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看他:“你準備好了麽?”


    “嗯。”他鄭重地點了下頭, “不知道要將他活捉還是……”


    “我也不知道,視情形而定吧。”說到此處, 我微微覺得沉重,“可是我想救出敏姐姐, 也答應了保護她的孩兒。”


    趙葑垂下頭:“我……我總希望大哥還能清醒些。對了,你的劍——”他說著去向腰間解劍。


    我忙道:“你先拿著防身罷。”


    趙葑默然片刻:“這把劍對你很重要?”


    我遲疑了一下,還是肯定地回答:“是很重要。”趙葑輕輕“哦”了一聲,沒再說話。


    我們連夜行軍,一路東行到了吳郡,快到海邊時,被江原的軍隊迎接住。江原一身漆成黑色的明光鎧甲, 快步朝我走來。他邊走邊脫下披風罩到我身上, 拉著我便向軍帳中走。我揮手讓裴潛自行安排眾人,快步隨他走進帳中:“什麽情況?”


    江原微微向我側頭,低聲道:“趙謄等人已經出海,水軍與淮水幫正在海上分兵合圍。”


    說話間已經走進帳內, 我一眼看到帳內事先已坐著兩人, 正是江容與齊謹。江容抬頭看見我,激動得熱淚盈眶,跑過來便道:“越王殿下,都多久沒見麵了,可把我想死了!”他雙手隔著我的衣服上下摸,滿臉擔憂,“聽說你又受傷了?唉, 都是因為沒有我照顧……”


    我麵無表情:“你是哪位?”


    江容瞪起眼看我片刻,生氣道:“淩悅!”


    我挑眉:“真巧,淩悅也是我的名字。”


    江容恨恨地咬牙:“好啊好啊,這才多久!我不過是回了山東一趟,你就翻臉不認人了。有本事別吃我供應的糧食!”


    “糧食上可沒刻著你的樣貌。”


    “齊謹!”江容倒退幾步,朝著齊謹叫了一聲,顫抖著指我道,“你來評評理。在洛陽時我對他多好啊,給他烹茶,陪他下棋,聽他講心事……為了博他一笑,我都把山東的糧倉掏空了!這是什麽結果,賠了美人又折糧?”他說著說著,突然眼神空洞發直,抬頭對著帳頂道,“父王,你怪不得生我氣,原來兒子這麽無能……”說得情真意切,仿佛梁王真的蹲在那裏。


    齊謹竊笑道:“世子,梁王殿下雖然生你的氣,但是還沒被你氣到上麵去。”


    江容轉過頭去厲聲訓斥他:“你說什麽!我爹將你收留在王府,撫養長大,你居然咒他!”


    齊謹也不辯解,笑嘻嘻提醒他:“我好像是先被你藏起來,後被梁王殿下收留的。那世子不但被梁王殿下撫養成人,還是他親生子,你有沒有出言不遜?”


    江容拍拍齊謹:“有道理,所以我們咒咒他沒關係。我是真心希望父王壽比南山,不要跟兒子一般見識啊。”


    我和江原對望一眼,低聲道:“江容本來就喜歡裝瘋賣傻,現在跟你這個瘋癲的伴讀一起做事,我看更不正常了。”


    江原悄悄跟我咬耳朵:“他們兩個因為合謀架空梁王在山東的勢力,所以正如膠似漆,梁王被氣得半死,仗也無心打了。但是淮水幫並不甘心最後被收歸官府,齊謹雖是梁王府栽培,畢竟多年混跡江湖,如何抉擇還很難說,我將來想用公孫叔達對付的就是這類江湖幫派。”


    我輕輕冷笑:“怪不得他攻下錢塘郡後進展緩慢,至今無法北上。老匹夫也有今天!”


    這邊我二人嘀咕完,那邊兩人終於住嘴。齊謹走上前來端端正正地跟我見禮,微笑道:“越王殿下,一別竟又年餘了。殿下戰績卓然,已經成為軍中美談,世子殿下常跟我說,隻恨不能親眼目睹英姿。”


    我笑著將話頭拉回:“哪裏,沒有江侯為大軍籌備糧草毫不倦怠,我和太子殿下恐怕連一場仗都打不下去。這次合力圍捕趙謄,還要多仰賴梁王府與淮水幫。”


    齊謹認認真真地道:“為國出力,理所應當。”


    江容聞言緩過勁來:“淩悅,是你說的不認識我,可不怪本侯。這次出海,用的幾乎都是我梁王府和淮水幫的海船,你不用坐了。”


    我點點頭:“那最好,免得再被江侯顛倒黑白。我當初是忍著嘔吐喝了你多少劣茶,陪你下了多少爛棋,聽你訴了多少苦,江侯說起來也不害臊啊。”


    江容攤開一張海圖,肅然道:“我覺得當務之急還是討論一下出海事宜。”


    我們在第二日清晨揚帆啟程,軍報接連不斷,告知魏軍的進展。終於在幾天後,我們所乘的船隻與海上軍隊會合,而趙謄的兩艘海船已勢難擺脫魏軍的圍追堵截。不得不承認,梁王府在海上擁有無以倫比的優勢,魏國水軍擁有的全部海船數量都比不過梁王一府。而新造的大船隻適宜在江上作戰,朝廷拿得出手並能在近海航行的戰船,還是隻有白澤和飛廉。


    我突然體會到江德壓製梁王的不易,再看繼任的江容,他已對指揮水軍駕輕就熟,不由也開始擔心這是放虎歸山。雖然梁王兵權已收歸朝廷,但梁王府一日坐擁山東,在當地的威信便不易消減,憑借殷實的家底,再次鍛造幾支軍隊簡直易如反掌。


    當初江原說,齊謹雖是他伴讀,但是與梁王府關係匪淺,斷不肯與之決裂。那麽假如我說動江容同意解散淮水幫,再加上朝廷的壓力,海門幫的強硬,齊謹若力抗不成,會否反而向江原靠攏?如此才會讓梁王府徹底孤立,日後再逐步收回封地,令魏國迎來真正的穩定。


    心下正這麽盤算,忽覺有人向我這邊靠了靠,卻是隨行的趙葑。接著便見江容歪靠在船舷上向他眨眼:“弟弟,當初我叫你留下,你還不高興,現在還不是上了哥哥的船?等我們捉住你大哥,你也不用下船了,跟我回山東吧,那裏比你家好十倍。”


    趙葑又慌又急,好像真的怕被江容留下:“誰,誰是你弟弟!我是跟著二哥才上船的,二哥去哪裏我就去哪裏。”


    江原卻在一邊冷冷幫腔:“嶺南王似乎弄錯了,此處可沒有你二哥。我們都是魏人,你乃越國皇子,怎麽會跟我們有瓜葛?臨淄侯為人熱情友善,我看你跟去也不錯,總比進戰俘營要好。”


    “我……”趙葑左右看看,見都是些冷漠麵孔,便也不再靠近我,咬牙道,“進戰俘營又怎麽樣?此戰過後隨便你們處置!你們別得意,我南越的水軍震懾天下,你們未必能取勝!”


    裴潛在旁邊冷笑出聲:“南越號稱固如金湯的水上防線早被破了,還談什麽震懾天下?你們南越那位有名的霍大將軍馬上就要提著你大哥的人頭來歸降了,根本不用我們費力!”


    趙葑不再作聲,麵色蒼白地扭過頭,好像要掩飾眼神中的痛苦。我見狀將他拉到身後,隻是也沒有多言,卻聽趙葑小聲道:“這是真的麽?”


    我看看他,向江進那裏示意:“韓王說這是真的。”江進坐在椅中看我一眼,一副任人擺布的樣子。


    “殿下!”在高處t望的信兵再次稟報,“包圍形成,我軍已與越軍開始交戰!”江原聞言,立刻下令向前駛進,很快,這片位於海上的最後戰場闖入視野。


    墨色的海麵上,船隻在海浪間顛簸,海風中傳來鹹腥的味道,仿佛是為了渲染這場戰爭的殘酷。不遠處是魏國戰船組成的戰陣,正將更遠處的兩艘海船緊緊咬住,雙方的□□與投石交相錯落,已經給彼此造成了不少傷亡。然而盡管戰鬥如此激烈,被擊中的士兵身體與武器落入海中的聲音卻全被呼嘯的浪濤聲掩蓋,頃刻間無蹤無息。眾人見此情景,都敬畏地望著麵前廣袤無垠的大海,竟然一時失語。


    我回身對江進道:“韓王殿下,你是不是該過去現身勸降,好讓霍信看清楚?”


    江進麵上終於有一絲畏懼:“如此大浪,兩軍又在激戰,我怎麽過去?”


    我冷冷道:“我的箕豹軍訓練有素,可以駕船將你送到近前去。”


    江進求助般看向江原:“皇兄,你的意思呢?”


    江原肯定地點頭:“越王的水戰經驗無人匹敵,箕豹軍的能力自然是我魏軍翹楚,三弟有什麽好擔心的?為兄更加相信你能說動霍信。”我立刻吩咐齊貴去安排十名箕豹軍護送江進,乘小船去向霍信傳遞消息。江進麵如死灰。等到江進被強製乘小船離開,江原對我道:“讓容弟和齊謹監視戰況罷,海上風太大,我們回船艙去等。”


    我正覺得胸口微微窒悶,便隨他進了船艙,談論中順便將自己對梁王府的擔憂說了一遍。江原便將我摟過來親了一下,笑道:“削弱王侯在封地內的特權、禁止自征軍隊都是遲早的事,不過這都不必你來做,等到將來時機恰當,我自然會行動。可是越王殿下,我現在有個不情之請:你心裏還裝了多少事,不妨都倒給我保管,然後你安心養傷。等身體養好之後,我再把它們還給你,行麽?”


    我表情奇異地看他:“還有這種商量?”江原煞有介事地點頭,我嘿嘿一笑,忽然將他向後一推,“那我想這樣,你先給我保管一百次好了。”


    江原向後便倒,順便將我拉在懷裏,壞笑道:“才一百次麽?”


    “太子殿下!越王殿下!”忽然燕飛的聲音在外麵大喊,“韓王好像回來了!”


    江原“咦”了一聲,跟我對視:“如此之快?”


    我掃興:“居然還能回來。”


    重新站上船頭觀望,江進正乘著小船遠遠駛來,約莫過了一炷香的時間,他才由箕豹軍拽著爬上船來。他全身被海浪打得精濕,嘴唇也凍得發白,哆嗦了片刻才開口道:“霍信已經倒戈,不過追隨他的士兵並不多,他正與趙謄的親兵在船上廝殺,要求我們盡快支援。”


    江原笑道:“好,傳令蕭忌,讓他率麾下軍隊支援霍信!我們去看熱鬧。”


    戰船重新張帆起錨,朝著趙謄所在的方向前行。趙葑靠住船舷,緊張得沒了表情。海船直插入魏軍戰陣,便見兩艘無旗無號的海船正被團團圍在中央,而魏軍停止了進攻,正在圍觀兩艘戰船上的打鬥。江容湊到距離最近的地方觀看,然後一個勁招呼我過去,驚歎道:“神奇,為什麽他們不幹脆駕船撞在一起算了,還要浪費體力在船上自己打自己?”


    我道:“趙謄帶著貼身護衛和大臣們乘一艘船,將大臣的家眷和餘下兵士留在了另一艘船上。霍信與親信要捉住趙謄作歸降的大禮,另一艘船上也有霍信的人,他們也想投降保命。”


    江容表示恍然大悟,高聲道:“你看他們都被包圍了,還爭什麽?幹脆一起歸降算了。或者我們不管誰是誰,反正人多勢眾,一起上去把他們全抓住再說。”


    齊謹在一邊嬉笑:“世子不覺得這樣更有趣麽?你看南越海船的堅固程度不亞於我們,體型還大上許多,投石車投得又遠又準,我們何必要去自討苦吃。我們一邊觀摩,一邊坐收漁翁之利多好?”


    江容麵露喜色,接著又看看表情痛苦的趙葑:“可是趙家小弟弟要難過了,看著不忍心啊。”


    齊謹搖著破扇建議道:“我帶了幾罐蜜餞在船上,世子不如拿去給他吃?”


    江容一拍手中扇子:“好主意!快去拿。”


    我聽得直想翻白眼,走到趙葑身邊,勸他道:“別難過,如果他想此刻歸降,還是有機會的。”


    趙葑搖頭,噙淚道:“不會了,此時投降,又算什麽?丟了國家,也保不住百姓,若連最後的名節也丟掉,那他連蜀川國主劉祿也不如了。他真是糊塗透頂,怎麽會相信霍信這種人。”


    兩船上的爭鬥愈加激烈,穿著相同服飾的士兵向昔日的同胞砍下最凶狠的刀劍。海船體型巨大,上下船艙分了四層之多,落入海中的士兵不論生死都很快被巨浪吞沒,然而大多數人還是被殺死在船上。天邊烏雲密布,似有雷聲滾動,血腥的氣息在上空彌漫,壓抑著這片黯淡的海域,再次望去,那兩艘船在一浪浪中搖晃,簡直像漂浮在海上的兩座墳塚。一陣鹹腥的海風又過,浪頭如雨濺落,眾人在愈發猙獰的海波上觀望著對麵的廝殺,都已忘記初時的幸災樂禍,不覺露出心悸的表情。


    趙葑早已不忍再看,他麻木地坐在船板上,似乎隻是在盼望這一切快些結束。我找來齊貴,低聲命令他帶一千箕豹軍登船,務必救出劉敏等人。不想重新走到船頭時,狂風忽然而至,我被猛灌了一口,急忙捂住發痛的胸口蹲下來。江原立刻察覺,回頭扶住我的肩膀,命令道:“你回艙去。”不由分說拉我起身,半抱半扶地走向艙門。進門前我看了一眼海上,隻見蕭忌已率與他一同歸降的南越士兵駕船靠近了趙謄所在的船隻。


    江原進艙後忙著摸我脈象,焦慮道:“我早看你出海之後麵色不好,浪大風潮,你舊傷都怕發作,何況現在新傷未愈。”他找出一瓶藥酒,倒了一小杯給我,“先驅驅寒氣。”他又叮囑我休息片刻,看著我喝下才出門。


    我也怕將來落下病症,依言在艙內的榻上躺了一陣,剛覺得胸肺間的重壓輕鬆了些,困意便席卷而至。不知道是睡夢裏還是果真如此,耳邊的喊殺聲一直未停,我半夢半醒地在榻上輾轉,恍惚覺得交戰已經接近尾聲。忽然間,一聲嘶喊擊碎了夢幻,我霍然坐起身來,驚覺鬢發都被汗水濕透。再仔細聽去,趙葑又驚又怒的吼聲清晰地傳來:“皇兄!你對大嫂做了什麽!”


    我胸中如被海風再次猛灌,抽痛起來,扶著艙壁奔出門去,卻見烏雲壓頂之下,竟有一線天光從雲層縫隙裏漏下,照亮了這一處如墨的海麵。烏雲邊緣耀眼刺目,將蒼穹生生撕為兩半,而破裂的洞口下,正是趙謄所乘的那一艘戰船在浪尖載浮載沉,好像即將被天地吞噬。


    爭鬥已經停止,兩船距離拉近,我看見趙謄與身邊寥寥數人立在船頭,他衣著未見淩亂,表情也並無瘋狂絕望之色——隻是他的手中還抱著一個人。我的心狂亂地跳動起來,那是劉敏!為何箕豹軍竟沒有救出她?我衝到船頭,幾乎要像趙葑一樣嘶喊,然而喉頭卻似被誰扼住,失去了發聲的能力。江原見狀用力攔抱住我,低聲道:“你別衝動,或許還能活捉趙謄!”


    我看清那艘船已被霍信的親信與箕豹軍占領,他們全都站在趙謄身後,隻是不敢再輕舉妄動。劉敏的衣袂隨風飄動,身形宛若仙子,可是她本人卻一動不動,仿佛正在沉睡。我緊緊咬住牙關:“我不管趙謄死活,我隻要救劉敏!”


    “她死了。”江原緊緊拉住我,卻好像全然不知自己說出的話如何殘酷,“霍信倒戈之後,趙謄給她喝了毒酒!”


    我震驚得說不出話來,轉眼卻看見趙葑憤怒的淚眼。他顯然也聽到,跌跌撞撞地跑來拽住江原的袖子:“你說謊!他為什麽親手殺死大嫂!”


    江原冷冷看著他回答:“是霍信用箭射來的消息,因為劉敏最後一次試圖勸說趙謄歸降,被趙謄殘害致死!你不相信麽?”


    趙葑呆呆地鬆開手,臉上已經分不清悲傷還是憤怒。我突然掙開江原,厲聲道:“還有她的孩子!來人——”


    “淩悅!”江原的聲音終於也帶了一絲不忍,“趙謄的幾名幼子早被他親自推進海中了!”


    我頓覺胸中一空,原本麻木的身體沒了知覺。這時卻聽見對麵船上傳來驚呼騷亂的聲音,趙謄再向船邊退了一步,高聲冷笑:“你休想令朕歸降!我寧死也不會落入你們手中,更不讓朕的皇後和太子成為降虜!朕今日失利,並非決策之誤,隻因奸賊當道,天不我佑!”他忽然狠狠盯住我,“趙彥,你的目的達到了,害死我,扶持你身後的姘夫上位!我倒要看看你能得到什麽好下場,你們的魏國能控製南越多久!”


    我未說話,趙葑卻悲憤地大喝道:“皇兄,你不要執迷不悟了!這一切都是你的錯!不是你一意孤行,南越哪有今日!”


    趙謄哼笑:“趙葑,你還有臉質問我麽?我早知道你們都是靠不住的,說什麽忠貞為國,到頭來還不是做了魏國門下之狗!隻有朕自始而終與南越共存亡!”他說完這句話,忽然腳底用力,離開了船舷。


    趙葑目眥欲裂:“皇兄,你告訴我!母妃究竟是誰害死的?”他徒勞地撲在船頭,聲音在海麵上空然回蕩。直到眼看趙謄的身體被淹沒,趙葑的視線停留了一會,淚水滂沱而下。


    與此同時,趙謄身邊僅剩的幾人齊齊跳落海中,水花濺起,頃刻不見。江原則在憤怒地沉聲喝道:“全部下海!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必須將趙謄撈上來碎屍萬段,梟首示眾!”他狠狠地唾了一口,“想要當著我麵扮壯烈,休想得逞!”


    這個時候,有人忽然振臂高呼,趙謄已死,南越已滅!跟著,他周圍的士兵也高呼起來,過不多時,這呼聲傳遍所有戰船,一浪蓋過一浪地響徹海上。戰船開始回撤,隻留下略小的戰船在海中搜索。我坐在甲板上,抬眼去望灰黑的雲頭,隻見雲層已被海風驅散,漸漸顯出些許清明。


    許久之前,我曾設想這一幕的到來,以為自己會百感交集。可是真到了這一刻,發現自己平靜得好像在麵對一段重溫了無數次的回憶,隻剩下淡淡的傷感與遺憾。


    “兩位殿下,霍信率眾請降,要求上船麵見太子殿下!”高處的信兵看到對麵旗語,大聲稟報。


    江原冷笑一聲:“叫自己他帶著親信乘小船過來!傳令蕭忌前去迎接霍將軍!我要好好獎賞他!”


    信兵依言傳達,不久霍信果然與親信數人乘快艇向我們所在的海船而來。眼看將至大船下,蕭忌乘船將他迎住,高聲道:“霍將軍,末將奉太子殿下之命前來相迎!”


    或許感覺氣氛有異,霍信慢慢抱拳道:“蕭將軍昔日在霍某帳下為將,我未曾虧待;如今你早降魏國,霍某卻要請蕭將軍多多眷顧了。”


    蕭忌笑道:“不敢當,霍將軍珠玉在前,蕭某隻是效仿而已。不過這次霍將軍著實令人大吃一驚,居然會為護持南越君主血戰到底,真是叫在下敬佩。”


    霍信大吃一驚:“蕭將軍何出此言!霍某一心向魏,若非我擔當內應,趙謄如何被魏軍發現蹤跡。”


    蕭忌反譏道:“難道霍將軍是說,太子殿下與越王殿下的軍隊都是廢物,殲滅趙謄全是你一人功勞?”


    霍信神色微沉:“當然不是此意!我手中有魏帝密信,韓王殿下親自向我許諾接納。我現在要見太子殿下,蕭將軍不必在此多費唇舌。”


    蕭忌右手舉劍,冷冷喝道:“韓王違反軍令,已無權過問軍事!你以為你當年親自指揮射殺周將軍,後又禁錮越王殿下,折損魏國那麽多精心培養的少年殺手,太子殿下還能容許你苟活於世?霍將軍,在下自會帶領你麾下軍隊為魏國效力,你還是等著青史留名罷!”他說著揮劍前指,“放箭!”


    我有生以來從未看過這麽多的箭射向同一人,漫天的羽箭暴雨般傾瀉而下,幾乎找不到躲避的間隙。霍信的身上很快插滿羽箭,好像一隻血紅的箭垛,直直倒向船中,僵硬的臉上寫滿了恐懼震驚與不甘。這個一生狡猾,始終隻為自己盤算的南越大將,終於在滿心的不情願中“為國捐軀”。


    蕭忌緩緩放下劍,宣布道:“南越大將霍信,寧死不降,力戰身死。”他仿佛也被這情景刺激,沒再看霍信一眼,便命將那艘小船拖近,也不管船中其餘幾人死活,一起勾連在船後,隨魏軍船隊駛向海岸。


    江原吐出一口氣,轉頭看我:“如此結束霍信,這是我想到的方式。”


    我眼眶一熱:“母親要多堅忍,才能承受住父親如此離世的打擊。如今同樣的一幕在霍信身上重演,也算聊以告慰父親亡靈。”我說著,回頭再看夕陽下波光流動的海麵,從這裏望去,海中央平靜如昔,好像不曾有過任何驚心動魄的時刻。


    上岸之後,箕豹軍很快傳來尋到趙謄及幾名官員的消息,隻是無論如何都沒有發現劉敏的蹤跡。那美麗的女子長眠在茫茫深海之下,從此我再也尋不到她溫暖的身影。


    趙謄被帶到我們麵前時,還有一絲氣息尚存。江原拉著我站在他麵前,冷冷道:“看來龍王也不願收留陛下這樣的昏君,注定要我來親自送你上路。傳我教令,將趙謄梟首示眾,屍體拋諸荒野,惡行張榜於南越各個州郡!”趙謄混沌的雙目驟然緊縮,然後逐漸渙散空洞。


    一名箕豹軍探了探趙謄鼻息:“稟報殿下,趙謄氣絕!”


    我全身微微一顫,忽然再也沒有氣力站穩。


    天海相接處,殘陽似血,正在一點一點往下沉。還是那片山河,隻是故國終於煙消雲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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