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大臣麵色由蒼白轉為絳紅, 隻是怨恨地看他,卻再說不出話來, 由著燕騎士將他從地上拖起。終於,所有趙國舊臣都被陸續關入院中, 陳顯走到江原麵前,翻眼看他:“燕王殿下,地也分了,人也收了,該運走的東西一件未漏,往後的事也用不到陳某人操心了罷?”


    江原風度翩翩地微笑,像個文人雅士:“多虧陳將軍襄助, 一切交接才能如此順利, 聽說長安有座最出名的岐鳳酒樓,善烹各類關中美味,本王想請陳將軍賞光,略盡答謝之意, 不知可否?”


    陳顯銳利的眼睛盯住他, 麵上浮起一絲譏誚:“燕王的邀請,陳某怎麽拒絕得了?大半個關中都在你手上!”


    我看著江原,一時也猜不透他的意圖。隻見江原笑著擊掌:“好!陳將軍痛快!那便請將軍隨燕騎軍先走一步如何?本王這邊還有一些微末小事處理,隻怕你等得不耐煩。”


    陳顯嘲弄地笑:“無妨,陳某現在是客隨主便!”他幹脆地轉身,很快走得不見人影。


    北魏將領們都輕蔑地“嘁”了一聲。李恭時低聲道:“什麽了不起?一雙眼睛像是長在天上,瞧誰都白多黑少。不過是早做了爬牆的, 現在倒自以為比誰都金貴!”


    喬雲也冷笑:“如此人物,也能與我等同列!若是投降便可富貴,大家都去倒戈豈不容易得多?何時陳顯敢離開燕騎單獨出現,看我不先劈了他!”


    兩人的話引得其餘人一陣哄鬧,直到發現江原的目光,才稍稍收斂起來。


    江原麵色沉靜:“都別在這裏閑談了,虞世寧開拔之後,我軍兵力驟然減去一半。諸位既然負責看守皇宮,就要隨時警惕動亂發生,尤其注意陳昂與後宮嬪妃的安全,朝中沒有下旨之前,不能使一人受損。”


    眾人立刻住了嘴,各自散去執行自己的職責。江原單獨叫住喬雲,冷冷地注視他好一會,直到喬雲有些尷尬地道:“殿下,末將知罪……”


    江原麵色稍緩,拍拍他的肩膀道:“我知道函穀一戰,你的軍隊受創最重,所以對陳顯芥蒂頗深。但沒有陳顯歸順,我們會失去更多的精銳兵力,希望你為大局著想,不要意氣用事!你還年輕,我不想看到自己帳下最有前途的少年將軍,因為這種事犯下大錯。”


    喬雲低頭道:“是!末將明白。”


    江原看著他的背影,低聲對我道:“你看到了,我的人尚且如此,陳顯的處境之危險可想而知。”


    我長長歎了一聲:“聽說長安城的百姓都在罵他,街上的小兒也不斷編出歌謠取笑他,最倨傲的人,卻淪落到最為人不齒的境地,世事何其荒唐,又何其無奈?”


    江原眉峰微聳:“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司馬景那種地步,但此人實在不遜於司馬景。大丈夫做事但求問心無愧,何須計較外人蜚短流長?”


    我搖頭反對:“幾人能做到真的無愧?其實最難麵對的還是自己。倘若司馬景不死,陳熠不死,陳顯會做出這樣的決定,甘願遭受這樣的境地麽?”


    江原扳過我:“如果那樣,落敗的就是我,你願意看著我死?”


    我眸子微微一顫,原來很多事無論怎樣選擇,都是一樣殘酷,區別隻在成就了不同的人。


    江原用力掐我的腰:“淩悅,你又在犯傻了,已經贏了,何必那麽多感慨。”他吩咐身後的燕九備馬前往岐鳳樓,又轉頭問我,“你去麽?不去的話可以四處逛逛,你還沒仔細遊覽過長安城罷?叫上裴潛那小畜生也可以。”


    我被他掐得火氣上來,瞟他一眼道:“我現在很多事情沒有想透,懶得跟你爭論。不過殿下這話奇怪,何時下官去何處遊玩也要你關心了?還是你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目的需要瞞著?”


    江原邊笑邊跨上烏弦:“並沒有,我隻是覺得淩祭酒近來喜歡觸景傷情,怕你舊病複發。”


    我哼了一聲:“殿下多慮了,下官還沒那麽脆弱。”抓過白羽的韁繩,飛身上馬,“我倒要去看看燕王殿下玩什麽把戲!”


    江原曖昧地湊過來:“我怎麽能瞞你。其實是因為陳顯陳氏嫡係皇族的身份太特殊,不能像宇文念那般委以重職,可他才能出眾,若就此閑置,終覺有些遺憾。因此我才想找個機會與他敘談一番,期望可以擯棄前嫌,坦誠相待,找一個雙方都接受的方式共事。”


    我被他前一句話弄得直想作嘔,恨不得抽他兩下,可終於還是忍不住把注意放在後麵的話上,挑眉道:“你搜刮人才也不用這樣不遺餘力罷!陳顯這樣狂傲,怎麽可能甘心歸順你?我看他寧願從此浪跡山林,也不會受你擺布。”


    江原伸手捏捏我的下巴:“連這樣傲氣的人都可以在我府裏任職,為什麽他不行?陳顯還有三頭六臂不成?”


    我打掉他的手,怒道:“江原,你不要逼我砍你!”


    江原得意地看著我笑了好一陣,終於正色道:“陳顯不能歸隱,一旦離開魏國庇護,誰都可以將他千刀萬剮。他必須有官職,哪怕是虛位,否則必死無疑。”


    我很是唾棄他那股沒來由的自信,冷冷道,“你以為他在乎?”


    江原沉思片刻:“陳顯此時不見容於任何一方,要留住他確實很難,不過必要時,我會讓他不得不留下!”


    我們縱馬奔出宮門,行上皇宮前寬闊的禦街,一路來到江原口中那座著名的“岐鳳”酒樓門前。隻見大廳裏早已熱鬧非凡,多數是魏國軍人在廳中做客,桌上酒肴豐盛,不時夾雜士兵們的酒令聲。我與江原上了二樓的雅間,卻意外發現雅間中已經擺了五六個酒壇,除陳顯之外,早已坐了另一位客人。


    他見到江原立刻站起來,臉上露出與江原十分相似的笑容:“大哥,小弟也來湊湊熱鬧,你不會介意吧?”


    江原看看他:“你的軍隊早把鹹陽翻得底朝天了罷!也該收斂收斂了。”


    江進嘿嘿笑道:“瞧大哥說的,小弟怎麽也不敢獨吞,早就留了一份給你,已經讓人運過來了。剛收到父皇的旨意,叫我這兩天就回京,小弟正打算來跟你辭行,不想半路遇到了陳顯將軍。——小弟對陳將軍可是仰慕已久啊。”


    陳顯譏笑地在一邊端著杯子:“不敢,韓王真是抬舉,陳某倒由衷佩服韓王這挖地三尺的功力,想必這次收獲比燕王還多。”


    江進爽快地走過去跟他碰杯,哈哈笑道:“陳將軍說笑了,小王不過給皇兄打打下手,怎麽能比得過皇兄!”他又驚奇地轉頭,“大哥,你怎麽還站著?今日你是主席,我們都是陪客,來來來,請上座!”他把江原推到上方,笑著把我向後拉一把,“淩悅,坐我身邊罷!”


    我掃了坐席一眼,微笑道:“席中都是貴人,怎好同坐,下官職務中既然沾了個‘酒’字,我隻在一邊管著斟酒便好。”


    江原與江進都未來得及表示意見,陳顯已經道:“有貴人相伴,又有美人作陪,我陳顯何其幸哉!不如先敬諸位一杯!”說罷仰頭先喝光了一杯酒。


    江進豎起拇指,笑道:“好酒量,好膽量!”眼睛瞟了瞟江原,又笑眯眯地看了看我,也跟著喝光。


    江原眼角掃過江進,隻將酒碗略沾了一沾,對陳顯道:“今日這席中沒有上下,不分主賓,陳將軍隨意就好。本王請你來,除了表示謝意,還想問一句:既然一切已塵埃落定,陳將軍如何為自己日後打算?”


    “打算?”陳顯笑起來,“我孤家寡人一個,有什麽好打算的?”


    江原正色道:“陳將軍就算不為自己,也該為數千萬關中百姓好好打算,你了解關中形勢,也有能力為他們造福。本王當日在酒席上的話並非虛言,隻要你留在朝中,日後我們同殿為臣,並肩沙場,豈不是平生快事?”


    陳顯斜著眼睛看向我,無所顧忌地笑道:“燕王,你不要樂得搞錯了對象!這位,才是你要攜手並肩的佳人,陳某皮糙肉厚,無福消受啊!”


    江進拍腿大笑:“陳將軍!我敬你!”


    我抽了下嘴角:“陳將軍,你是跟在下有仇麽?”


    “對,我跟你有仇!”陳顯斂低了聲音,突然欺到我身前,銳利的眼神直像要把人穿透,“陳某恨的是當初因為這張迷惑人的臉,輕視了它背後的才智;更恨中計後愛才心起,一念之差,沒有痛下殺手,以至於後患無窮!”他口中濃重的酒氣噴到我跟前,眼睛紅得充-血,不知是悲還是怒,“是什麽樣的人?居然讓司馬景至死無言!難道傳言不假,你是南越淩王?”


    江進“哈”地一笑,顯得既是驚詫又是好笑:“陳將軍,你已經醉了麽?這話鋒轉得太快啊!”他看我一眼,捧腹大笑,“南越淩王?居然是我家皇兄的寶貝淩悅?這是我聽過的最好笑的笑話!”


    陳顯也嘲諷地大笑:“韓王,你不信麽?如果是曾滅過蜀川的越淩王與燕王聯手,我才算輸得服氣!也不枉司馬景一生英名!否則,我定割下他的腦袋,拿到司馬景墳前祭拜!”


    江進止了笑,麵色漸漸發冷,他再看我一眼:“我曾發誓,有生之年定要取越淩王的性命,以雪我兵敗之恥!你若真是越淩王,那很好。”他突然出手,揮掌向我頭頂落下。


    我閃身一躲,左手橫格,右手兩指飛速點向他手腕穴道。江進手腕微翻,改抓向我胸口。我手臂下沉,將他按住:“韓王殿下,難道你也醉了麽?”


    江進冷笑一聲:“武功突然如此精進,你從何處得來?”回手抽劍,猛然刺來。


    “胡鬧!”江原一伸腳踢掉江進的長劍,冷冷道,“滾出去!”


    江進大怒:“大哥,你是不是鬼迷心竅!難道你一點都不懷疑?就算是真的,你也要護著他麽?”江原上前揪住他的衣領,將他拉出門去,兩人的腳步聲一直延續到樓下。


    陳顯若無其事地拎起一壇酒,仰麵澆到自己嘴裏。


    我目不轉睛地看著他:“陳將軍,何時知道了我的身份?”


    陳顯哼笑:“不算早,就在那日的酒宴之上!宋然不是你最得力的部下麽?這樣想來,你此刻的境遇也比我好不了多少!同是他人眼中釘,相逢何必曾相識!”他舉起酒壇,“來吧!”


    我笑了一下:“陳將軍這算是最後一搏麽?利用江進對越淩王的恨意,挑撥他們兄弟的關係。”


    陳顯仰頭嗤笑:“到此境地,我還搏得起來?我隻想確定一下自己的推斷,順便讓一直藏頭藏尾的越淩王露露臉罷了!隻是就算明白了,還是覺得不可思議!想想這天下真亂得可以!”


    我搖了搖手中酒杯:“這世上本來就有許多令人費解的事,怎麽也想不明白。就如我此刻在這裏,一半是為人,卻不知道另一半是為了什麽。”


    “確實費解!”陳顯又灌了一口酒,酒水沿著蓬亂的須發滴落,他嘲笑我道,“就像我不知道越淩王長得像個水汪汪的美人,暗地裏卻一肚子壞水!可以在萬人叢中殺人,卻喜歡偎在別人懷裏!自己國家呆不下去,還要幫著別人打江山,可笑!”


    我也冷笑:“陳將軍呢?自以為比誰都精明,卻被別人騙出了函穀關,丟掉關中屏障。從來比誰都高傲,卻幹出叛國這樣卑劣的勾當,遭到萬人唾罵!我看你活著沒什麽趣味,死了也要灰飛煙滅才算合適!”


    陳顯大笑:“你說的對!可老子就是偏要活著!活著聽他們罵,看他們能不能罵死老子!老子還要活著監視魏國的兔崽子們,誰敢欺壓我關中百姓,我陳顯第一個跳出來踩死他們!包括你那道貌岸然的燕王!”他乘著酒興瞪我,“你呢?我看你也該死了。呸!活這麽窩囊,老子都替你丟人!”


    我淡淡地笑:“我哪裏該死?我長得好看,武藝又高,滅了一個國家又滅一個國家,哪點不比你強?你都沒死,我為什麽要去死?”


    陳顯笑得喘不過氣來:“牛≌婷婺浚皇欽婷婺浚±獻泳筒略攪柰躉脊庋蕹埽 彼擁艟鋪常雒嫣稍詰厴希拔也換嵩俑嫠弑鶉耍還也履鬩猜韃還嗑昧耍愫芸旎嵩俅蚊鍰煜攏歉鍪焙潁钅愕娜嘶岜任葉啵±獻擁茸趴茨且惶歟 彼ψ判ψ牛ソニ牛參鵲孟袼謐約業拇查繳稀


    我歎一口氣,自己斟滿酒,突然想到,陳顯這樣的狂傲不羈,卻最終難消一股意氣不平。


    江原推門進來,看見地上的陳顯,輕哼了一聲:“來人!把陳顯抬到中軍,本王親自等他醒來!”就見燕九帶了幾個燕騎士進來,把陳顯抬下了樓。


    我看看他:“韓王呢?”


    江原神情嚴肅起來:“你知道他今日來做什麽?”


    我想了想:“果然是來殺陳顯?”


    江原點頭:“不過陳顯警惕性很高,江進一直沒找到機會。直到剛才,我發現不對,才他把趕了出去,原來他已經在酒樓周圍埋伏了神箭手。如果酒樓裏不能下手,便要趁他出門放冷箭。”


    “陳顯已經眾叛親離,殺掉他又有什麽用?”


    江原冷笑:“這次攻打趙國,誰最沒得到好處,就對誰有用!麟兒雖然被封為秦王,卻不可能真的治轄關中,一切還要靠天禦府。陳顯為趙人不容,又對北趙國情勢最為熟悉,正可物盡其用,可是有人偏偏希望我們接管不力,好讓關中大亂!”


    我沉默片刻:“我忘了晉王,原來仇恨和過節不算什麽,利益衝突才是最難逾越的屏障。”我微微抬頭,“你呢?回到洛陽之後,你要怎麽做?也要開始變本加厲追逐利益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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