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大將軍府, 已是日斜影長,南風吹來, 街道兩旁的楊樹沙沙作響,抖落漫天楊花。


    裴潛幫我牽來白羽, 我道:“不上馬了,就這麽走走吧。”


    他皺眉,回頭看看門口的守衛:“周大將軍好像不歡迎我們。”


    我從他手中接過韁繩,惆悵道:“有一點。不管在天禦府時,還是現在,好像我一直都是不速之客。”


    裴潛感同身受地歎了口氣,黯然跟在我身後。


    我迎風在如雪的楊花裏穿行, 微微仰臉, 看見頭頂淡青色的天空,忽然覺得自己也不過是這天地間一片飛絮,看似超脫自在,其實飄蕩無依。


    裴潛在後麵默然走了一陣, 忽又追上我, 眼中重新閃爍起興奮的光芒:“淩悅,我們去集市上轉轉吧!”我沒有答話,他又急切道,“聽說洛陽的西市是中原最繁華的地方,能看到番邦女子跳舞呢!那些女子還會釀酒,又紅又香的那種,用琉璃杯子呈上來——燕飛也喝過。”


    我瞧他一眼:“燕飛那張嘴能吃下一頭牛, 聽他胡說。你這小畜生東西都沒長全,想什麽喝酒,看什麽女人跳舞?”


    “我明年就滿十八歲了!”裴潛反駁,見我沒有鬆口的意思,又懇切地提議,“那,我們去街上見識一下熱鬧也好,我來洛陽這麽久了,從沒去過。”


    我心裏觸動,裴潛逃來洛陽後就被人囚禁淩虐,我收留他後,因為身體原因也從沒帶他出門遊玩,隻是一心培養他成才,教他習武、讓他從軍,竟然忘了他還是個貪玩的少年。於是道:“我帶你去可以,不能飲酒,也不去看番邦舞姬。”


    裴潛微笑著點頭,一副放下心來的表情。


    我帶著他出了西陽門,經過白馬寺時,把馬匹寄存在裏麵。從白馬寺向西一裏,便是洛陽西市,內裏商販集聚,多得是資財豐厚的大商家。街上樓觀如雲,熱鬧非凡,果然偶爾能看到高鼻深目的西域人,比我初進洛陽時所經過的東市大了兩倍不止。


    裴潛一路上不停指著各色攤位問東問西,好像一輩子沒見過這類玩意。我耐心跟他講解幾句,他便興高采烈,又道:“淩悅,你跟我去買個短笛吧,我小時候最羨慕那些一邊放牛一邊吹曲的人了。”


    我心道沒出息,從袖裏摸出幾個銅錢給他:“自己去買,我在這邊等著。”


    裴潛把銅錢還給我,拿出自己的錢袋,驕傲道:“不去算了!誰要你的錢,我自己有餉銀。”


    我哼一聲,看著他擠進人群,等了一會沒忍住。正想跑上去提醒他別給人騙了,忽然看見市南的樂坊二樓憑窗坐著一人,玄衣金冠,正是江原。


    隻見他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身前某處,眼神迷醉。女子婉轉的歌聲飄落窗外:“新裂齊紈素,鮮潔如霜雪,裁為合歡扇,團團似明月。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常恐秋節至,涼飆奪炎熱,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


    我不由愣了片刻,默默聽了一會,這才轉身去找裴潛。人群中早沒了小畜生的影子,卻意外看見宇文靈殊從不遠處向我走來。我站住,他琥珀色的眼睛越發明亮,很快走到我麵前,殷切道:“我路過此地,看見你在這裏。”他說著四周望望,“你的隨從呢?”


    我答:“我有件事派他去做,正在這裏等他。”


    宇文靈殊“哦”了一聲,又上前一步,神情專注地向我伸出手指。我詫異道:“什麽事?”


    他從我發梢上拿下一片楊花,又替我彈了彈胸前:“你身上落了很多柳絮。”


    我笑:“這是楊樹上開出的花,二月的時候才有柳絮。”


    他想了想道:“這個我以前沒有注意過。不過我們在關中相遇的時候,長安的柳絮也像這樣飛。”他捉了一片捏在手裏,“那個時侯沒想到,有一天也會像柳絮一樣飄落異鄉。”


    我有些出神:“原來你也這麽想。”


    “你也是這麽想的?”宇文靈殊的目中有些驚異和歡喜,他又道:“那天在朝堂上,我怕表示太多反而令人猜忌你,故而沒有進言,你不會怪我吧?”


    “怎麽會?以你的身份,的確應該避嫌。”


    樓上弦聲忽變,另一曲歌聲響起,我抬起頭,卻見江原身邊已坐了幾個美女。美女們似有些不敢妄動,隻是用熱烈的眼光看他,江原怡然端坐,專心聽曲的樣子很是享受。


    宇文靈殊也抬頭,見是江原,便道:“聽說燕王要納妃了,怎麽竟在這裏?”


    我點點頭,又搖頭:“誰知道,我這些天很忙,也沒見過他。”我邁步走到街道另一邊,抬眼欣賞對麵的風光旖旎。


    宇文靈殊陪我站了一會,走過來,擋住了我的視線:“我們走吧,不要總在這裏。”


    我道:“裴潛還沒過來。”


    他拉起我,認真道:“讓我的仆從送他回府,你今天沒有別的事罷?”


    我轉念一想,沒有反對。


    宇文靈殊便命自己的隨從牽過馬:“你的馬在哪?”我這才想起寄存在白馬寺了。他驚訝道:“我們真的有緣,我正想帶你去白馬寺。隻有委屈你跟我共乘一騎了。”


    我立刻道:“不可,這裏人多眼雜,容易招惹是非。”


    宇文靈殊深以為然,便牽馬跟我並肩而行。去寺院的路上,他忽道:“子悅,我很高興,從那日朝堂上看到你的第一眼就很高興。”


    “為何?”


    “如果你還是燕王的屬官,我很難找機會見你;現在你做了越王,我就可以常常拜訪你。”他十分坦率看我,倒讓我覺得尷尬起來,隻好顧左右言他。宇文靈殊便不再多言,隻是跟我說起自己來到洛陽後,經常去白馬寺聽主持講經,所以與裏麵的僧眾十分熟悉。


    果然還未到門口,已經有小沙彌跑來迎接。宇文靈殊道:“我今日隻要一處幽靜的院落,與這位朋友靜坐談經。”


    “二位請隨我來。”


    小沙彌引我們進了後院,宇文靈殊再要了一副香案。等到小沙彌離開,對我道:“還記得你曾答應過我的事麽?今日,我們就在這裏結拜罷。”


    我道:“好。”


    我與他各自擎了一炷香,鄭重地在案前跪下,互報了生辰。宇文靈殊便對著天空禱祝,說的是鮮卑語。即使我聽不懂,也感覺得到他的虔誠,好像那裏真的有某個神靈存在,聆聽了他的話語。


    禱祝完畢,我們朝天拜了八拜,宇文靈殊道:“我比你大兩歲,真的是你阿幹了。”他解下飾在腰間的金帶,“這鮮卑郭落帶,其上雕有神獸,戴在身上可以得到天神庇佑。”


    我忙把江德所賜的玉佩解下作為交換:“這是皇上去年賜我的玉佩,還請阿幹收下。”


    宇文靈殊小心將玉佩係在腰間,然後從地上拉起我,緊緊與我擁抱:“子悅,日後我們就互為親人了。”我不由感動,也牢牢抱緊他,這一刻起,我決定真心將他當做親人。


    擁抱過後,我們四臂相交,分別搭在對方肩膀上,對視一眼,相對大笑。


    宇文靈殊從內室拿來一套茶具,與我在院中石凳上坐了,極不熟練地取炭燒水。


    我問道:“阿幹剛才對神靈說了什麽,小弟一個字也不懂。”


    他嚴肅地放下水壺,將手放在心口:“我剛才說:毗沙門天王在上,宇文靈殊今日與淩悅結為兄弟,從此與他互親互愛,為他承受一切苦難,肝膽相照,視若親弟,若違此誓,永墮地獄,不得往生。”


    我動容道:“毗沙……就是你們供奉的神麽?”


    宇文靈殊點頭:“毗沙門天王是我們鮮卑軍人的保護神。戰鬥的時候,隻要在心裏默念他的名字,即使身體被消滅了,靈魂也能被渡往極樂。”


    我赧然道:“我也應該照此念一遍的。”


    宇文靈殊含笑道:“你不信這個,不可以念。”他拿起小火鉗往爐中加幾塊木炭,異常白皙的麵孔在火光映照下帶了幾分緋紅,“我隻會衝茶,不會烹,總被你們中原人嘲作牛飲。聽說南人自承衣冠風流俱存江南,連北人都不放在眼裏,更讓你見笑了。”


    我笑道:“軍人隻要一個爽快,何須學那些繁複奇巧之事。”


    宇文靈殊眸子晶亮:“正是如此!我也經常看不慣你們中原人打仗的方式,戰場上真刀真槍比拚就是,可是你們總喜歡玩弄花樣,真假虛實,不厭其煩。我們把這看作陰譎詭詐,你們卻偏要奉為至寶,取個好聽的名字叫兵法。”


    我搖頭道:“阿幹知道狼群是最狡猾的動物,他們捕食獵物的時候,從不會立刻撲上去撕咬,而是呼朋引伴,分成幾路埋伏暗處。在最有利的時機和地點追趕上去,直到把獵物趕入狼群包圍中,最後以絕對優勢群起攻之。畜生尚且如此,何況是人?這是生存之道使然。”


    宇文靈殊沉思良久:“你的話也有道理。禪院之中不宜多談殺戮之事,我們還是飲茶吧。”他將熱水直衝入蓋碗,“上次你請我飲茶,這次換我請你。”


    我被他熱情所感,也微笑道:“下次阿幹到我府中,小弟會準備好美酒相迎。”


    宇文靈殊目光喜悅:“一言為定。”


    不覺月上中天,宇文靈殊為我談論自己家鄉的趣聞,我卻喝著早已寡淡的茶水走了神,好像自己此時身輕如絮,正飛在半空裏往下看,看到的卻是江原和幾個歌姬在肆意調笑。


    我猛地驚醒,麵前是宇文靈殊閃爍著沉迷的眼眸,他道:“子悅,你在想什麽?”


    我尷尬地笑了笑:“我聽阿幹講得入迷,結果忍不住胡思亂想起來。”


    宇文靈殊眼底恍若閃過一絲血光,但他很快地彎起眼睛,語氣暢快:“我見你白日聽到樂坊的歌曲不忍離開,現在看到月亮,我也想起一首歌,不如唱給你聽,當作解悶吧。”他頓了一頓,看著我的眼睛,輕輕地唱,


    “月既明,西軒琴複清。寸心鬥酒爭芳夜,千秋萬歲同一情。


    歌宛轉,婉轉淒以哀。願為星與漢,光影共徘徊。”


    我失笑:“阿幹何作女兒悲戚之態?”


    宇文靈殊問道:“不好聽麽?”


    我讚道:“阿幹此歌看似淺白,然而韻律奇特,長短錯落,吟唱起來,竟有綿綿不絕之意,十分耐人尋味。”


    宇文靈殊笑道:“這是我們家鄉流傳的民歌,我們鮮卑兒女隻會傳唱,卻不會評論其中妙處。”他說著又唱起另一首,“高高山頭樹,風吹葉落去。一去數千裏,何當還故處!”


    我悵然道:“好歌,一去數千裏,何當還故處?”


    宇文靈殊明亮的眼睛落在我的臉上:“不,這首也不好。”他驀然用碗底大力敲擊著石桌,慷慨高歌道,“男兒欲作健,結伴不須多!鷂子經天飛……”


    他為我唱了一夜的歌,直到我靠在桌上沉沉睡著,好像聽到他輕喚:“阿弟。”我不知道他為什麽不願當麵喊我“阿弟”。他抱起我進了禪房,我沒有迫自己醒來,紅塵之外的這一方禪院裏,實在難得清靜。


    此時我睡著,可是心底卻還清醒,有一筆筆喧囂的爛帳正在寺門外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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