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然卻轉開眼, 自己讓到一邊:“殿下,請進。”又對護衛道, “你們都到院外把守。”


    我進了房,隻見房中昏暗, 除桌上點了一根蠟燭之外,餘物都隱沒在黑暗裏。不由輕聲道:“你還是隻點一盞燈。”


    宋然靜靜地道:“現在更多時候不點。”


    宋然曾對我說,他不喜歡點燈,不喜歡黑暗裏的火光。過去不解其意,如今再見,才能體會他當時心中悲涼。可惜早已分道揚鑣,再也沒有機會坦誠相待。


    我笑了笑, 假作沒有在意, 徑自坐到桌邊,拿起他正翻看的一本書,輕鬆道:“宋大哥住在這裏可還習慣?”


    “多謝殿下,沒什麽不習慣。”


    我放下書, 微微詫異:“宋大哥怎麽不坐?”接著毫不拘束地拉了他一下, 笑道,“我們很久沒有這樣相處了,好容易有機會,今夜就閑聊幾句如何?”


    宋然默然在我對麵坐下,我又笑著看他:“聊什麽好呢?”


    宋然抬頭對上我的笑眼,怔愣了一下,眼眸就此定住, 似乎再也不想轉開。我也不覺看著他,彼此無語,又是對視良久。


    也許他此刻正與我一樣,想起了幼年時的無憂無慮,也想起了過去無數個燭光燈影下的忘情暢談。


    “殿下的傷,都好了麽?”宋然突然開口。


    “傷?哦,好了。”我驚醒一般,又笑,“前些天吐了幾口血,似乎反而把病根吐沒了。”


    宋然放在桌上的手臂動了一下,又慢慢握起拳:“殿下下雨陰天時,還是要注意。”


    我笑著點頭,也問:“宋大哥還時常做噩夢麽?”


    “不大做。”


    我由衷道:“那很好。”


    宋然看著我:“隻是總夢見小時候的事,和劉恒,和殿下……”


    我轉頭:“往事不須再提。”


    “對……往事不須提。”宋然機械地重複。


    我不再看他,卻忍不住問道:“趙謄對你信任麽?”


    宋然的聲音聽上去有一點點不穩:“他沒有理由懷疑我。”


    我再點頭:“劉恒還好麽?”


    “他到太常寺去任職了,我們很少見麵。”


    “他知不知道……”


    “大概知道一些罷。”


    我沉默片刻:“你……能不能——”


    我抬頭,微微愣住,手腕被宋然牢牢握住了。他深深看著我的眼睛:“我會關照他,你不用擔心。”


    我重新擺出笑意:“宋大哥,趙彥在此謝過。”這句話說完,本欲抽回手,宋然居然更緊地握住我,我想了想又道,“劉恒對你或許有誤解,你該跟他解釋清楚。”


    “為什麽不讓我先對他解釋清楚你的事?”


    我笑:“有什麽可說?他不知內情,或許還更安全一些。你知道劉恒雖從小有些惡趣味,可是遇大事從不含糊,甚至耿直得過分,他被調離禦史台絕非偶然。因我一人,犧牲已經夠多,難道我還願再眼看昔日好友在麵前血濺三尺?”


    宋然聽了,好像要安慰我般道:“合肥一戰幾乎全軍覆沒,隻有霍信略有收獲,朝中多人對這次匆忙出戰有微詞。趙謄也些心驚,正在急著安撫,不會再輕易觸動其他勢力,那一千近衛的家人都得到了朝廷撫恤。”


    我淡淡問:“趙謄應該將我逼殺舊部的消息宣遍軍中了罷?”


    宋然似乎不願回答,仍是抓緊了我道:“不是所有人都相信,荊襄守將自有判斷。”


    我低頭:“無所謂,我隻是想知道趙謄是否真這麽做了而已——他到底有沒有迎回宋老將軍的意思?”


    宋然緩緩放開我,嘴角略帶了一點譏諷:“他隻是畏於人言,不得不做做樣子。不論義父最後回不回去,他早已準備撤去義父兵部尚書的職位,連頂替人選都想好了。”


    “那你呢?”


    宋然鄭重地看我:“我若不想救出義父,就不會親自來。”


    桌上的蠟燭燃盡了大半,房中更加昏暗,我像以前一樣,看不清宋然的整個輪廓。這樣的相對,令我突然覺得莫名惘亂,站起來,在房中走動了幾下:“你認為魏國提出的條件,趙謄會答應幾個?”


    宋然也站起來,他擋住了燭光,高大的身影幾乎投遍了整個屋子:“我想,他會答應第二和第三。”


    我表示讚同:“隻重虛名,不務實業,趙謄作風。”又靜默許久,才道,“宋大哥,你十分報仇心切罷?”


    宋然似乎一驚:“殿下……”


    我低歎一聲,搶過話頭,悠悠道:“我過去曾請求你留下趙煥性命,實在強你所難。現在想來,我既已背離南越,早無良知可言,何必又害你不能報仇雪恨?”


    宋然十分驚異地跨前一步,手掌顫動,按在我的肩頭:“殿下?”


    我回身,眼中多了一抹水光,笑道:“如果不是怕你家族再次蒙受屈辱,真想不顧一切地把你拉來,如以前一樣並肩作戰。”


    宋然全身一顫,似乎有什麽情緒再也忍耐不住,猛地將我抱進懷裏。燭光已滅,我全身沉浸在黑暗裏,隻覺此刻像極了一場夢。這親近又疏離的情感,卻是夢境裏也不忍觸碰的東西。


    “宋大哥,答應我另一件事,”我聲音很輕,牙齒的力道卻將嘴唇刺破,“讓趙煥活過今年冬天。”


    宋然抱緊我道:“我答應殿下,不問緣由。”


    我抬手,也輕輕抱了他。


    從客館中出來,我立刻看到一個模糊人影站在暗處,見我走近,冷眼寒聲道:“抱夠了?觸景傷情,好不感人。”


    我挑眉:“你何時去偷看了?”


    江原譏笑:“隨口猜測而已,越王殿下不會真的□□出牆了罷?”


    我哼一聲:“隻能說,太子殿下屏息功夫見長,聽牆根十分有前途。”


    江原冷笑:“忘情若此,如何還能注意其他?越王殿下,宋大哥的懷抱溫暖否?”


    我繼續往前走,口中道:“我們過去忘情擁抱的時候多了,太子殿下要為此喝醋,恐怕喝不過來。”


    江原跟過來:“誰管你們親還是抱!我隻是看不慣某些人為達目的不擇手段,還看不慣某些人借機滿足私欲!”


    “你待如何?”


    “如何?”江原咬牙,把我揪到麵前,托住我的臉,狠狠吻來。


    我被他纏攪得狠了,幾乎窒息,推開他道:“嘴疼!”


    江原眯眼:“你們摸黑的時候咬破的?”


    我瞥他:“齷齪!


    江原又道:“幸好時間不長,我早看宋然一臉急色,再待下去不定做出什麽。”


    “我看誰的眼神都比你正氣!”


    “下不為例!你要再讓他繼續碰你,我就剁了他!


    我揶揄他:“為什麽下不為例?本來還等著太子殿下破門而入大展氵壬威呢!”


    江原哼笑:“現在施展也不晚!”忽然將我扛在肩頭,從後門進了府。


    我雙腳懸空:“做什麽!”


    “吃了你!”


    天快亮的時候,我裹著袍子把他蹬下床:“滾你自己房裏去!”


    江原爬上床,把我摟回懷裏:“不去,我一走你就要去找你宋大哥了。”


    我翻白眼:“我去軍營!”


    他壞笑:“我跟著。”


    我不理他,自己穿上衣服,騎馬出城。


    交涉了幾天,趙謄果然同意開辟兩國商市,並承認魏國對巢湖的所有權,但是拒不承認戰敗,並對江原提出的最後一條表示輕蔑。江原的密諜在南越四處活動,又送出大量財寶賄賂朝中近臣,趙謄才勉強承認此戰有違邦國相交之道。


    宋然走進牢獄的時候,宋師承已經不言不語,枯瘦不堪。宋然迅速進門跪倒:“父親!”


    宋師承微微睜開雙眼,冷淡道:“老臣朽木之軀,不敢勞動宋將軍親來。”


    宋然低聲道:“父親有氣,回國後,盡管出在孩兒身上。此刻保重身體要緊,請父親用飯後,讓孩兒侍候您沐浴更衣。”


    宋師承蒼然笑道:“太子殿下會希望老臣回國?”


    我上前道:“南越已經與北魏達成協議,您可以安然回國了。趙謄本不肯許諾任何條件,是宋大哥極力周旋,才說服了他。”


    宋師承笑起來,淒涼道:“一生為國,卻為國所厭,縱是保全性命,終連累國家受製。老臣何顏?”他笑罷,直起身對我一拜,“請殿下暫避,老臣要跟逆子說幾句話。”


    我點點頭,示意獄卒放下沐浴及換洗物品離開。江原卻從拐角處輕手輕腳地走過來,拉我來到他藏身偷聽的地方。隱隱聽見宋然道:“父親當年對皇上立太子之事沒有表示異議,如今又因何固執?時至如今,太子羽翼已成,縱然得勢不正,繼承皇位也是理所應當的事,父親隻不過早一些侍奉新君罷了。趙煥當初做下多少傷天害理之事,也該是遭受報應的時候了。父親不論對錯,一味盲從愚忠,豈不是另一種助紂為虐?”


    宋師承久不言語,末了道:“然兒,也許你說得對。老父已經風燭殘年,對朝廷無用了,你若還有心,多照顧你弟弟子睦罷。”


    等到裏麵響起水聲,江原拉我走出牢獄,嚴肅地對將要跟隨宋然去南越的魏國使者低聲叮囑。等了片刻,宋師承衣冠整齊,由宋然扶出獄門。江原迎上去,笑著護衛命捧過宋師承的戰甲和兵器:“宋老將軍多日委屈了,我父皇特命人送來一點禮物,請宋老將軍轉交貴國皇上和太子。我魏國土地貧瘠,拿不出像樣之物,權當一份心意罷。”


    宋師承禮節性地謝過,便與宋然乘上坐騎。魏國使者帶著幾車禮物跟在最後,緩緩出了合肥城門。


    江原笑道:“宋師承這一去,我也輕鬆不少,隻是放過宋然實在可惜。”


    我回頭命護衛牽過燕騮:“你又打什麽壞主意?”


    江原也騎上烏弦,做了個狠狠劈砍的動作:“沒什麽,我隻在想,如果哪天宋然撞在我手裏……”


    我甩馬鞭在烏弦臀上抽了一下:“快把你家太子殿下馱走!”


    烏弦一聲長鳴,撒蹄飛奔。我輕撫燕騮,跟他耳語:“再過幾個月,想不想去蜀川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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