不孝,你們夫婦為何不告到衙門裏去?”義成郡主若有所思的目光在大房母女身上掠過。


    這外甥女兒倒是親的,可是品性她並不了解,隻覺得商戶市井人家,必然是養不好的。於是林家舊事,她早派人打聽出來了。


    能收到外甥女的帖子,已是意外,到了這裏聽得江氏母女鬼哭狼嚎,心中早猜了個j□j不離十。吃人嘴短,今日她這是受邀來鎮場子來了!


    何氏是知情人,早知義成郡主乃是林碧落的親姨母,想來義成郡主也是心知肚明,這才會一請即來。因此她心中倒也不慌。反是林碧落這會倒小聲央求江氏:“二嬸……二嬸求你別說了行嗎?”


    這小丫頭又不知在搞什麽鬼?


    左右不會是三姐兒倒黴。每次她有什麽鬼主意,倒黴的總是別人。


    何氏心中篤定,索性不發一言立在一旁,端看江氏如何往下演。


    “郡主您有所不知,大房的大姐兒嫁了個衙門捕快,公公又是衙門捕頭,我們小門小戶的,哪裏敢跟公門中人鬥?”


    她這話一出,何氏倒不好裝傻了


    。


    “弟妹,你這說的什麽話?大姐兒是嫁了鄔家不假。可你可著街坊四鄰去打聽打聽,鄔捕頭待人寬厚,從來都是幫襯鄰裏,誰家與衙門要打交道不是求到他門上去?他何曾打過個推辭?你這般汙蔑他,是他吃了你的東西沒給錢啊還是仗勢砸了你的店或者吞了你的銀子?”


    江氏語塞。


    這些事情,鄔捕頭還真未曾做過。要說憐老惜貧助人為樂這種好人好事,鄔捕頭倒做過不少,算是這一片的活雷鋒了。林碧落覺得自家阿姐的這位公爹都可以評個小區學雷鋒先進了。


    旁人都這樣想,何況鄔捕頭的枕邊人。


    “郡主明察,江氏這是血口噴人。小婦人家中男人是在衙門裏當捕頭不假,可是誰人不知上京府尹常大人的清名。”


    穀氏平日瞧著軟善,這會兒卻是真生氣了。


    鄔媚嫁出去之後,林碧雲不舒服,便請了錢大夫來診脈,得了個喜脈,鄔家上下頓時高興壞了。穀氏生怕林碧雲哪裏不舒服,如今是家裏活計也少讓她做,隻每日在房裏好生安胎,偶爾下個廚,還怕油煙熏壞了她的孫子。


    今日林家鋪子重開,穀氏怕事多人雜,便不肯讓林碧雲出門,隻自己帶著出嫁的鄔媚來了。她原來便不待見林家婆媳,隻遠遠觀望。此刻見火燒到了自家門口,便再不肯沉默,移步過來與義成郡主施了一禮,替自家男人辯解。


    “常大人?常啟功?”


    穀氏見郡主提起了常大人,便知有門,連忙應是,“郡主也知,常大人最是清廉,小婦人家的男人便是在他手底下當差,哪裏敢胡作非為了?”


    不想義成郡主卻想到上次常啟功派了個捕頭去她家要銀子,好像就姓鄔,當時氣了個倒仰,不過知道這銀子落到了外甥女的手裏,她心頭的氣便消了,又暗暗覺得這丫頭膽子大,雖在市井間長大,無法無天的性子倒跟她親娘如出一轍。


    想到蕭怡,她的目光便軟了下來,待穀氏也和善了許多。


    “常啟功倒是個好官兒


    。”


    江氏原本還指望著郡主大發雷霆,趁機從大房搜刮些好處,多少總能弄些銀子來。哪知道這位郡主聽到常啟功便歇菜了。眼看事情要黃,連忙添一把柴。


    “郡主,大房母女不孝長輩,小婦人今日求到了郡主麵前,郡主若是不替小婦人作主,傳揚出去,不但人家會指責大房母女的不是,還會汙了郡主清名!”按理說三姐兒都坑了這位郡主家一大筆銀子,她應該極恨三姐兒才是。


    難道今日上門不是來找茬的?


    “二嬸,你這是說的什麽話?說我們母女便單隻說我們母女,何苦要捎上郡主?”林碧落掩麵轉身,肩膀一抽一抽,江氏還當將這凶悍的丫頭給氣哭了,心中快意,更是口無遮攔。


    “郡主碰上了,若能替我家婆母做主,旁人提起郡主來,必定在讚郡主深明大義!”江氏拉一把林大娘,朝她使眼色。


    今日也不知怎的了,婆母總也使喚不動。難道是往日當槍使的次數太多了?


    江氏心裏嘀咕,也沒往心裏去,一門心思要在義成郡主麵前告倒林碧落,讓她吃個大虧,順便再刮些銀子回去。她實在看夠了大房的嘴臉了。


    “二嬸求你別說了!”林碧落徹底的轉過身去了,耷拉著腦袋,以袖掩麵,聲音低沉沮喪,何氏還伸手攬過了女兒,感覺到她在自己懷裏一抽一抽的,還忍不住胡思亂想。這孩子平日多張牙舞爪的啊?怎的今日江氏這麽幾句話便給氣哭了?


    許是她覺得當著自己的親姨母有點下不來台?


    江氏還待再說,義成郡主卻將茶盞重重擱到了桌上,不怒自威:“大膽刁婦,將嫡長兄趕出家門,侵霸祖產,卻敢隱瞞本郡主,還想拿本郡主當槍使,替你奪人家產?來人呐,將這婦人交到常啟功手裏去,讓他好生審一審這刁婦!”


    她身後跟進來的仆婦裏,便有身健體壯的婆子,一擁而上,將還抱著孩子的江氏給扭住了胳膊,另有婆子將她懷裏的四姐兒奪了下來,塞到了林大娘的懷裏,嘩啦啦便扯著江氏去了。


    江氏還沒明白怎麽回事,便被架著下了樓,塞進了馬車裏,往上京府衙去了


    。


    四姐兒見江氏去了,也不哭了,隻一個勁兒往阿嬤懷裏鑽。


    林大娘見狀,還有什麽不明白的。——這郡主擺明了是來給三姐兒撐腰來的!


    “老婆子糊塗……老婆子糊塗……”她攬著四姐兒撲通一聲便跪到了地上,朝義成郡主不住磕頭。


    蕭錦冷笑一聲:“你是夠糊塗的!不然怎會聽從小兒媳的挑唆,偏疼幺兒,將長子趕出了家門?!從來繼承宗祧都是長子,倒沒聽說過幼子繼承的。你這等糊塗的婆子,妄顧國法,本該與你那刁蠻的兒媳一起拖到上京府尹,讓常啟功好好審上一回。但是念在你年老體衰的份上,還不滾回家去反省?!日後若再拿孝順的大帽子來長房挑刺,本郡主便好生替你們主持主持公道!”


    林大娘嚇的直哆嗦。


    她心腸再狠見識再短淺也知民不與官鬥,更何況這還不止是官眷,而是皇室宗親,對於普通百姓來說,那便是天人一般,不說鬥嘴,便是不敬也是一項罪名。


    “還不快滾?!”


    林大娘抱起四姐兒,灰頭土臉的走了。


    “三姐兒你過來——”義成郡主招招手。


    何氏將林碧落從懷裏推出來,“三姐兒,郡主叫你呢。”低頭一瞧,這才發現這小丫頭壓根沒哭,笑的正歡呢。


    “你——”當著義成郡主的麵,她也不好說什麽,隻好狠狠瞪了她一眼,見林碧落吐了下舌頭,便過去向義成郡主致謝。


    義成郡主也不要她謝,隻道:“你那二叔與二嬸占了大房本該繼承的祖宅,要不要我出麵幫你拿回來?”


    “民女多謝郡主!二叔與二嬸如今隻剩祖宅了,這幾年也沒有多少積蓄,若是將他們趕出祖宅,倒對不住我過世的阿爹,還望郡主見諒,饒了她們罷!”


    “你這孩子!”義成郡主倒氣樂了。


    方才瞧著江氏步步緊逼,若今日來的不是她,而是別人,保不齊她今日便要吃虧


    。這會兒有她撐腰,本應該將往日受的氣統統找補回來,哪知道她倒容善。


    ——若是她家阿蘭,這會兒早喊打喊殺了!


    義成郡主心內感歎:她到底……還是跟她親娘一樣心軟。


    江氏婆媳走後,店內又恢複了寧靜。吃茶聊天的,坐在窗外看風景的,時不時還有各種特色小食端上來,有些都是市麵上從來不曾有過的。


    比如其中一種酥脆的黃色卷兒,聽說是名喚蛋卷的,吃起來倒是滿口蛋香味兒,又酥又脆,也不知是怎麽製成的,反正怪好吃的。


    除了甜的,還有各種肉幹小魚幹之類鹹辣的小食,味道真不錯。


    義成郡主坐不多時,先時押著江氏去衙門的婆子便坐著馬車回來了,從馬車裏將江氏拖了下來,隻見她後麵裙子上都是血跡,走路一瘸一拐,被兩個婆子拖著上樓來,扔到了義成郡主腳下。


    “今日暫且饒了你,日後你若是再找三姐兒麻煩,本郡主便好生與常啟功說道說道,問問這合該長子繼承的祖宅,怎的反是幼子霸占了去?!”


    江氏在公堂之上,被差役一頓板子打的是哭爹喊娘。


    常啟功雖然不待見義成郡主,但今日她讓婆子送來的這婦人瞧著便不是善茬,那送人來的婆子嘴頭子又利害,便將前因後果講了一遍。常啟功心道,這義成郡主倒怪,明明林三姐兒坑了她家一大筆銀子,依著她的性子,不是應該上門去砸場子嗎?怎麽瞧這行為倒成了正義使者,替人伸張正義來了?


    難道義成郡主轉性了?


    許是朝政原因,也影響到了她的性子


    他這裏揣摩不透,但估摸著義成郡主的意思也是讓他好生教訓下這刁婦。他倒公允,又喚了鄔捕頭來。


    誠然,鄔捕頭是個活雷鋒老好人,常做好事。可是他也沒有姑息惡人的美德,早不喜江氏跋扈了,當即一五一十將這婦人家事道明,倒等於做了個旁證。


    兩下裏一印證,江氏便挨了二十板子。


    義成郡主派來的婆子職業素養極高,做事有始有終


    。見江氏被打完了,大老爺退了堂,便照舊將江氏拖出來,塞到馬車裏拉了回來,向自家主子稟報。


    江氏今日出門還打著如意算盤,這還沒過半日,屁股便開了花,又恨又怕又疼,又被義成郡主訓了一頓,哪敢回嘴?隻趴在那裏一個勁兒的磕頭,連連認錯。


    “民婦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拖走,看著就煩!”


    義成郡主見這婦人怕了,這才放下心來。


    早有婆子上前來,一邊一個,將江氏拖下樓去。她們都是郡主府的奴才,平日眼高於頂,哪裏肯有耐心將江氏送回家去?拖過了林家鋪子,離林碧落家遠些了,便將她丟到了個僻靜的巷子裏,自回了。江氏被打了個皮開肉綻,隻能慢慢爬起來扶著牆根咬牙往回走,路上碰上熟人羞的拿袖子遮臉。


    至於裙子上的血跡……這會子也顧不得了。


    郡主府的婆子到底訓練有素,這會便有人下樓去,與樓下的丫環尋了抹布來,將江氏一路拖上來滴下來的血跡清理幹淨。


    做完了這一切,義成郡主約莫覺得自己今日的任務也完成了,便向林碧落告辭。


    林碧落一早便與迎兒包好了一份禮,內裏有糖果以及店裏做的各種小吃。她提著東西將義成郡主直送到了樓下馬車上,又將東西遞給了隨行的婆子,這才又向著義成郡主深施一禮:“多謝郡主援手!這裏麵是自家店裏的小吃,不值什麽錢,不過給貴府的小郡主嚐個新鮮,還望郡主別嫌棄!”


    她那位表姐若是知道這東西是她店裏產的,嫌棄是一定的,但客氣話林碧落也還是要說的。


    義成郡主微微一笑:“以後……若有難處,隻管來郡主府尋我。”目光在她麵上掃過,見這孩子長的越來越像蕭怡,隻覺心中酸澀難言,“你……好好兒的!有空常來郡主府走走!”放下簾子不再看她。


    越看這孩子,越覺得簡直像紮在她心口的一根刺,又深又疼。


    索性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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