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宋師承慢慢抬起疲累的眼睛, 我忽覺心痛不已,低聲道:“宋將軍, 你的中軍行轅已經被包圍了。”山穀間,江原與兩千名甲士現身, 逐漸向這邊圍攏。


    宋師承轉眼看了看自己周圍幾乎放棄抵抗的越軍,淒然一笑:“殿下本乃南越之幸,如今卻成為南越之大不幸。老臣當時一步錯、步步錯,悔不能全力支持殿下,向皇上據理建言,以致今日被迫參與這樣一場勝負皆無光彩的戰役。”


    我緊抿唇角,手腕更用力地指住他, 靜靜對越軍道:“收起武器, 後退十步,否則宋將軍性命不保。”


    越軍目光盡皆懾然,開始慢慢向後移動。隻有十幾名宋師承親衛企圖反抗,被我身邊甲士揮劍攔住, 一時再無人輕動。我示意甲士們解下宋師承身上武器, 接著將他點了穴道,命人反縛起來。


    越軍的表情明顯在掙紮,他們初看到我時的激動已經漸漸平複,此刻開始想到的該是自己的命運。眼睜睜看著宋師承被俘,所有人都難逃軍法懲處;然而若是奮起相救,導致主帥被殺,照樣要同領軍法。


    可是, 這樣的情勢之下,還是不斷有人悄聲囁嚅:“淩王殿下……是淩王殿下……”語氣中那種熱切情感,聽來竟與過去一模一樣。


    我用力握緊馬韁,高高揚起頭,用極端平靜的語調道:“宋將軍,我已被逐出南越,從此為北魏效力,無論誰對誰錯,過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我麵對著宋師承,實際卻是說給周圍的越軍。


    宋師承也掃一眼本該護衛自己的越軍,緩緩道:“老臣無能,上不能匡扶主上,下不能撫慰將士,致使大軍士氣低落、身陷困境,實在無顏苟活於世。殿下盡可殺了老臣,但這些中軍護衛,他們都乃殿下親手栽培,假若因老臣之失白白犧牲,於情何忍?萬望殿下予以保全。”


    我神情微震,立刻偏轉了視線,冷淡道:“你要我如何保全?我可以放他們回去,但是南越朝廷未必肯留情。”


    宋師承一字字道:“望殿下將他們收歸帳下,免於南越軍法懲處!”


    我不料宋師承能說出此等話來,驚訝得忘記了掩飾:“宋將軍——”


    周圍越軍聽罷卻已經目中含淚,紛紛道:“將軍何出此言!我等受淩王殿下栽培不假,正因如此,卻更不敢做出投敵之事!”


    宋師承似是經過深思熟慮,勸慰道:“我被俘,你們便要受軍法懲處,可惜了一身才能。繼續跟著殿下,定能施展所長。”


    一名將領含淚道:“將軍休得複言!屬下受殿下深恩,不能忘情,以致沒能拚力保護將軍,是我等失職!將軍不加怪罪,反而自責,更叫屬下無地自容!殿下心有苦衷,我等不敢強留,可是屬下食南越之祿,萬不敢因貪生背離國家!”他單膝跪地,向宋師承和我各一抱拳,流淚道,“屬下失職,救不了將軍,舊情深恩,不能負殿下,唯有以死相報!”說罷橫劍當頸。


    我大驚:“攔下!”搶上前去。


    剛剛跨出幾步,利刃已經劃下,那名將領頸間鮮血噴湧,倒臥在地。幾名甲士迅速上前探了探鼻息:“稟殿下,已經氣絕!”


    我指尖冰涼,呆了片刻,還未曾回神,卻見南越將士齊齊跪地,向我和宋師承鄭重施禮,高聲吼道:“不負南越,不負殿下!”吼聲中,一個個拔出佩劍,舉刃自刎!


    沒有人能阻止得了。上千人的鮮血直衝雲霄,染紅了天空和土地,熱血濺在身上,灼燒般滾燙。


    我一陣眩暈,握緊了劍柄,手足冰冷僵硬,卻叫那一股股炙熱的血,燙傷了五髒六腑。


    天地間霎時一片沉寂,遠處戰場的金鼓聲仿佛隱去。所有人都被震撼,那倒臥在地上未冷的身體,令還活著的人無法動彈;那四處橫流的刺目殷紅,奪走了所有生者麵上的血色。


    遠處,江原率甲士們迅速奔近,他麵色嚴肅地下馬走過來,也是十分震驚:“這是怎麽回事?”


    我慢慢看了看他,忽然心頭氣血湧動,急忙穩住心神。放眼看去,隻有寥寥數十名越軍突兀地站在中間,他們是原屬宋師承的貼身親衛,同樣被場景震懾得久久無法回神。我抬劍對他們道:“你們可以回去報信。”又轉向魏軍甲士,“給他們幾匹馬。”


    那十幾人齊齊向宋師承行禮,神色淒然地跨上坐騎,向南而去。我又囑咐一名千夫長:“點二百人,換上越軍服飾,到主戰場中散布主帥宋師承被俘的消息!”接著跨上燕騮,高聲道,“我軍俘虜越軍主帥,全殲其中軍兵力,當記大功!清理戰場後,所有人回營領賞!”


    “好!”魏軍甲士們這才回神,聞言齊聲歡呼。百夫長們開始指揮各自屬下將死去的越軍將士抬到山丘下。


    我剛打算離開,突然發現一名魏軍甲士正抽出斫刀,對準了一名越軍士兵,打算按照慣例砍下敵軍的頭顱。我立刻策馬衝到他麵前,怒吼:“住手!”


    那名甲士看到我憤怒的麵孔,懵懵懂懂地放下斫刀,怯聲道:“越王殿下……”


    我騎馬在甲士們中間來回穿梭,厲聲道:“誰也不許割!好好安葬!”又叫過一名千夫長,“你在這裏看著,誰敢割頭,功勞全消!安葬好了立刻回城領賞!”


    千夫長麵露懼色,立刻高聲答:“是!”


    我撥轉馬頭,來到宋師承麵前:“宋將軍,請隨我回營罷!”


    宋師承微微閉目:“隨殿下安排。”


    我叫過三百名甲士,命他們隨我和江原將宋師承押送回城,其餘人盡皆留在原地。


    江原與我在前方並行,擔憂地問道:“你沒事麽?”


    我衝他笑道:“我能有什麽事?做夢也沒想到這麽順利。我回城便擺好宴席,等著聽魏軍全勝的消息!”


    江原看看我沒說話。


    我和江原從北門回到合肥城中,立刻登上城牆查看。宋子睦早已經放棄攻城,隻求能夠率軍突圍,他身邊的一隊護衛武藝高強,十分忠心護主,竟然漸漸將魏軍包圍圈打開一個缺口。


    這時斥候來報,越軍主力本來已在勉力支撐,剩下的帶兵主將也不多了,聽到主帥被擄的消息,立刻陷入失控。僅剩的幾隊主力不再戀戰,開始向南突圍,韓王已經在帶兵圍堵。


    我點點頭,拿出一支令箭:“傳我的令,給宋子睦放出一條生路,讓他突圍。圍攻宋子睦的軍隊逐漸收攏,重新整隊增援揚州方向守軍。”


    黃昏時分,魏軍大勝的消息傳來,此次戰役,南營士兵殲敵六萬,自損不到一萬,殺死大小將領幾十人,活捉敵軍主帥,真正的大勝。我在城樓上注視著一隊隊懷著喜悅回城的魏軍,聽著他們從胸膛裏吼出嘹亮的歌聲,不知不覺中,眼角酸澀。


    江原低聲道:“你累了,快回去休息。”


    他的話被一陣歡呼聲打斷,我們回過身來,發現城樓上已被兵將們擠得水泄不通。正在驚奇之際,耳邊“哄”地一聲,我和江原被兵將們大笑著齊齊抬起,他們一邊喊著聽不清的口號,一邊將我們抬下城樓。


    到了樓下,又一撥兵將湧來,爭搶著要將我們抬到自己開宴的地點。宴席上,我不知被灌了多少杯酒,起初有江原攔著,鬧到最後,江原也不知道被拉到哪去了。我趁著他們互相笑鬧之際,偷偷離開,回到帥府。


    哪想府中也是熱鬧非凡,宴席擺了滿院。江進打頭,帶著一幹將領吆五喝六,見我進來,紛紛拉我就坐。我笑道:“你們不用管我。方才已在外麵喝了不少,再喝便撐不住了。”


    有將領便大聲道:“越王殿下偏心!哪有在別處喝了,卻不與我們喝的道理!殿下生擒宋師承,這一杯算屬下們敬您!無論如何也要笑納!”不由分說將滿滿一大杯酒送到我嘴邊,眾人又是起哄又是硬勸,直將酒水灌下方才罷休。


    喝完一巡酒,將領們又撕扯一陣桌上的牛羊肉,將吃剩的骨頭棒子作錘“咚咚”敲著,大唱起歌謠。我聽了一陣,笑噴了:“你們唱的什麽歌?這分明是怨婦所唱!”


    “是嘛?”離我最近的那名將領瞪起眼睛一撓頭,“管他呢,也不知道誰傳的!大家覺得好聽上口,又郎情妾意的,就都唱起來了。”他轉念嘿嘿笑道,“軍營裏半個姑娘也不見,咱們唱唱也好解渴!”


    立刻有人起哄:“混賬!剛才你還跟街上一個娘們眉來眼去呢!”


    那將領嘴硬:“那又怎麽樣?軍法裏可沒說老子打完了仗後,不許找女人犒勞自己!”


    我眯眼笑道:“老唱些粗腔濫調,那有什麽趣味?要唱就唱出男子漢的氣勢!都別吵,聽我來給你們唱!”


    將領們都驚喜道:“好好!都聽越王殿下唱!我們洗耳恭聽!”


    另一個將領聞言立刻把頭慢慢伸到酒壇裏,被眾人拉住,他還掙紮著叫:“你們不是說‘洗耳’恭聽麽!我要洗幹淨耳朵再聽!”又惹起一陣哄笑。


    我站起來,用筷子猛敲碗底,大聲唱:“煌煌烈幟……”


    隻唱了一句,我忽然愣住。眼前的景象變了,再不是我記憶中熟悉的麵孔,是一個個陌生的將領,笑鬧著催促我唱下去。


    我手中的瓷碗落地,猛低頭捂住嘴,一滴血從指縫裏滑落,桌上酒漬流淌,像綻開了一樹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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