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原這才拿過書信, 卻連看也不看,隻對田文良道:“多謝田大人的喜訊, 改日我會親自上書感謝父皇恩典。”


    田文良好像對江原的態度沒有察覺似的,依舊笑道:“父子同為親王, 可見皇上確實厚愛殿下,特意為你開了先例。”


    田文良上次被江原話中的弦外之音驚嚇,立刻便原封不動對江德上報了江原的話,生怕一個照應不周,父子針鋒相對起來,他這老臣兩麵受牽連。此時總算有了既安燕王之心,又顧及皇帝自己籌謀的兩全之策, 他怎能不笑?


    江原嘴角上翹, 眼中卻沒什麽笑意:“父子連心,豈能作假?請田大人先行轉告父皇,本王不日便會出戰,定將趙軍殺得片甲不留!”他轉向杜長齡, “長齡, 命人準備一下罷,天黑後行動。”


    杜長齡鄭重點頭,文雅有禮地對田文良道:“田大人,下官這裏還有幾個方略需要您過目,可否請移步下官帳中?”


    田文良見江原並未表現出抗拒,仿佛終於鬆了一口氣,聽見杜長齡邀約, 立刻欣然同意:“嗬嗬,老夫自然要過目,否則如何向皇上交代?”


    他與杜長齡剛出帳,江原立刻冷哼一聲,將書信揉成團拋到地上:“麟兒已經是世子,還用得著再封王麽?如今父子同爵,尊卑不分,成何體統!也虧父皇想得出來!”


    我淡淡道:“杜司馬的話不無道理。你以不出兵相脅,公然討要太子之位,皇上居然能忍住怒氣,還下旨封王,這已經是巨大讓步了。”


    江原冷笑道:“什麽讓步,分明是以退為進。事到如今,我是不得不出戰了,他不會真指望我戰死沙場吧?”


    我很無所謂地撿起那團書信,瞧見江原氣急敗壞的神色,忽然覺得好笑。展平了信紙看上麵的文字,用他聽得見的聲音自言自語地哼哼:“小狐狸自以為翅膀硬了,想從老狐狸手裏偷雞吃。沒想到老狐狸棋高一著,小狐狸偷雞不成……”


    “你在說什麽?”江原回頭瞪我。


    我若無其事:“沒說什麽,隻是頭一次發現有人黔驢技窮的樣子如此有趣。”


    江原猛然扯住我,大步轉過屏風,推到床榻上,目光冷冷:“淩祭酒,不要好了傷疤忘記疼。本王倦得很,不如就陪我一起睡!”


    我坐在床邊笑:“燕王殿下,你是該睡了,卻不用下官來陪。瞧你烏眼雞似的一雙眼,別半夜跑出去嚇到人。”說著雙臂用力,把他按到枕上,“我去燕騎營看看,免得杜司馬一人忙不過來。”


    江原閉上眼表示默許,卻又囑咐:“我要親自去的事,不要告訴長齡。”


    我低聲道:“放心。”


    我拿著江原的令符,在燕騎營精心挑選了五百人,將行動要領一一告訴他們,再去了杜長齡處,與他碰頭商議了其他軍隊的行動時機與路線。最後杜長齡才將部分將領秘密召來,代江原下達了偷襲趙軍的命令。


    用一個白天的時間迅速調集幾萬軍隊並不是很容易的事,更何況為防奸細察覺,全部計劃都要秘密展開。虞世寧以巡查前線防務為名離開了中軍營地,秘密抽走五千人潛入北麵山穀,漸漸向趙軍營地逼進。本來便駐守山穀河澗之地的程雍,也同時率手下萬人,從另一條路向趙營進發。其餘將領,除拱衛中軍的徐衛薛凱、斷後的翟敬德外,全部在自己營地中整裝待命。


    天黑快透的時候,我一身黑色鮮卑獵裝閃進江原的軍帳,隻見他還在榻上熟睡,幾縷黑發從頭頂玉冠裏散出,顯得有些許淩亂。


    其實這些天來魏軍雖不出戰,江原卻從沒一刻停止過操勞,甚至可以說,他為今晚的行動已經做了整整一月的準備,並且比過去任何一次都要謹慎周密。也許他算準了江德絕不肯放棄攻趙的打算,更不敢在這時逼他太甚,但他沒料到江德固然選擇了讓步,卻也到底沒讓他如願。


    我在床榻邊坐下,盯著江原的臉看了許久。想想他平日所言所行,並不如過去傳聞的那般冷酷狠辣,實在也算個合格的皇位繼承人。這對父子間到底有了什麽解不開的節,以致江原身為長子,卻要為爭奪太子之位使盡心機?是江德認為自己壽齡堪比堯舜,不肯提早放掉手中一丁點權力,還是對幾個皇子難以取舍?


    現在包括江進在內的幾個親王,都已經表現出對皇位的濃厚興趣,再加上偏隅山東的梁王,將來魏國朝中的腥風血雨,絕不亞於戰場,難道那時江德也能有辦法兩全麽?


    軍帳外更鼓敲起,我伸出手打算在他身上狠擰一把,手指剛剛碰到他,江原的嘴角已經彎了起來:“不打算再盯著我多看一會麽?”


    我不防,手指沒來由的抖了一下,揮拳擊下去:“你再睡,宇文念就醒了!”


    江原笑著收住拳頭,突然起身在我脖根上親了一口,狡黠地衝我眨眼:“沒事,隻要你提前製住宇文靈殊,不怕老匹夫跳起來咬人。”


    我一把推開他,想想不解恨又踹兩腳:“你這道貌岸然的偽君子!一邊牙酸,一邊還拚命勸我去行騙!”


    江原微笑著揉了揉小腿,站起來換上同樣的黑衣:“反正是騙,損失不了什麽。”


    我揚著眉也微笑:“我不但會騙,還容易假戲真做。”


    江原拉著我悄悄出帳,漆黑的夜幕下,他的眼角透出一抹星光:“那我就跟他決鬥,用鮮卑族的古老傳統,把你重新搶回來!”


    這是個月黑無風的夜晚,身著黑衣的燕騎軍們,牽著帶了籠頭的戰馬,在叢林和山穀間潛行。不管人還是馬,腳步聲和呼吸聲都像隱匿了一般,仿佛已經與濃厚的夜色融為一體。行了約有半個時辰,前麵展現出一片連綿的趙軍軍營,營地裏烏沉沉一片,似乎連軍門前的風燈都在酣睡。


    趙營的北側,通常從軍門進出的,都是來往於都城長安與軍營間的信使,加之不像西側一樣直接與魏軍軍營遙遙相望,所以警戒較鬆懈。


    派出去探路的燕飛很快回來,低聲道:“殿下,這個時辰的軍號已經探明,是……”


    他附在江原耳邊說了幾個字。江原抬手示意,五百潛伏的燕騎軍都像輕靈的山貓一樣從隱身處竄出,紛紛跨上戰馬,別好兵器,隨著江原馳向趙營。


    到了軍門前,果然守夜士兵伸戟攔住,詢問軍號。江原在馬上說了一句鮮卑語,又遞給他一封偽造文書,打頭的士兵皺眉看了許久,抬起頭來:“既然是宇文將軍家將,請容我去中軍稟報。”


    江原操著裝出來的生硬官話道:“不必,你帶我過去便可,我有重要軍情。”


    “這……”那士兵頭領猶豫片刻,“那就請把親兵留下,你一人隨我去見將軍。”


    江原指著我繼續費力道:“他,宇文將軍遠親,必須同我一道。”


    那士兵看我一眼:“好吧。”


    他帶領我們向軍營中走,江原朝燕騎軍使個手勢,下馬與我一同進了軍門。走到中軍營區,遠遠看見軍帳前麵又是一道衛兵屏障,那頭領道:“你們等在這裏,我過去稟告將軍。”


    江原冷冷道:“也不必了,我們自己進去!”


    那頭領驚訝地回頭,江原手中劍芒一閃,已經割斷他的咽喉。那名趙軍軟軟撲倒,眼中仍保持著死前的驚詫。


    江原還劍入鞘,踏過他的屍體,繼續同我向前走。


    來到衛兵跟前,一個侍衛長攔住詢問,這人說的是鮮卑語。江原反而開始改說官話,鎮定自若地報出軍號。那侍衛長聽了沒有起疑,讓出道路,我們得以順利進入。


    宇文念的軍帳前約有十幾名鮮卑打扮的護衛,看到江原和我都有些奇怪。


    江原冷冷笑道:“我來拜訪你們將軍。”


    護衛麵麵相覷,大概想都沒想到中軍大營已被敵人潛入,隻狐疑地問道:“你是何人?”


    江原突然抽出長劍,揮手便砍倒了兩名士兵。其餘人大驚,紛紛挺起兵器向我們攻來。江原身形展動,從十幾杆槍戟中穿過,瞬間進了大帳。


    護衛們都怒喝起來,嚷著令人聽不懂的鮮卑語,想要跟著進賬。我微微一笑,攔在前麵,長劍繞過槍尖,連點十幾次。鮮卑護衛手腕中劍,兵器接連落地,我腳尖連勾,把十來支槍杆聚攏,遠遠拋出數丈。接著揮劍將那些鮮卑趙軍逼退,拿出預先備好的傳信焰火,當著他們點燃。


    紅色的火焰燃起,一隻在天空爆裂,另一隻落到附近的軍帳頂上,瞬間有火苗蔓延開來。


    幾乎同時,軍營中喊殺聲四處響起,燕騎軍騎馬在營中橫衝直闖,將一支支箭頭燃著火球的長箭射向軍帳。不多時,軍營中火光衝天,燒亮了一角天空。


    “魏軍襲營了!魏軍襲營了!”


    到處都是嘈雜的人聲,無數趙軍驚慌失措地大喊著從帳中逃出來,許多人連鞋子都顧不上穿。幾乎所有士兵都衣衫不整,他們拿起匆忙中帶在身邊的兵器與燕騎軍對抗,更多的人則隻顧四處逃命。


    鮮卑護衛們開始從各處湧來,瘋狂地想要衝過燕騎軍屏障保護自己的主人,都被燕騎軍阻擋在大帳之外。


    對趙軍來說,魏軍的偷襲太過突然。


    一個月來,江原曾多次命人使反間計,利用趙軍細作傳遞過魏軍將要於某日偷襲的消息,每次卻都不了了之。久而久之,趙軍在不自覺中放鬆了戒備。這次魏軍的襲營日期,就連江原自己都沒有事先料到,趙軍自然更無從知曉。


    燕騎軍們從不同方向衝向趙軍,借著馬上優勢,對著趙軍左右輪砍。這些層層選□□的魏軍精銳,總是會在戰鬥中顯出他們的強悍作風。這一刻,他們就像穿過地獄而來的追魂使者,比任何時候都猙獰可怖,鮮血在身上噴濺得愈多,他們就愈加興奮,其嗜血程度絲毫不亞於天生殘忍的鮮卑士兵。


    戰爭中,從來沒有憐憫,隻有強者的對抗。


    我不再觀看帳外的搏鬥,轉身進了軍帳。卻見江原長劍指地站在帳中央,正麵對著一個高大威猛的鮮卑人。帳外早已混亂得像鍋煮沸的開水,帳中兩人卻好像什麽也沒發生一樣平靜。


    那人顯然剛從睡夢中驚醒,沒披戰甲,隻穿著窄袖的胡服,他已經年近花甲,卻仍然須發濃密,一雙利眼如同大漠中最凶猛的雄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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