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光亮中來, 一時還不能適應室中的昏暗,我卻先看清了他。比起上次關中分別, 宋然顯得更加瘦削,顴骨刀削般的棱角, 幾乎讓我想起陳顯。他的神情還是那樣沉靜,可是眼睛裏多了一種尖銳,像一把隨時能將人刺穿的冰刀。這樣戾氣外露的眼神,即使在過去戰場上廝殺的時候,也從沒在宋然眼中出現過。


    宋然覺察到我的目光,微微躲閃了一下,卻低頭看到我腳上的鐵鏈, 他驚訝地上前一步, 似乎想伸手拉住我。我飛快後退,腳上鐐銬沉響,冷冷道:“宋將軍,未知來此何事?趙謄為何不見前來?”


    宋然看著我, 輕聲道:“太子殿下過幾日才到, 還要暫且委屈殿下等候。”他接著轉頭,冷冷問霍信,“為何還要上刑具,難道這也是太子殿下的命令?一國親王,卻連衣冠都不予齊備,成何體統?”


    霍信連忙解釋:“宋將軍,二殿下武藝高強, 臣隻怕出了差錯,所以不得不如此。這雖不是太子殿下的命令,卻獲得了殿下準許。”


    宋然沉聲道:“立刻除去。”


    霍信卻不肯動,平靜道:“並非霍某對二殿下不尊重,宋將軍也知太子殿下對二殿下頗為忌憚,你又曾是二殿下最信賴的大將。宋將軍此時雖避而遠之還怕不及,如此關照實為不妥。”


    宋然眼神一掃,對霍信微微意外,語氣便緩和了許多:“霍將軍之意,小侄明白。但於情於理,鐐銬囚禁之舉未免過分。”


    霍信正色道:“宋將軍,當著二殿下之麵,霍某不敢諱言。當初你投靠太子殿下,已然與二殿下決裂,何如一絕到底,讓太子殿下放心,也免得二殿下難堪?宋將軍今日寵信得來不易,還請三思。”


    宋然聽了良久不言,半晌歎道:“霍將軍,小侄有幾句話要對殿下說,可否請您暫避?”


    霍信微笑:“宋將軍請便。”說著便退出密室。


    等到暗門合上,宋然低低道:“我以為殿下已經安然離開,沒想到霍信竟然出人意料。”


    我冷淡地笑:“宋將軍此時趕來,也十分出乎我的意料。霍信看似平庸,實際不可小覷,宋將軍不宜怠慢。”


    宋然緩緩抱拳:“多謝殿下提醒,宋然心中有數。不知霍信這幾日有沒有對殿下透露什麽意圖?”


    我坐回桌邊,淡淡道:“他隻想將功補過罷了。你放心,那封信霍信看到後已立刻主動毀去,他不會將內容告訴趙謄。”


    宋然眸子顫動了一下,好像被我這一句話輕易刺痛:“殿下以為我是為那封信?”


    我一笑:“不是也罷。有什麽話便快說罷,我怕沒有時間與宋將軍多聊。”


    宋然繃緊了唇角,慢慢恢複常態:“我是奉了太子的命令前來,看一看殿下的狀態。”


    我轉頭,假裝看不見他神態變化,仍是平淡問道:“趙謄有什麽打算?”


    “太子殿下並未明言,但他很快便要與魏國密使接觸。宋然以為,此舉表示他不會執意要殿下的性命。”


    “何以見得?”


    宋然低聲答:“魏國江原送來密信,許以割地重諾來交換殿下。”


    “割地?”我想起江原之前的玩笑,他果真是烏鴉嘴。眉頭一皺道,“魏國願割多少地?南越若將條件開得太過分,這協議必然無法達成。”


    宋然見我皺眉,似要我安心般補充:“太子已然知道殿下與皇上相見之事,正為皇上曾對殿下的許諾惱怒不安,急迫謀劃奪位之事,這個時候,他不願與魏國摩擦過甚。”


    我點點頭,盯住沙盤中的建康城許久,長歎道:“我猜到這一進宮,皇兄便會按捺不住——這本就是我要的結果。”我抬手摸到一枚黑棋,慢慢插-進城中,放鬆了語氣,“宋大哥,還記得當初答應過我的事麽?”


    宋然身軀一顫:“宋然記得。”


    我起身正對他,向他深行一禮:“多謝。盼望宋大哥早日為親人洗脫冤屈,恢複應得的榮譽。”


    宋然回禮,微微動情道:“殿下放心,萬一太子不肯容情,屬下也會竭力保護殿下離開。”


    我微笑拒絕:“宋大哥不必為此事多言,太子派你前來,顯然有試探之意,難道不怕功虧一簣?我就在這裏等待皇兄,宋大哥期間不必再來看我。”


    宋然久久靜默,終於再向我行禮:“殿下保重!”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堅實而沉重。


    自從宋然離開,我這日便沒見過包括霍信在內的任何人,甚至平日負責灑掃飯食的仆役也不再進來。直到高處的小窗裏微光沒盡,室內一片漆黑,我隱約聽見梁濟山的聲音從院外傳來。


    “魯達明!”梁濟山一聲大吼,顯得怒氣衝衝,他腳步聲走近,不知又說了一句什麽,便聽“嘩啦啦”一陣響,院外護衛們便亂了套。


    有人在混亂中大叫:“梁將軍,你要做什麽!”


    過了一會,便聽梁濟山似乎被人按住,氣喘籲籲道:“老子揍死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又聽一聲響,什麽東西摔進門內。


    魯達明鎮定的聲音傳來:“梁大哥,有話好說,何必對兄弟動手?”


    梁濟山狠“啐”一口:“兄弟?老子沒你這種狼心狗肺的兄弟!你娘的和宋然一樣,良心被狗吃了!”


    魯達明肅然對護衛下令:“你等都到院門外把守,不得放任何人進來!我與梁將軍之間有些誤會,需要解釋清楚。”護衛們嘿然領命,紛紛退走,魯達明這才平靜問道,“梁大哥,可是聽說了霍將軍的最新命令?”


    梁濟山餘怒未消:“今日宋然前來,原以為他會救殿下出來,不料屁都沒放一個就揚長而去!我聽說當時他問殿下在何處,你居然不告訴他?”


    魯達明道:“確有此事。”梁濟山出聲,被魯達明製止,“他如今是太子殿下的人,兄弟首先不能信過他。何況他並沒有救殿下的意思,最後見到殿下,不過表示些無謂的關切,更增加殿下的危險而已。因此霍將軍嚴令,不得透露宋然曾見到過殿下。”


    梁濟山聽了怒氣稍減,又道:“可是我聽說——”


    “那是太子殿下命令,霍將軍也沒有辦法!但是霍將軍說,太子殿下心細多疑,不容人有半分違逆,隻有照做才能保住殿下性命!今日太子派宋然前來,既試探宋然本人,也借宋然試探霍將軍,還要借此決定殿下去留。一石三鳥,情勢凶險非常,梁大哥難道看不出來?”


    梁濟山一時無話,片刻道:“一時衝動,錯打了兄弟,望你原諒!”


    隻聽魯達明慌忙道:“梁大哥快起!兄弟受不得!再說久不打仗,正皮癢得難受,大哥為我舒散筋骨,兄弟言謝不迭,怎會怪罪?”


    梁濟山好像愣了愣,接著與他相對大笑,捶得魯達明胸口“砰砰”生響:“達明!你小子是個人物,我自愧不如!”魯達明忙謙謝,梁濟山斂起笑聲,嚴肅道,“不過大哥掏你一句底,萬一殿下遇險,你肯不肯冒死相救?”


    魯達明默然:“梁大哥,殿下與我們生死相交,達明對他敬如神明,親如兄弟,怎忍心看他身陷囚籠?可是觀殿下之言行,他已決心離南越就北魏,為國家計,卻不該放他。”


    梁濟山冷笑:“此言糊塗!他效力北魏又如何?那不是皇上和太子逼的!全軍皆知淩王殿下殷心可鑒,可是一句話便被撤去兵權,決策者又何曾考慮過國家大計?依我看,皇上和太子作此不義之舉在先,自不該怪兄弟們顧念舊情。何況生死之交,難道不該以死相報?別告訴我你小子怕死!”


    魯達明終於有些發急:“梁大哥何出此言!兄弟刀頭舔血,何曾眨過一眼?隻是……”


    梁濟山懇切道:“達明,論心思縝密,我不如你。可是有一事我卻清楚,殿下視我們生死兄弟,我們自當不負殿下情誼。兩國爭戰那是國事,殿下既要效力北魏,他日自當光明正大與殿下戰場相決。此時殿下因太子忌恨而受製,我們分明是勝之不武,卻還要冠以大義凜然之名,與小人行徑何異?”


    魯達明似被他一席話打動,慎重道:“梁大哥光明磊落,兄弟慚愧。我並非不念殿下之情,隻是猜想事情還未到拚死一搏的地步。傳聞魏國對淩王殿下十分看重,太子殿下未必敢於冒險與魏國匆忙交戰,霍將軍也在極力周旋,可見事情大有轉圜餘地,請梁大哥稍安勿躁。”梁濟山還要勸告,魯達明堅定道,“假如真到那一步,隻要梁大哥出手,兄弟舍命陪君子如何?”


    梁濟山道:“好!有你這句話,我便等著!”他不再停留,大步離去。


    卻聽魯達明對著暗門歎道:“軍命如此,殿下見諒。”他說罷也輕輕關上房門,良久,院中再無響動。


    我心裏默念梁濟山說過的“以死相報”四字,不覺喟然輕歎,他能以死相報,我又何能陷他於水火?猜測趙謄的用意,大約不甘這麽安然無恙地將我放走,又要借此考驗過去我屬下之忠心,於是想出這樣磨人的辦法,膽怯若此,實在叫人鄙視。我在黑暗中譏諷地笑了笑,翻身睡下。


    趙謄誓要給我顏色,此後整整三日三夜,果然更無人再來。好在案前遺留的一壺涼茶尚能解渴,我還能撐下去,無事便在地圖上推演陣法。


    再過一日,茶水喝盡,饑腸轆轆,我連站起來走動的力氣都幾乎沒了,隻能勉強靠在床邊。心裏嘲弄地想,從來將領被人俘虜,多會絕食相抗以示氣節。我本不想死,今日卻要被人餓死,不知將來有何說法?


    捱到第五日,終於隱隱聽到暗門響動,似是有人走了進來。我倚在牆壁上,已半昏半睡,連心思都懶得再動。卻聽到一個熟悉聲音道:“二弟,讓為兄想得好苦。”


    我忽然想笑,眼皮撐了幾次都沒張開。突覺劈頭一陣涼意,原來是一碗清水潑到了臉上,接著喉嚨被人牢牢掐住,從床上拖到地下。我好容易睜開眼,隻覺光芒耀眼刺目,恨不得再次閉上。趙謄正笑眯眯地站在我眼前,身上華貴的綢緞折射著五彩光華,好像一隻驕傲的孔雀。他彎腰抬起我的下巴,裝模作樣地道:“二弟還是這般貪睡,連皇兄來了都不願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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