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出江德的營區, 深深吸了一口氣,漆黑的夜空中傳來野草的清香, 天地間一片靜寂。幾乎沒人知道,這看似平靜的一夜裏, 發生了足以震動朝中格局的巨大變化。


    我和裴潛的坐騎在前麵不遠處悠閑地掃著尾巴,裴潛那小狼崽子正盤腿坐在旁邊,抱著一杆□□歪頭打瞌睡。我不由微笑,走過去喊他名字,他眼睛閉著,咧嘴笑了笑,似乎在做什麽美夢。我按住他腦袋使勁揉:“小畜生, 這麽一會就睡著?”


    裴潛這才驚醒, 跳起來挺起手裏的槍杆。待看清楚是我,他掃興道:“都怪你,一場好夢沒了。皇上正封我做大將軍呢!”


    小畜生野心倒是很大,我好笑地揪他耳朵:“醒醒, 該走了!想做夢回去再做!”


    裴潛不高興地揉揉耳朵, 接著一連串發問:“皇上真的同意見你了?都說了什麽?你有沒有見到燕王殿下,我剛才還看到他出來!”


    我隻答最後一問:“見到了,隻是沒有機會交談。”


    “那皇上呢?”他不甘心地追問。


    我摸著他後腦勺,賠笑道:“我不是不願告訴你皇上談了什麽,這種事知道太清楚反而對你不好。”


    “我看是你不信我,在北趙的時候也是,什麽都不告訴我!”裴潛憤憤看我一眼, 轉頭一把扯過馬韁,指桑罵槐地訓斥:“吃什麽草,就知道吃!一晚上就看你吃了!”


    我笑眯眯地騎上白羽,輕快地跟他並肩而行:“小潛,在燕騎營呆的怎樣?”


    他沒好氣地回我:“能怎樣?新人職級太低,誰都不會把你放在眼裏,哪怕有再多的想法也沒人要聽。”說到這裏,他似乎已經忘記剛才的不快,自顧自仰起頭憧憬,“我現在真希望再打一場仗!那樣我的職位就會升的快一點了。”


    我抬腳踢他腳踝:“小畜生!兵法怎麽教你的?以仁為本,以戰止戰!打仗是要死人的!哪個告訴你為了搶軍功、炫耀謀略去打仗?”


    “可我現在最大的願望就是上戰場。” 裴潛邊說邊用懷疑的眼神看我,“我看你戰場上也挺興奮,砍人砍得很來勁,難道當時心裏想的是拯救蒼生?”


    “這個麽……”我尷尬地摸了摸下巴,“兵法又說:殺人安人,殺之可也。我這是身體力行,懂麽?當然了,軍人總要有熱血的,假如見血就暈,不如回家涼快去。”


    裴潛嘟囔:“我也是這個意思,不行麽?”


    “嘿嘿,有上進心,算我沒看走眼。隻是你既然有做將軍的誌向,目光就要深遠,不能隻看眼前,忘記用兵之本。須知好戰必亡,忘戰必危,戰亦有道。”


    裴潛沉思片刻,點頭:“有道理。”


    我又笑問:“你對燕王看法如何?”


    裴潛眼中露出崇拜的神情:“我在軍中,總是聽人講到燕王殿下的事,怎麽絕地反擊轉敗為勝,怎麽打下幽州!做將軍就該做到他那樣的吧!”


    我暗道江原這個卑鄙之徒,居然這麽快就把小畜生給收買了,於是道:“那樣的將軍可不止江原一個,你看朝中的周玄大將軍,曾經隨先帝開疆拓土,連燕王都要讓他幾分。”


    裴潛搶白道:“我當然知道有很多!比如趙國的司馬景,南越的越淩王,蜀川的樊無炎。可是燕王殿下是我唯一親身接觸過的名將,那感覺當然更不一樣!不過——”他頓了頓,似乎覺得說出來有些丟臉,“燕王殿下給人感覺很嚴厲,我現在見到他就緊張,特別是想到將來可能會直接受命於他。剛才他經過時,我本想問問你的情況,結果還是沒有問出口。”


    我大笑,在馬上傾過身去拍他的脖子:“原來你這狼崽子也會緊張?看來小畜生被馴化了!”


    裴潛皺眉:“你懂什麽?燕騎營有兩千人,選出其中最優秀的一百五十人為中樞,這些人平時在燕騎營中,遇有戰事,就能直接被任命為將軍去各地帶兵。另外還有一百人的預備隊,隻要通過考核就能隨時補充進中樞。聽說預備隊的考核都由燕王殿下親自監督,我當然得小心一些。”


    我不屑地看他一眼:“進了又怎樣,你不過是等著替補罷了。燕騎營那麽多人,你以為自己很出眾麽?”


    “你!”裴潛看上去又急又惱,“我不跟你這種人理論!”


    我假裝發愁:“怎麽辦?本來有個讓你飛黃騰達的捷徑要指點給你,你不聽我說,那隻好算了。”


    小崽子立刻忍不住道:“什麽捷徑?”


    我瞧他一眼:“我教你兵法劍法的時候,你曾經答應過一切聽我的罷?”


    “那又怎樣?”


    我哼一聲:“記得就好。自從你入燕王軍中,我好像沒幹涉過你什麽事,也沒要求你做什麽。”


    裴潛警惕起來:“現在你要找我還賬了?”


    我笑:“還算不笨。我沒什麽過分要求,隻要你離開燕騎營,還像以前一樣隨我左右就可以。”


    裴潛聽了大驚:“為何?你當初不是支持我進燕騎營麽?不行!我什麽都答應你,唯獨這個不行!”


    我想起江原在江德麵前也說了同樣的話,無奈地笑笑:“小潛,相信我,我是為你好,你在燕騎營十年也當不上將軍的。”


    “我不信!”他握起拳頭,瞪視著我,“我不信我比別人差!”


    我苦笑:“不是你比不上別人。有時為了得到一樣東西,就必須放棄另一樣東西,燕王也不例外。以後他不會重用你的,因為你和我的關係。”


    裴潛睜大了眼睛:“為什麽?你不也是燕王殿下的人嗎?”


    “以後不是了。”我看著迷惑不解的裴潛,使勁拍拍他,笑道,“別問了,以後你自然會知道原因。放心,隻要跟著你趙……淩大哥,遲早能做將軍!比在燕騎營強上百倍。”


    裴潛負氣道:“我可從沒承認你是我兄長!再說你自己不過是個五品文官,這話不是哄我才怪!”


    “你就當我哄你,總之燕騎營你非離開不可。”我想暫時還是不要對他多說得好,於是用力夾了下馬腹,白羽嘶鳴一聲,飛快奔向燕王的營地。


    其實我也不知道為何這樣心急回去,也許想到從此不再是天禦府的官員,內心深處還是有一點不舍。回想從最初的抗拒,到後來漸漸接受,如今都分不清哪個才是真正的自己。淩悅這個名字,似乎越來越弄假成真,而趙彥,仿佛隻存在於不堪回首的記憶裏。


    座下白馬在飛馳,將一瞬間湧起的思緒遠遠拋下,我乘著夜風,心情重新激蕩起來。不管怎樣,我是想見他,今夜起,我終於再次與他站在對等的位置上,我願意選擇沿著這條路走下去,哪怕這是一條不得不遠離他的道路,哪怕從此以後,他的眼中再也沒有我。


    來到江原的中軍行轅,燕九告訴我殿下出營後就沒再回來這裏,隻有燕十來傳達過燕王的口令。我隻得又去江原就寢的營帳,沒想到同樣撲了空。


    燕飛閃爍其辭道:“淩祭酒,殿下好像回來拿了一隻藥瓶便出門了。不是屬下胡說,殿下通常最喜歡去的地方,嗯……你隻要……,一定找得到。”


    我切齒揪住他衣領:“你小子什麽意思?”


    “你不明白算了,屬下什麽也沒說。”


    “淩祭酒!”燕七從遠處跑過來,“我剛從軍門得到你回營的消息!再晚一點就叫人出去找了。”


    燕飛眨著眼睛道:“燕七,你老人家何時變作淩祭酒的親隨了?你若不願跟隨殿下,別怪兄弟搶你的位子。”


    燕七狠狠瞪他一眼,又對我道:“淩祭酒快去你的營帳吧,殿下等你多時了。”


    燕飛得意地傻笑:“嗬嗬嗬嗬,果然被我猜中了。”


    我一拳揍向他腦門:“再敢胡說一句,小心你的門牙!”


    我來到自己居住的軍帳附近,還未靠近便已經看到縫隙裏透出的微弱燭光,不知為何忽然生出些感慨。我來到門前,輕輕挑起帳簾,一個熟悉的背影立刻映入視野。江原背對門口坐在營帳中央的草席上,手肘擱在矮幾邊,似乎正在出神。我放下簾門進帳,他立刻回過頭來,表情一如既往地沒有起伏。


    我站住,想了想才道:“燕七說殿下在等我。”


    “坐罷。”


    我走到他旁邊坐下:“殿下有話要對我說?”


    “我以為你有話要對我說,所以才來這裏等。” 江原眸子深沉,“難道你沒有話說?”


    “哦,對,”我笑道,“我本要向殿下致謝順便話別的。一年來承蒙照顧,在下感激在心。以後我就不是天禦府的人了,大概也沒有機會再與殿下同住一個屋簷之下,今日我們有什麽心結,不如一同化解了罷。”


    我有很多話說,可是一見到他,我發現該說的一句都不能說。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越江吟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南州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南州並收藏越江吟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