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原!”


    聽到這個名字, 周圍的趙軍同聲驚呼,人人臉上出現不可思議的神情, 彎刀在他們手中握得更緊了。


    我明白他們為什麽這樣驚慌。本來以為神不知鬼不覺的偷襲,竟然暴露在敵方眼皮底下, 不禁意味著計劃破滅,還意味著可能變成任人宰割的獵物。隻要想一想其中利害,怎會不覺得失措?


    轉眼注意到宇文靈殊並沒有表現出過分驚訝,我又笑道:“宇文將軍,這裏已是魏國領地,希望您以後不論來做什麽,都跟本王打個招呼, 也好為您準備接風盛宴。”


    宇文靈殊愈加專注地看著我, 濃密的眉毛抬了抬:“燕王大名震動關內,我早想一睹風采,今日才知聞名不如見麵。但我聽說燕王江原重傷垂危,已經多日不在人前露麵, 難道是有意使詐麽?”


    我玩味地掃過他身後趙軍, 神秘一笑:“這不過是本王用來迷惑貴軍的小小計策,不足掛齒。”


    趙軍眼中射出惶惑與怒意,宇文靈殊表情卻依舊鎮定:“請問燕王,您又如何知道了本將軍在此埋伏的消息?”


    我負手微笑:“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壁,我們中原有句古話,叫做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宇文將軍隻顧著捕蟬, 可曾注意自己早被黃雀盯上?本王得知將軍要在今夜造訪,特地帶領一千燕騎軍在此恭候,果然等來了您和您的部下。”


    宇文靈殊抬頭望了望山上,表情看上去像最危險的野獸,他慢慢道:“燕王既然帶來了燕騎軍,何不請他們出來與我宇文家的鐵軍見上一麵?他們可是對燕騎軍慕名已久了。”


    我大笑起來:“宇文將軍難道以為本王是隻身前來麽?這樣豈不是太不把河西宇文家放在眼裏!”


    宇文靈殊冷冷道:“燕王這麽有恃無恐地站在我麵前,又是把我宇文家置於何地?”


    我正色道:“本王之所以單獨來見將軍,隻是為了表示魏國對您的尊重,不願讓刀劍破壞了氣氛。”


    宇文靈殊警覺不減:“請燕王明言。”


    我淡淡一笑:“當今之世,有雄心者無不想據有天下。將軍供職北趙多年,應該比本王還要清楚:趙國擁兵尚難自保,若想逐鹿有天下更是遠遠不夠資格。北魏攻趙,如同南越之滅蜀川,已是勢在必行,不可阻擋。本王既在此地恭候將軍,而又不肯與你兵戎相見,此中深意,難道將軍沒有想過麽?”


    宇文靈殊看著我:“燕王之意,在下並不明白。我宇文家對趙國忠心耿耿,多年來立下戰功無數,隻知一切惟皇上馬首是瞻!”


    我嗤聲笑道:“宇文家傳承百年,侍奉過的君主數不勝數,平心而論,早已無忠貞可言。不論江山如何輪替,宇文家地位始終巋然不動,除了軍事實力,你宇文氏憑借的,無非是‘審時度勢’四字!如今關中咽喉之地盡在我手,陳氏王朝氣數已盡,將軍不盡早為族人打算,難道還要等著做階下囚不成?”


    “住口!”宇文靈殊嘴角微微牽動,按住刀柄道,“燕王,我敬你是個人物,這才以禮相持。你若是再當著我部屬之麵,行此卑鄙勸降之事,休怪我彎刀無眼!”


    山上突然響起一陣淒厲無比的慘叫,在寒冷的夜裏,聽起來格外毛骨悚然。趙軍全都情不自禁往上看,隻見一具穿著趙軍服飾的屍體從山腰某處滾落,磕磕絆絆掛在一株枯樹上。燕九從山坳裏探出頭來,高聲道:“趙軍聽著,山下山上,輕舉妄動者,就如此人!”


    宇文靈殊眸子裏像有血光在跳動:“燕王,你要威脅我?我宇文靈殊最恨被人脅迫,你有本事,就與我的軍隊真刀真槍決出勝負,看能不能把我們擋住!”


    我笑得十分歡暢:“宇文將軍,本王是真心與您結交,怎會做出這樣的事?”說著拍了拍腰間的長劍,斜著眼睛望向他,“本王想單獨與將軍較量一下武藝!你若是贏了,本王就放你和你的部下安然離開,魏軍保證不會銜尾追擊;輸了麽——”我勾起唇角,“本王同樣不會為難你的部下,隻麻煩將軍在我軍營裏留宿幾日。你敢不敢接受?”


    月光在山上投下濃濃淡淡的陰影,山風吹動石縫裏的枯草與枝幹,地響著,倒好像無數人潛伏在山石後的呼吸聲。宇文靈殊彎起眼睛,又露出初見我時那種神情:“我們部族中有一個古老的傳統,隻要看上喜歡的東西,就可以憑自己的力量搶奪,不管是人還是財寶。尊敬的燕王殿下,我想我要把你搶回軍營裏去了。”


    我暗哼了一聲,朝他笑道:“那就試試吧!”說著翻身躍起,宇文靈殊緊隨我身後,身形展動,兩人幾乎同時落在我方才藏身的岩石之上。


    宇文靈殊後退幾步,忽道:“等等。”他對下麵的部屬說了幾句鮮卑語,又對我道,“我剛才禁止他們擅自插手。來罷,讓我領教一下燕王的高招!”


    我彈了彈手中的劍刃,笑道:“反正我聽不懂,哪怕你叫他們一起上,本王也不在乎。”話音未落,長劍如風,向他左肋刺去。宇文靈殊彎刀回擋,我立刻中途變招,頃刻之間,刀劍相交,迸出數點幽藍的火花。


    宇文靈殊喝道:“好劍!”彎刀一揮,直逼我胸前,又道,“隻是內力不夠!”


    我冷冷看他一眼,沉著化去彎刀招式,卻沒有說話。方才兵器相接,我立時感到宇文靈殊內力強韌,自己武功剛剛複原,比拚內力注定要吃虧。這般想著,我劍招一變,索性示弱,借力打力,與彎刀軌跡粘纏在一起。


    刀如新月,劍如長虹,在夜空下幻化成一道道炫目的銀光。宇文靈殊彎刀斬下,棕色的眸子在月光裏閃爍出嗜血的光芒,我提身躍起,快若閃電,長劍順勢反刺他咽喉。


    血光一閃,宇文靈殊肩頭中劍,他笑著舔去腮邊血跡,彎刀勾向我脖頸。我急忙就地一滾,翻腿踢向他前胸,宇文靈殊側身避過,手中彎刀帶起內力如海。我在他真氣籠罩下飛速躲閃,同時運氣於劍,反身直削。


    刀劍再次相撞,發出沉重的金屬鈍響,一顆石子從刀麵上斜飛出去。我壓住體內翻湧的真氣,突然發覺背上有些涼意,反手一摸,原來後背衣衫已經在彎刀下片片碎裂。


    宇文靈殊噴出一大口鮮血,冷冷道:“燕王,不想你卑鄙至此!”


    我遺憾地收起長劍,瞥見不遠處現身的江原,心想這話用在他身上倒也不算冤枉。


    有個少年倏忽從上方山岩間躍下,迅速凝聚內力向宇文靈殊胸前要穴點去。宇文靈殊勉強舉刀抵擋,口中低吼著鮮卑語,下麵的趙軍騷亂起來,不少人試圖上前營救,被半山突然殺出的十幾名燕騎軍截住。


    憑潮一掌拍飛了宇文靈殊手中彎刀,再一指將他點倒在地。我伸手接住彎刀,劃在宇文靈殊頸前,對趙軍道:“誰再向前一步,宇文靈殊人頭落地!”山下的人止住了腳步,恐懼地抬頭看我,有人用鮮卑語悲憤地朝我大吼。我問宇文靈殊:“他們在說什麽?”


    宇文靈殊眼中透出危險的光,他一字字道:“他們說,你膽敢殺了主人,他們會日日跟隨你,直到你和你的親友流盡最後一滴血!”


    我笑了笑,刀尖輕輕抵在他喉結上:“宇文將軍,你的手下有一點愚鈍,此時還說這樣的話,不是催著本王動手麽?”


    宇文靈殊眼眸越發血紅,可是他還未說話,已經有人搶先對下麵發狂的趙軍開了口。江原一身黑衣站在高處,聲音沉冷而清晰,騷動的趙軍漸漸安靜下來,鴉雀無聲地聽著,仿佛有什麽力量抓住了他們的耳朵。我一個字也沒聽懂,可是趙軍聽到後,臉上都露出猶疑的神情。


    宇文靈殊變了臉色,他喉結抖動,開始厲聲向趙軍喊話。剛喊出幾個字,我手腕不小心一歪,彎刀立刻在他白玉般的皮膚上拉出一絲極細的紅線,血滴一點點滲出,好像白石縫裏開出一瓣瓣小花。我眯起眼睛欣賞,口裏抱歉道:“宇文將軍,本王真的一點都不想傷了你,可是你的喉結為什麽要亂動呢?”宇文靈殊憤怒地看著我,似乎恨不得把我撕成碎片,但卻沒有再說話。我對憑潮使個眼色,憑潮一掌砍中宇文靈殊後頸,把他擊昏過去。


    江原從懷中拿出犀角,尖利的號聲破空而起。不久,山腳有渾厚的號音遙遙呼應,開始燃起星星點點的火把。趙軍見主將被俘,魏軍又在向自己圍攏,一時不知是進是退,都陷入茫然之中。


    江原又用鮮卑語對他們說了幾句話,兩個看似有官職的鮮卑趙軍低頭商量一會,最後向江原彎腰行禮,帶領幾百名趙軍向山下走去。山腳的火把分出一條道路,再合攏時,趙軍已經消失在黑夜之中。


    江原的目光這才向我投來,笑道:“燕王殿下,該回營了,把宇文靈殊交給燕騎軍罷。”他沿著山路走下來,把手伸向我。


    我挑了下眉,故意避開他,跳落到山路的另一邊:“原來你懂鮮卑語?”


    江原笑著跟過來:“我過去常年在幽燕駐守,那裏有許多鮮卑人的後裔。”


    “你對那些鮮卑趙軍說了什麽?”


    “我給他們兩個選擇,一個是與魏軍血戰,自己憑本事突圍,但宇文靈殊必死;另一個是退回趙軍營地,我們非但不殺宇文靈殊,還會按照約定放他回去。”


    我回想著一開始的情形,歎道:“聽說鮮卑部落中的懲罰比軍法還要嚴厲,主人被殺,手下人全家就要陪葬,連後代都不能留下。幸好大營的人及時趕到,那些鮮卑人才沒有上來拚命,不然被他們看出破綻,我們這二十幾人根本抵擋不了。”


    江原看看旁邊,宇文靈殊正被燕騎士們放上一匹棕色馬的馬背,他用力捏緊我的手腕,笑道:“還幸好我看準時機,讓宇文靈殊落到我們手中,否則震懾力也不會這樣強。”


    我極度反感,哼道:“你不會不知道我為何冒充你吧?這麽一攪,好好的一場比試成了陰謀。”我指著已經被牽到山下的深棕馬,“宇文靈殊就這麽死豬一樣被馱回軍營,以後計策怎麽進行?”


    江原扯住我低聲道:“你不會傻得真想跟他一決勝負罷!若不是我的安排,現在吐血的就是你!身體剛恢複就這樣大膽,活得不耐煩了?我還沒怪罪你擅自做主呢!”


    我翻個白眼:“要不是內力還差一點,我三十招之內就把他製住了,不用等到你來插手。”


    江原嗤笑:“就怕到時宇文靈殊反把你擄到趙軍營裏,那樣被製住的可就是我了。”


    我下勁踩他一腳,恨然道:“總之,宇文靈殊信了我的話,以為我們真的有大批伏兵在等著他,所以他與我決鬥。宇文靈殊生性勇猛,武藝也極高,這樣的人隻會佩服強者。他輸了,我將他請回軍營,這是願賭服輸,我們之間並沒有過節。接著就可以派人對他陳述利害,勸他歸降,魏國就有希望獲得宇文家的支持。你現在使手段,已經將他激怒,怎麽還指望他會倒戈?”


    我越說越覺得不甘起來,宇文靈殊身後的宇文家勢力何其龐大,江德當初隻派程廣帶兩萬人深入關中北方腹地,雖然本就是轉移視線,牽製宇文氏兵力之舉,但要真的對抗起來,哪裏會是對手?所以我早就猜想,江德說不定另有秘密指令給程廣,讓他假進攻之名,行招攬之實。即使不成功,也可與早已有意歸降的隴西各城互通聲氣,增加勝算。


    如今兩國爭鬥已到白熱化,魏國比任何時候都需要一個助力,而宇文靈殊或許會成為促成宇文氏歸降的關鍵。雖然眼前也很多方法可以迫使宇文氏做出抉擇,但宇文氏畢竟與趙國聯係緊密,北趙皇帝不是傻子,真到了威逼的地步,他又如何不會先下手為強?


    江原一直盯著我,嘴角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別那麽費神了,已經做了,懊惱何用?其實這件事很容易解決,我有一個主意,可以補救剛才的過失。”


    我懷疑地看他:“你還有什麽主意?”


    江原攬過我的肩膀,輕聲在我耳側道:“隻要你親口去遊說,曉之以利害,宇文靈殊一定不會斷然拒絕,說不定還會被你的言辭打動……”


    我瞪著他:“什麽意思?”


    江原的手在我腰間摟緊,聲調有些戲謔:“優雅的燕王殿下,那個胡人看上你了,索性犧牲一下,來個色-誘如何?”


    我猛地推開他,不禁大怒,漲紅了臉道:“休想!要色-誘你自己上!”


    巨大的黑色纛旗在魏軍營帳外高高的旗杆上招展,我坐在軍帳的矮幾邊,提著一隻裝滿沸水的銅壺,第一百次想起燕騎士們目瞪口呆的表情,以及燕飛那不著調的小子對著我咽口水的聲音。


    “混賬!”我狠狠把銅壺一放,懊惱地咒罵,“來人!”


    帳外一個年輕士兵應聲衝進來,隨著帳簾掀動,冷風在我身周打了一個轉。很像我對著江原發怒後,山間忽然吹來的那股邪風,生生把我尚可遮體的衣服吹得七零八碎。


    我瞅著站在跟前殷勤聽候差遣的燕飛,氣不打一處來:“又是你?昨日那一劍沒砍斷你命根子,所以皮癢了?”


    燕飛露著牙齒嘿嘿地笑:“哪能呢,這不還得仗著它傳宗接代麽。淩祭酒劍法如神,燕飛佩服之至,不知道何時再賜教一兩招?”


    我托著下巴打量他,冷冷道:“你小子有病吧?”


    燕飛被我看得不自在,隻好撓頭,過了一陣忽然木樁般站定:“燕飛敢作敢當,你要是還記恨我背地裏說你,隻管拿我出氣!反正我是交定你了!”


    我哼了一聲:“為什麽跟我結交?就因為我的劍比你快?”


    “不!因為你是條漢子,就衝昨天的事,我願意拿你當兄弟!舍命相報!”燕飛激動地大聲道。


    我拍了拍手站起來:“好吧!即然這樣,我也告訴你實話,我煩你不是因為你們燕騎士瞧不起我,而是因為——”


    燕飛懇切道:“你隻管說!”


    “因為你一早上老纏著我!”我咬牙朝他屁股狠踢一腳,“滾蛋!你想偷看什麽!看我身上長花嗎?”


    燕飛踉踉蹌蹌撲出老遠,出門後突然大笑起來,軍帳外遠遠傳來他扯著年輕的嗓子吼出的歌聲:“天為蓋兮,地為廬,壯士征四海兮,不須還!”


    我不自覺地也想笑,可是轉眼看見旁邊行軍榻上仍然人事不省的宇文靈殊,又鬱悶起來,於是抬起腳在他胸前猛踩了一下。宇文靈殊穴道被解,不多時悠然醒來,他看見我,眼中還有點迷茫:“燕王?”


    我正提著銅壺衝泡茶水,回過頭朝他溫和地一笑,嫋嫋上升的熱氣隔在我們之間:“宇文將軍,一道喝杯粗茶如何?”


    宇文靈殊首先試著運行內力,發現內力並未受製,他盤腿坐到矮幾邊,冷冷看著我:“既然燕王已用卑鄙手段將我俘虜,何必惺惺作態?”


    我將一杯熱茶放在他麵前,微笑道:“屬下人莽撞,一場誤會而已。我早說隻是請將軍在營中留宿幾日,並無他意。你的部下們已經安然回到趙營了。”


    宇文靈殊冷冷道:“他們就算回去,也活不太久。你們俘虜我,將會與整個宇文氏結下死仇。”


    “他們不會死,魏國跟宇文氏也不會結仇。我隻是想製造機會與將軍結交,不出半月,定會親自送將軍返回趙營。”我淡淡向他舉起手中的粗瓷茶杯,“這茶沒毒,我也不屑放毒。”


    宇文靈殊將手放在杯底,冷冰冰地打量我:“你到底有什麽企圖?勸降?我宇文氏立族百年,亂世中擇明主而棲,卻從來不會做出恩將仇報的事。”


    “勸降?”我笑著搖頭,“將軍這樣的人,會是一席話就勸得動的麽?我想交你這個朋友,隻是這樣,若你覺得昨日的比試不算光明,咱們也可找機會重新比過。”


    宇文靈殊懷疑的目光定在我的臉上:“素昧平生,何以燕王如此殷切?”


    我大笑:“宇文將軍,都說英雄相遇,隻要一個眼神,一句問候,就可以成為生死知己。你我單是交手已有上百回合,怎麽反而不能成為朋友?”


    宇文靈殊琥珀色的眸子有一些晃動:“果然是燕王,自負也自負得理所當然。”


    我含笑道:“難道宇文將軍自認不是英雄?”


    宇文靈殊臉上有傲然的神采閃過,忽然舉起茶杯:“為這句話,我願與同為英雄的燕王幹上一杯!”他與我手中的杯子猛烈相撞,然後喝酒般仰頭飲盡。


    我抬眼一笑,也跟著飲盡:“宇文將軍,我們這算是朋友了麽?”


    “不算!”宇文靈殊站起來,從窗口望一眼軍帳外層層把守的士兵,又把目光落到我身上,皺起眉,迷離地看了一會。


    他眼中又漫起一股騰騰殺氣:“你是魏國燕王,是敵人,我的任務是殺了你,可你卻要跟我做朋友;我在這裏跟你喝茶,可我還是你的俘虜!不知道你的話該不該信,也不知道你會不會突然捅我一刀!”


    “那又如何!”我也站起身,直直地盯著他,“戰場上,我們像敵人那樣廝殺,戰場下,我們可以一起縱酒高歌!今天魏趙爭戰,你是我的俘虜,明天兩國停戰,你是我的朋友!我欣賞你,不管你的身份是什麽!”


    宇文靈殊身形頓住,他明顯有些觸動,野獸般的氣息漸漸隱去,琉璃般的眼珠裏好像有異樣的光在流動。我突然想起江原有時也會出現類似的眼神,暗道不好,正要尋個借口繞開話題,宇文靈殊一個大步邁上來,兩手擁住我肩膀,白皙的麵孔不知為何微微泛紅。


    帳外傳來什麽東西爆裂的聲音,宇文靈殊突如其來的動作讓我有點震驚,剛想戒備地躲開,轉念一想,又沒有動,臉上繼續保持著微笑。


    “你說的沒錯!明天戰死沙場,今天一樣可以是知己!”宇文靈殊帶一點鮮卑口音的話語,好像草原上沙沙的風聲,“燕王殿下,請允許我用鮮卑的禮節,表示對強者的尊重。”他說著,嘴唇印上我的額角,又低下頭,親吻了衣甲上的金扣。


    我身上寒毛豎起來,古怪地看他,宇文靈殊眼睛明亮:“不是敵人的時候,我可以叫你江原嗎?”


    我忍了又忍,還是笑出來:“可以!不過我不會叫你靈殊。”營帳外麵好像又有什麽被折斷,有重重的腳步聲走遠。


    “那麽,我們再比一次罷!”宇文靈殊笑道,“我知道你現在絕不會放我,所以不會把這個當作條件。”


    “你要什麽條件?”我明顯感覺到他語氣的曖昧,正在琢磨怎麽拿捏分寸。


    “既然你不願叫我名字,我若是贏了,你叫我阿幹罷。”


    “阿幹?”


    宇文靈殊笑起來:“是鮮卑語中兄長的意思。”


    我麵色一僵,幹脆道:“我不會答應,我曾經在心裏發誓,再不會認任何人做兄長。”


    宇文靈殊詫異道:“為什麽?”


    我沉默許久,淡淡道:“兄長這兩個字,對我來說意味著血淋淋的背叛。而且,我不會與朋友較真,你要想比出勝負,咱們盡可戰場上見。今天的談話就到此為止吧。”我快速向營帳外走,想了想,又停住腳步回頭,“宇文將軍,我並不想欺騙你,你在魏營期間,關於你投誠的謠言會在兩軍中傳遍,你即使回到趙國,也會受到別人猜忌。如果趙皇陳熠果真不能容下宇文家,不論發生了什麽情況,魏國的大門永遠為你們開放。”


    宇文靈殊若有所思地看我:“燕王,你的話我會考慮。”


    我出了軍帳,吩咐負責看守的燕十對宇文靈殊不可疏忽,更不可怠慢。正要走開的時候,腳底踩到一堆東西,我低頭看見地下斷成幾節的槍杆,不由微微地發笑:“這是誰的槍?”


    燕十小聲道:“那是我的。”


    我點點頭:“清理了罷。人去哪了?”


    “中軍大帳。”


    中軍大帳裏,江原正穿著便服和杜長齡對坐研究地形圖,看見我進來,眯著眼睛抬頭:“淩祭酒,你挺適合穿這身衣服。”


    我笑道:“哪裏,燕王的衣物,當然還是燕王穿最合適。”


    江原哼了聲:“誘降效果如何?”


    我訝然:“原來殿下不知道?我還以為你會在帳外監視。”


    江原麵無表情:“我隻是去聽了一會,見你沒出什麽錯,早就回來了。”


    我坐到矮幾旁邊,隨意看著地圖道:“比想象中順利,他用鮮卑禮節對我致意。”


    江原眼睛眯得更厲害,他盯著我的額頭,好像一頭假裝打瞌睡的狼:“真正的鮮卑禮節是親吻強者的鞋子,他好像弄反了。”


    我彎起嘴角:“我想宇文靈殊這樣的鮮卑貴族,絕不會親吻任何人的鞋子,能有這樣的表示已經足夠證明他的心意,況且後來他還讓我喊他阿幹。”


    “阿幹?”江原挑眉,“這胡人比想象的還熱情麽。淩祭酒,真正上鉤的不會是你吧?”


    我低下頭笑:“雖然這認他做知己的話,都是殿下的授意,不過宇文靈殊倒算個真性情的人,如果真的與他結交,那也不錯。”


    江原笑得叫人聽不出冷熱:“阿幹都叫了,宇文靈殊就沒有答應歸順?”


    “基於宇文氏在北趙的深厚根基,沒有直接答應,但已經有些動搖了。接下來,隻看北趙方麵如何對待這件事。”


    江原冷笑:“宇文氏本身就令北趙十分棘手,對他們既怕且疑,又不得不倚賴。宇文靈殊被俘,就算沒有我們這邊製造流言,陳熠自己就先這麽想了,關鍵是此事一定要跟司馬景扯上關係。”


    杜長齡低聲道:“殿下這次僥幸發現趙軍的行跡,卻讓他們以為我們早就得到消息,不管是司馬景還是宇文靈殊,都會懷疑軍中出了內奸。司馬景思慮周密,要他懷疑宇文靈殊不太可能,但反過來卻比較容易。再加上宇文氏的尷尬地位,他們要是抓住這方麵的把柄,一定會想方設法將矛頭指向司馬景。臣會安排人對宇文靈殊漏一下口風,使他以為司馬景才是最有意投奔魏軍的人,是他造成了這次趙軍行動失敗。”


    江原想了想:“就這樣罷,務必要做得不露痕跡,等我的傷養好以後,就是我們反擊的時候。”


    杜長齡微微點頭,又對我笑道:“我早說淩祭酒成就必不拘於文字,上次函穀出使已經初露鋒芒,這次更是設計擒住趙軍大將,聽燕騎士談論起來,你武藝足與宇文靈殊對抗。殿下得你,真是幸甚。”


    我誠懇道:“比起杜司馬的作為,下官這點功勞實在不足掛齒。沒有你方方麵麵周到細致的安排,軍隊的西進絕不會這樣順利。”


    杜長齡輕輕笑了笑,起身道:“殿下,我去了,你與淩祭酒的談話,微臣就不再旁聽了。”


    江原也站起來:“長齡,司馬景收到信後遲遲沒有回音,我們正要商議怎樣送宇文靈殊回營的事,你竟不要參與麽?”


    杜長齡淡然笑道:“微臣近來總覺精力漸少,還是隻負責營內的事罷,對外交涉,我想淩祭酒定有高見。”


    江原關切道:“這次上山,徐神醫問起你的病情,特意讓憑潮帶回他從高原山地尋來的冬蟲夏草,你試過麽?”


    “已經煎過一副了,”杜長齡微笑,“我也看過醫書,現在正該多吃些滋補的藥物,平日那些止咳化瘀的藥方倒不相宜了。”


    不知怎麽,我總覺得杜長齡那略顯蒼白的臉上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黯淡。江原似乎有些不安,握住他的手道:“你回帳多休息,若是還覺得不好,我綁也要把徐神醫綁來。”


    杜長齡走後,江原歎了口氣:“長齡的身體似乎一年比一年差了,攻打北趙,消耗了他太多精力。這次西征結束以後,一定要讓他多多靜養。”


    我還是看著桌上的地圖:“杜司馬在你府中多久了?”


    江原仰頭回憶道:“八年,當年我與他第一次在山裏相識,他是個足不出戶隻知埋頭讀書的人,可是卻奇怪地對天下大勢了如指掌。”


    我笑道:“你的直覺一向很準,當時就認定他是個人才罷?否則怎麽會鍥而不舍地纏他那麽久?”


    江原狡黠地看我:“對這點我很有自信,所以從看到你的那時起,就沒打算放過你。”


    我瞥他一眼:“是麽?那時你的態度可是出奇的差,用這種態度招攬人才,未免太失策了罷。”


    江原哼笑:“你的態度不比我好,而且當時我確實很討厭你。”


    “彼此彼此。”


    江原探過身來,黑色的眸子很清亮:“有人想要拿我當傻子,我就索性看看他能忍到什麽時候,露多少破綻!”


    我敲著桌麵笑:“事實證明,你比我還能忍,你真是個禽獸!”


    江原突然壓住我的兩隻手,直起身子低頭吻下來。我被迫揚起頭,江原立刻傾身從上方將我抱住,桌上的羊皮地圖落到地下,輕飄飄沒有響聲。


    過了很久,江原帶著恨意的嗓音響在我耳邊:“淩悅,你這怪物。宇文靈殊那個胡人種子不過第一次見麵就可以碰你,我卻要等這麽久。”


    我笑道:“他有好聽的名字,你有麽?”


    江原冒火地看著我,手指報複般在我身下□□。我翻身將他推開,順便在他下唇狠咬一口,唇邊漾起微笑:“殿下,不要說一套做一套。要屬下去當誘餌的是你,現在發火的也是你。不知殿下在帳外折槍杆的時候,有沒有傷到手?”


    江原黑著臉抹去唇邊的血,等我拾起地圖放回桌上,他忽然一笑:“你故意的。淩悅,你也學壞了。”


    我白他一眼:“沒人比你壞水多。有那麽多精神,不如想想怎麽處置宇文靈殊,司馬景好像一點都不在乎,既不打算談判,也沒有襲營的消息,難道要我們抓了再主動送回去?”


    江原轉了轉眼珠,笑道:“我又有主意了。”


    我一腳向他踹去:“你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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