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德並沒看我, 他似乎心思重重,又沉默良久才歎道:“原兒和成兒兩兄弟, 在朕的麵前都開始互相攻擊了。”


    我聽了沒有作聲。


    江德的眼睛變得很銳利:“越王,朕知道你與燕王關係非比尋常, 會傾向他也是自然的,何況朕已決意立他為太子。不過若是燕王有什麽傷及晉王的舉動,你會怎麽做?”


    我不覺心中一凜:“臣……”


    “回答朕!”


    我在江德注視下,咬唇道:“臣一切遵從陛下旨意!”


    江德看我好一會,這才放緩語氣道:“很好,朕對你寄予厚望,不要辜負朕的期望。”


    我抬頭, 欲言又止。


    江德立刻問:“還有什麽話?”


    我低聲道:“臣有一事請教陛下, 假若是晉王欲對燕王不利,該當如何?”


    江德的眼神倏然深不見底:“越王,朕不會輕易改變主意,隻要燕王不做出令朕失望的事。”


    我立時明白這是江德不可觸及的底線, 不可再深談下去, 隻是道:“臣明白。”


    過了不久,張餘兒回來複命。江德大概覺得方才的話重了,重新對我親切起來:“稚兒,先去宣光殿見見皇後罷,讓燕王去那裏找你。”


    我忙道聲“是”,站起來退後幾步,正要轉身出門, 江德又道:“南越特使動機不純,平日更要多加注意,以免遭遇意外。”


    “臣謹記陛下之言。”


    我慢慢地離開太極殿,邊走邊思索。


    江原故意擺出一副與江德賭氣的樣子,公然與韓夢征表示親昵,怕是又引起了不少流言。江德為了安撫他,似乎在江原許諾娶妻的前提下,對我與他的關係有了一絲默許的意味。雖則如此,江德畢竟還對我存有一絲疑慮。


    他向來不願看到江原兄弟不睦,如果我與晉王敵對,定犯了他的忌諱,日後行事必會受製。可是眼前的情勢,我不犯人,照樣有尖刀落在頭上,不由我不采取行動。看來唯今之計,隻有想辦法令江德消除庇護晉王的理由了。


    舉目望時,已經走過了上次舉行冬至歲宴的式乾殿,再往前便是以宣光殿為首的宮殿群。我想起當初江原別有居心地領我進宮,轉眼間他的猜測竟都成了事實。


    上官皇後已經在等我,她穿了一件素淨的淺蘭色宮裝,長裙曳地,有一種別樣的華貴。隻是不知為何,每次見她,我都能感到淡淡的悲傷。她優雅的舉止,每一個細微的舉動,好像都渲染了憂傷的氣息,深入骨髓,揮之不去。


    我告訴她燕王還要過一會再來,她點點頭:“那便不等他了。”說著領我走向殿外的一座階梯。


    我遲疑:“皇後娘娘,這是……”


    她回頭:“稚兒,你不肯叫我舅母麽?”


    我施禮道:“是,舅母。”


    她微笑,然後輕柔地拉起我的手:“你不用疑惑,宣光殿、嘉福殿與西園的九龍殿、靈芝台是連在一起的,我們從飛閣上走,比下麵要近得多。”


    我不由恍惚,也許不是因為別的,而是她神態真的很像母後,所以每次見到她我才會難過。


    上官皇後微微起蹙眉:“稚兒,你這樣看著我……”


    我垂目:“其實臣一直想問,您和臣的父親是不是熟識?”


    上官皇後身子明顯一顫,似乎被人觸及了心中封藏久遠的記憶,她命身後宮女遠遠回避,與我走上高聳的閣道。許久,她輕聲開口道:“我認識周大哥的時候,還未出嫁。當時父親在滎陽負責為北疆征兵,我也隨家人到了那裏。一次與女伴外出野遊,遇到了匪賊,性命攸關之際,被趕來投軍的周大哥所救,從此結下深緣。”


    我悠悠道:“原來先父從軍前已經與您熟識。”


    上官皇後將目光遙遙投向北邙山,眼角閃爍著淚光:“本來父親曾為他南越人的身份而猶豫,是我極力勸說父親讓他留下,如今想來,這是錯誤的開始。”


    我也朝父親安葬的地方望了一眼,低低道:“父親屬於戰場的,即使沒有您,他也會想方設法加入其他軍隊。”


    上官皇後眼角的淚滑落:“幾年後南越與北魏矛盾徹底激化,父親被派去了南疆,周大哥作為下屬,自然也必須跟去。在那裏,他的才能受到了先皇青睞,還遇見了你的母親。一年後,他成了大將軍,平遙公主的駙馬。那個時侯誰都想不到,他居然是南越皇室的繼承人,無數人在期待他回去,也有無數人想讓他毀滅。”她輕輕捂住嘴,空中的風吹亂了她的鬢角,“從很久之前,我就知道周大哥有那塊玉佩,卻不知有那樣重要的涵義。如果我能知道,一定不會讓父親留他,更不會迷了心竅,去相信那個人的話……”


    我心裏一沉,說不清的滋味梗在喉頭:“娘娘,發生的事不要再提了。”


    上官皇後手指顫抖著去撫平鬢邊亂發:“周大哥死後,我嫁給了皇上,可是我不能原諒自己,若不是皇上處處包容……”她仰起臉,抬手撫上我的麵頰,流淚道,“稚兒,你肯讓舅母補償你嗎?我將所有的錯誤都說給你知道,你還肯認我麽?”


    我輕輕歎息,終於知道她為何一直如此,握住她的手道:“您是我的舅母,這一點總不會變的。我想,父親在天有靈,不會因為娘娘的無心之失而責怪您。”


    上官皇後微微搖頭:“他不會怪我,可是我怎能因此為自己開脫。”她擦了擦眼淚,“走吧,你母親還在等你。”


    我悵然,隨上官皇後走過長廊般的閣樓。快到西園時,透過飛閣敞開的窗子,我忽然看見江原的身影正從嘉福殿方向走來。江原也看見我,等到我們走到通向靈芝台的露天複道,他已經站在那裏。見到上官皇後,快步上前來見禮。


    上官皇後道:“你母妃近來好麽?我怕……很久沒見她了。”


    江原笑道:“看上去還好,兒臣也很久沒見她了。”


    上官皇後慢慢走下階梯:“燕王雖然繁忙,也該常去探望。”


    江原無奈道:“娘娘知道母妃的脾氣,無論多久沒見,她見到我總是一句話:‘你怎麽又來了?’”


    上官皇後微微一笑:“雖說如此,蕭貴妃有你和晉王承歡膝下,該是十分欣慰。”


    江原對皇後說話,眼睛卻在看我:“母後不知,如果我和江成一同去,她會說:‘你們怎麽又來了?’”


    上官皇後詫異道:“哪會次次如此?”


    江原笑:“母後忘了,我母妃最不耐煩我們。小時候過去還賞兩塊糕點,現在連杯茶都不給了,害得我常常跑到您那裏討茶喝。”


    上官皇後終於忍俊不禁,臉上的憂鬱淡去許多:“聽說前日成兒進宮來,不知為何,你母妃還將他罵了出去。”


    江原狡黠道:“兒臣也沒好到哪裏去,不過略站了站,母妃便趕我道‘怎麽還不走?’”


    上官皇後笑一下,又道:“我若是有你這樣的骨肉,高興還來不及。”


    江原把我推到她身前:“母後,這個孩子比兒臣好多了,您今後好好疼他罷。”


    上官皇後看著我,眼神異樣溫柔,又輕歎低頭,沿著碧海池邊緩緩行走:“原兒,你姑母好些了麽?”


    江原走慢一步,看看我:“姑母……不能說好,也不能說壞罷。”


    臨近宣清殿,上官皇後低聲道:“我還是照舊在殿外看看,你們隻管進去就好。”


    江原口裏道:“是。”回頭悄聲命宮女們跟過去,“那母後慢走,我與稚兒先去看看姑母情況。”


    他拉我踏上殿前的石橋,潺潺流水在腳下淌過,周圍還是那樣幽靜,殿後的竹林依舊,仿佛時光在此處停留了一般。我情不自禁握緊了江原的手,他用力回握,然後輕輕叩門。


    一個小太監開門:“殿下。”


    江原問:“姑母在休息麽?”


    “回殿下,長公主去竹林中散步了。”


    “幾個人跟著?”


    “五人。”


    江原道:“我們就在書房裏等等,你不用在旁侍候。”


    小太監將我們引到後殿一間房中,奉上一壺茶,便告退離去。我環視房間,隻見一麵牆的木架上擺滿了各類書籍,另一邊則擺滿了兵器,中間桌上堆著許多碎布。我拿起來看,既像幼童的衣服又像一隻口袋。


    江原看見道:“姑母想著你呢。”


    我點點頭,將那件衣服握在手心:“江原。”


    “嗯?”


    “你知道我父皇……趙煥,他曾經潛入魏國軍營,騙取了父親信任吧?”


    “嗯。”


    我歎口氣:“上官皇後告訴我,是她不小心將父親有玉佩的消息透露給了趙煥。我原本不明白她怎麽見到我反應如此激烈,現在才知道她一直在為此自責。”


    江原扶額想了一會,回頭別上門閂:“其實我聽到一些大逆不道的傳聞,好像我父皇當年十分迷戀上官皇後,雖然身邊早有我母妃,卻不肯立她為正妃。可是上官皇後鍾情於姑父,直到姑父去世之後,她才死心嫁給父皇。聽說她婚後整日以淚洗麵,好不容易懷了一個女兒,沒出生就夭折了,從此便不能生育。你沒見她看你的神情有多奇怪?可見對姑父也是……所以不排除當年她為了阻止姑父姑母的婚事,昏了頭,引狼入室。”


    我不可思議地瞪眼看他:“這……你竟敢這麽說?”


    江原攤手:“所以才從沒告訴你。這還是溫丞相一次醉酒後對父皇亂說,被我不小心聽到的。上一輩的恩怨情仇,隻能靠我們亂猜罷了。”


    我皺眉,江原神秘地笑:“這些陳年舊事多半有假,不用當真放在心上。我還聽說當年周玄大將軍迷戀姑母,聽到她成親的消息後,差一點與姑父斷交。”


    我一怔:“怪不得他對我十分不客氣。”


    江原在書架前東看西看:“胡說,周大將軍不是心胸狹窄的人,如今有妻有子,更不至於因此遷怒你。”他對我勾手指,“快過來,這些都是姑父姑母當年看過的書籍,有些書裏還有姑父的批注,你不想看看?”


    我哼一聲走過去,眼睛掃到一本有關南越的書,順手拿起來翻看:“你今天表現得太露骨了,皇上疑心你會對晉王不利,還逼問我站在哪一邊。”


    “你怎麽說?”


    “我說我隻遵從皇上旨意。”


    江原一手捏住我的臉:“你真狡猾。”


    我扯開他的手,低頭翻看書頁,低聲且匆促道:“這幾日我要去見那些南越密諜,找到晉王與南越太子串通的證據。”


    “不許。”


    我抬頭:“終於顧念親情了?”


    江原沉沉看我:“如果能輕易抓住把柄,我早就這麽做了。何況就算有證據,父皇也不會忍心。那些南越密諜不動也罷,你已經夠危險了,居然還想著利用他們,當心引火燒身!”


    我挑釁地看著他:“你自己做不到,當我也做不成?本就是要讓他們的火燒過來,然後……”


    江原一伸臂將我罩住,手掌重重拍在木架上:“你敢!”


    我著惱,反手把書拍在他前臂:“你看我敢不敢!我的決定何時需要你首肯?”


    江原鉗住我的手,狠狠一推,我毫無防備,背脊猛地靠上木架,震落了幾本舊書。心頭一急,正要運勁把他推走,江原歪頭吻在我喉間。


    我倒吸了一口氣,酥□□癢的感覺頓時傳遍全身。江原的手已經從我頸後滑進去,輕輕按上我的背脊。我身子一抖,衣領滑落肩頭,情不自禁地抱住他。江原吻住我的唇,手指又在身上慢慢移動。


    我忽地回神,掙紮道:“不可……”


    江原黑沉的眸子深處,仿佛跳動著一頭饑渴的野獸,手指忽然用力。我不覺悶哼一聲,將他抱得更緊。


    江原還是那般狠狠看我,他的吻帶著濕熱的溫度,一個個落在肌膚之上,露水般無聲,可是卻能沁入心底。他用他悅耳的聲音低聲道:“淩悅,現在你最好專心享受。”


    衣帶隨著他的親吻緩緩散開,我半張著眼睛看他,覺得雙腿有些發顫,幾乎站立不穩。他攬住我的腰,然後把我抱起來,輕輕放在桌上。


    不能這樣!我想。可是我在他的眼睛裏沉沒,轉不開視線。


    我仰頭,緊緊抱住他的脖頸,閉上眼,再度睜開,視線裏落入一張殘破的紙,上麵墨跡猶存:“遙妹如晤,兄自南歸,一別數月矣,思心切切,不能久寐。惟攬衣徘徊,對月長歎……”


    天哪!天哪!我大叫一聲,頓覺五雷轟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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