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巢縣後, 我與江原先在揚州停留,以查探水軍經營情況。由於範平和趙敦誠脫不開身, 隻有薛相時和荀簡得到消息後趕來城中匯報。兩人見到我似乎都覺百感交集,一起下拜道:“殿下平安歸來, 魏國之福。”


    我也不由感動,忙將二人扶起,他們才開始稟告水軍情況。原來離開這半月來,東海水軍已從各地征募新軍三萬餘人,照此進度,再過月餘十萬新軍就可望征募完畢。應征者除按一般標準選拔外,皆以善水者優先, 以便能盡快適應訓練, 投入實戰。凡新募士兵都已按籍貫初步編隊,統一交趙敦誠安排訓練。


    我認真聽著,又問:“這十萬新軍初訓完畢需多久?”


    薛相時道:“按範將軍估算,至少需三月, 不過趙將軍認為七月底即可初訓完畢。接下來便可根據各人表現, 歸入不同兵種。”


    我皺眉:“趙敦誠此說有何憑據?雖然眼前情勢需要迅速成軍,但訓練時間不夠,豈不是拉低新軍整體水平?”


    江原也插嘴表示懷疑:“少訓一個月,根基怎麽打得牢?


    荀簡解釋道:“殿下,按趙將軍的意思,他要打亂十萬舊軍編製,將老兵與新兵混雜在一起重新集訓, 強度增加一倍,最後用優勝劣汰法確定精銳。這樣有了競爭之心,老軍可以帶動新軍迅速進入狀態,既可以重整老軍隊伍,又可以磨練新軍。”


    我聽了沉吟:“趙敦誠這想法非常大膽。你們的意見呢?”


    薛相時拱手:“慚愧,臣下對軍中內務知之甚少,隻覺得趙將軍此舉不失為一種創新。山東水軍算是我國最精銳的水軍,趙將軍或許是看到舊軍積弊才萌生了這種想法。若想令東海水軍煥然一新,的確也需要對原有水軍重新篩選。”


    荀簡道:“範平將軍堅決反對,他認為原有水軍戰鬥形製已成型,隻須在此基礎上加強訓練即可,沒必要推倒重來。這件事在軍中爭議頗大,臣也以為此舉冒險,所以大家都在等殿下來決定。”


    我看江原:“太子殿下覺得如何?”


    江原事不關己道:“越王是東海統帥,比魏國任一人都通曉水戰要領,何須再問他人意見?”


    我知道他是有意讓我獨斷,便笑道:“兵事相通,怎能不問?看來太子殿下也不能立刻決斷,不如我們去實地勘查一番。”


    江原起身笑道:“你自去軍營,我要去淮河邊看看。”我挑挑眉,帶了裴潛與他一同出城。


    東海水軍平日的駐守之所都在淮河及其支流經過的平原上,這片區域水道縱橫複雜,淮河的幾大支流潁、淝、渦、泗都集於附近,算是魏國能集訓水軍的最佳地點。揚州城北的淮山是座低矮的小山,最高處不過七十丈,然而綿延數裏,將淮河由此處改道向北,形成了較他處湍急的一段水流。


    趙敦誠封鎖了上下遊的水陸要道,選中這段水域用以考驗新兵水中功夫,平日訓練則將新兵集結在淮山腳下方圓數裏的平原中,相當隱秘地避開了南越耳目。


    我對趙敦誠的做法有些滿意,但是沒有表露出來,隻道:“聽說趙將軍要把東海原有水軍並入新軍?”


    趙敦誠肅然道:“是。末將認為東海水軍訓練形製太舊,若不徹底更新,將無法適應強烈的水上對抗,最多隻能在淮河中打轉,根本衝不到長江!”


    我淡淡道:“趙將軍在山東安逸太久,難道忘記了士兵最忌更換上司?戰場上士兵若不夠信任主將,不肯在主將帶領下衝鋒陷陣,就對軍隊意味著滅頂之災!技巧可以練,但這種毫不猶豫將自己性命交托在對方手裏的信賴,不是靠短期訓練可以練出來的。”我見趙敦誠沉默,拍拍他的肩膀,“走!與我去水軍大營中轉轉!”


    趙敦誠遲疑:“殿下,新兵這裏……”


    我笑:“燕七呢?把他放出來替你督導新軍!你可不要小看了他,他和裴潛都是燕騎營中精銳,隻是一時還不熟悉水戰,隻要趙將軍肯耐心教導,他們一定會成為你得力臂膀。”


    趙敦誠頓時赧然:“殿下,日前的事,若不是末將出言不當……”


    我止住他:“既然已經過去,就不要提起了。”回頭命裴潛去找燕七,便拉著趙敦誠去了東海軍營。


    不想剛到轅門下,便有數名千夫長前來請命,他們當著趙敦誠的麵,向我表示不服氣他的治軍方案,弄得趙敦誠極為尷尬。


    我微笑著聽完他們的話,故意問道:“諸位不願接受趙將軍的練兵方式,可是覺得強度太大?”千夫長聽了微愣,立刻紛紛否認,嫌看扁了他們。我又問:“那麽是害怕訓練中落後於新兵,丟人?”


    千夫長們生氣地嚷:“笑話!咱們整日摸爬滾打,還比不過那些乳臭未幹的小子?”


    我笑起來:“既然都不是,那是嫌趙將軍資曆不夠,無以督導大家練兵?”


    一名千夫長不滿地看看趙敦誠,抱拳向我道:“殿下!趙將軍初來時在軍中演武,大家無不服氣他水戰功夫。隻是他一個念頭就將大夥多年辛苦推翻,讓我們還如新兵一樣重新訓練、接受選拔,這樣做法難道不傷人心?”


    我嚴肅起來:“誰說老兵要重新選拔了?千夫長還是千夫長,該帶什麽兵還帶什麽兵,本王何曾說過要有變動?大家為國流血流汗,身上的刀疤就是明證,何用重新選拔?”


    千夫長們頓時喜形於色:“殿下,這麽說,都不用變?”


    我鄭重點頭:“本王令出如山。不信的話,要不要給你們立個字據?”眾人急忙擺手,都道不敢。我嘴角一翹:“不過,不變歸不變,老兵還是要接受訓練!”一指趙敦誠,“從今日起,你們都要與新兵一起接受趙將軍分配的訓練任務,不得倦怠!等到初訓結束,新兵老兵要按新戰法試比高下,誰做得好,派誰做先鋒進攻長江!”


    千夫長們一陣歡呼激動,滿口答應下來。


    我笑對他們道:“千夫長是軍隊的骨幹力量,衝鋒陷陣時若沒有你們,軍心不齊;而趙將軍是為軍隊磨槍的人,沒有他訓練,衝鋒時就不夠勁力,反過來被敵人製住!趙將軍初來乍到,人地生疏,到現在都沒與妻子團聚,你們可不要合夥為難他!”


    千夫長們大笑:“殿下放心!兄弟們再幫他找十個八個,誓叫他直不起腰!”


    離開軍營時,趙敦誠滿臉感激,由衷道:“多謝殿下為末將鋪路解圍。”


    我微微一笑:“趙將軍,我知道你立功心切,隻是太急躁了些。”


    趙敦誠羞愧道:“末將隻顧紙上談兵,想得不夠全麵,沒有仔細體察老軍心中所想,險些釀成大錯。”


    我笑道:“不是大錯,你的想法很好,那些老兵也的確需要強化。我看了你的計劃,初訓沒有疏漏。但後麵實戰演練有幾處需要改動,等我從洛陽回來再與你商討。”


    趙敦誠急忙謝過,又擔心地道:“殿下去洛陽?末將隱約聽說,南越……”


    我堅定道:“不會有事。你安心訓練新軍,不必在意流言蜚語。趙將軍,我給你四個月的時間,不但要讓新軍初步成型,還一定要從中挑選三千名出類拔萃的精英,寧缺毋濫,人數不夠就再去征募。”


    趙敦誠肅然領命,我續道:“至於原來的水軍,你必須先集中千夫長訓練,訓好後由他們自己去訓百夫長,一層一層,直至普通士兵,最後再由千夫長統一集訓。如此不但節省你的精力,也能減少矛盾,令老兵更易接受。”


    趙敦誠再次露出感激神色,我已經上馬:“趙將軍先回罷,好好指點裴潛和燕七。”


    我沿著淮河岸邊行走,很快找到沿河踏勘的江原。江原正站在一處較高的山石上,臉色凝重地遙望河水上遊,察覺我的腳步聲,隻是轉身望了一眼:“矛盾解決了?”


    我抬頭問:“你在想什麽?”


    “水。”


    我躍上他站立的那塊石,與他並肩俯瞰:“這裏據說是淮河中最險要的一處,峭壁聳立,水流也最急。”


    “險要?”江原哼一聲,“與長江作比,這裏簡直如同兒戲。”


    我一笑:“太子殿下不要小覷了人才之力,沒有天險可據,未必練不出精良水軍。”


    江原麵色稍緩,回身將我一把拉近,手指在我臉上輕撫,悄聲道:“我幾度涉江,每次都要感歎南越形勝得天獨厚,更歎江南之人盡得山川靈秀。”


    我彎起嘴角:“你想起韓夢征了罷?”


    江原已經把手指探進我胸口,聽了狠狠一揉:“正是!我對著眼前江南造化之極致無動於衷,偏偏對他思念不已。”


    我不覺打了一個跌,推開他道:“不嫌惡心!你與趙謄談判時說了什麽當我不知道?你是覺得我還被人唾棄得不夠罷?”


    江原不放手,反而將我摟進懷裏,狠狠道:“惡心?我哪一句說了假話?他人不識瑰寶,棄之如草芥,我告訴天下自有人懂得珍惜。可笑趙謄還以為我不惜割地,皆因我沉溺你色相,把你想作禍國之殃,將來能為禍北魏,真是歪打正著!”他發完狠,又將手滑到我後腰亂動,低語道,“淩悅,天下人都是受蒙蔽的,你不語,他便人雲亦雲,你態度強硬,他或許又覺在理。”


    我被他摸得燥熱,猛按住他:“江原,小心我忍不住,在這裏扒光你衣服!”


    江原噴笑,手在我臀上更加放肆:“求之不得。要不要叫水軍將士們來觀戰?”


    我滿臉滾燙,不禁惱羞成怒:“滾開!”狠整一下衣衫,迅速步下山去。


    江原跟在後麵壞笑:“越王殿下,何必如此羞慚,就當這裏是入夜之後的床帳之內。”


    “抱歉,前途未卜,我還不想把名聲變得更壞。”我上了馬,忽然也對他壞笑,“既然太子殿下想象豐富,不如隨便在山上找塊石頭抱著睡,愛當作誰就當作誰。”


    江原聽了憋氣半晌,突然學陳顯罵了一句:“牛№ズ荻玖恕!


    我大笑,揚鞭道:“太子殿下注意風度,慎言慎言。”


    江原追上我:“父皇又來密信詢問你傷勢,我們不能在揚州多留,必須明日啟程。”


    我偏過身,問到他臉前:“你還是立場不變?照你前麵說法,此時割地,正可以進一步麻痹趙謄。”


    江原冷然道:“不變。”


    我點點頭:“好,回朝再議,或許能找到折中之法。”我說著撥轉馬頭,“趁還有時間,再去謝廣行那裏看看。”


    我與江原到造船場地時,謝廣行還在埋頭繪製戰船圖紙,半月之後他便要帶領數千工匠進山伐木,尋找適合造船的木材。能工巧匠似乎都有一種通病,就是隻顧做事,沉默寡言。因此我隻向他簡單交代了一下,沒有多作過問。


    第二日一早起身,我和江原都換回原有坐騎,隻帶了少數護衛,日夜兼程趕往洛陽。兩日後的黎明時分,我們乘著最後一絲夜色進入洛陽雄偉的城門,匆匆回各自府中換了朝服,再一同入宮覲見江德。


    進了宮門,早有內侍跑來傳諭,引我們去江德書房。我和江原都有些緊張,邁入書房後便齊齊跪地行禮。江德慢慢放下手中的書卷,犀利地將我們二人掃視一遍:“回來了?”我倆都不作聲。隻聽江德又問我:“越王,對南越的心結可已了去?”


    我拜道:“啟稟陛下,臣去南越,並非隻為私心。”


    江德揚揚案上密奏,淡淡道:“你信上所寫,朕已看過了。越王,如此大事,沒有先行請旨,行動失之魯莽,致使自己身陷敵手,舉國被動,你可知罪?”


    我垂手道:“臣知罪。”


    江德又肅然轉向江原:“太子,越王衝動,你不及時阻攔,反而一同涉險。割地談判,事關國家社稷安危,居然也敢私自裁定!誰給了你這樣的權利!”


    江原叩首道:“兒臣要說的也盡數在密奏中寫明,隻要越王無事,兒臣願受責罰。”


    江德煩躁地起身,在我們麵前來回踱步:“依約割地,朝野難以接受!毀約收地,隻怕又激怒南越!你們說該當如何?”


    “割地。”


    “收地。”


    我和江原都低頭看地,幾乎同時開口。


    江德驟然止步,俯視我們良久,抬起劍鞘分別點戳我與江原的肩頭:“你們啊你們!何時能讓朕放心?”


    我抬頭:“陛下,臣認為魏國多年來一直韜光養晦,對南越采取驕兵之策,當初既能忍辱稱臣,忍痛奉送土地,今日就該將此策奉行到底。魏軍南下時機尚未成熟,還需要爭取準備的時間。”


    江原立刻道:“父皇,越王為國思謀固然有理,然而我國擊破北趙,剛剛恢複帝號,正是國人激奮之時。如果驟然聽說割地,就算朝中大臣,也會對越王生出怨言。口耳相傳,若朝野都將矛頭指向越王,於國於軍都有影響。”


    江德看我們一眼:“政見不齊,無以謀劃長遠之策,你們二人的罪責暫且一放。張餘兒擺駕,今日小朝會,隻議一件事:究竟該不該割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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