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擊缶而歌說罷孔穎達出席經論之事,盧祖安卻歎一口氣,對盧夫人說:“唉,隻是邀請你家那三醉老爺子一事,卻是未成。


    據派去崔家送信的下人說,老爺子的麵都沒見著,吃了個閉門羹回來。”


    盧夫人一聽就笑了說:“那個老怪……老爺子啊,我就說了,肯定是請不出來的。


    吃個閉門羹還是好的,要真見著了,不定怎麽給卷出來呢。”


    盧祖安聽了,也是連連歎氣。


    盧鴻一聽頗為奇怪,按說以盧家的麵子也不算差,父親更是崔家的姑爺,怎麽會這等事上,崔家人還不來捧場的。


    盧夫人想起這位老爺子來,也是忍不住笑,便一一講給盧鴻聽。


    這位老爺子本是崔族內一位怪才,自小博覽群書,過目不望,但為人行事,卻頗與常人不同。


    一來最喜飲酒,每日必得三醉,因此上自號三醉道人;二來最喜與人辯論經文義理,口下不留情麵。


    他本人經義純熟,學問上卻略有偏激之處。


    這位崔三醉老人有言:“上古以降,隻有老子李耳,為第一人;孔丘周文,能解易注詩,堪為二等;那韓非、商君、墨子等人,碌碌之輩而已;若莊生、孟子,便是拾人牙唾,大言欺世;佛學之流,全是妄言,隻堪焚以為爨。


    若讓老夫遇上,定當直撾其麵,說得彼等無言以對!”隻是你要與他辯經,還得是他看得上的人,等閑之輩,他卻不屑理你。


    三來更有意思的是,這位三醉老爺子,不喜與俗人來往。


    居然不要崔家人供奉,自己在城外一處小山上,開荒種糧。


    所得糧米,一半自食,一半釀酒,活脫脫便如一個當世陶淵明一般。


    但這位老爺子年紀既長,輩份亦高,名氣更是極大,比起鄭家三老,也是不惶多讓。


    這次範陽經會,盧家自然是有意張大聲望。


    因本族中兩個名宿,於前幾年時相繼離世,其餘雖有精通經史之人,但多為盧祖安這一輩上的,聲望難於鄭族三老比肩。


    盧鴻雖然此次玄壇講經大出風頭,畢竟年紀太小,難以服眾。


    因此盧家便廣邀各地名流集聚此會,以為經會抬高身價。


    崔三醉本人聲望既高,其治《老子》、《易》等頗多建樹,隻是性格古怪。


    雖然喜歡辯論,卻多是任性而為,從未曾參加過這等規模經會。


    因此盧祖安便想請了來,為經會放一異彩。


    本想兩家關係頗近,又托了內兄從中出力,不想還是未能成行。


    看盧祖安唉聲歎氣的樣子,盧夫人忍住笑,便講起這崔三醉當年的一件趣事來。


    這崔三醉老爺子自耕自種,所得糧米,自食之外,方才釀酒,因此所得也自有限。


    有一年,有一個遊學的書生,不知怎麽聞得崔老爺子這些怪癖,便寫了一篇文字,請崔老爺子過目。


    文字內容,便是專罵孟子。


    這書生也當真有才,文筆犀利,入木三分,一下子便得了老爺子的歡心,請入相見。


    二人坐談數日,最可喜那書生也嗜好杯中之物,這下老爺子更是高興,便將釀就的好酒盡數取出,每日與書生暢談闊飲,對罵孟子。


    數日之後,所釀酒盡皆告磬,書生這才告別,飄然而去。


    第二年,這書生又來相訪。


    這次他寫了一篇罵莊子的文字,依然文華燦然。


    崔老爺子見了大笑著對書生說:“尊駕這篇文字固是極佳。


    隻是上次論道,壇酒俱盡,後半年極其寂寞,勉強捱過。


    今次卻是不敢相請了。”


    盧鴻聽了,也不由笑了半日。


    之後卻說:“這崔三醉老爺子確實是個妙人。


    孩兒倒是有心走一趟,或許能請這位老爺子出山,也未可知。”


    盧祖安並盧夫人聽了,均想自己這個兒子每有非常之舉,若說胸中才華,也不下於人。


    若他說要去請崔三醉,說不定還真可能把那老怪物弄出來。


    博陵城外,西山半腰,幾棵高大鬆柏之下,掩映著竹籬石牆,環繞幾間小小茅屋。


    茅屋之中,卻有一個老者,赤著兩隻腳,踞坐於蒲團之上。


    隻見他頭上斜插了一股荊釵,身上一件洗得發白的道袍,斜架著一個大酒壇,以掌擊壇,漫然放歌道:孟夏草木長,繞屋樹扶疏。


    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


    既耕亦已種,時還讀我書。


    窮巷隔深轍,頗回故人車。


    歡言酌春酒,摘我園中蔬。


    微雨從東來,好風與之俱。


    泛覽周王傳,流觀山海圖。


    俯仰終宇宙,不樂複何如。


    此時正值中午,旁邊兩個小童卻是不以為意,斜倚在一邊昏昏欲睡,由得老者自歌自樂。


    老者正自歡娛之時,忽然那柴門為人“吱呀”推開。


    有個少年推門昂然直入,朗聲說道:“竹籬茅舍,把酒放歌,本是逸林雅事。


    隻是前輩杯酒獨酌,嶺上白雲空對,不覺得辜負良辰麽?”此時那小童一下子驚醒過來,便有一個過來說道:“你這少年好生無禮!不經主人通喚,排門直入,言語孟浪,還不快快出去!”老者卻是伸手止住那童子,醉目朦朧,斜睥少年說:“杯酒雖淡,內中自有乾坤;白雲或空,相對亦解風情。


    那少年,此中真意,你小小年紀,卻是難曉其味。”


    少年哈哈一笑,也不管其他,自顧行至老者麵前坐下,雙手抱膝吟道:生者百歲,相去幾何。


    歡樂苦短,憂愁實多。


    何如尊酒,日往煙蘿。


    花覆茅簷,疏雨相過。


    倒酒既盡,杖藜行歌。


    孰不有古,南山峨峨。


    老者聽著,朦朧的眼中漸漸清明,手下卻不自覺地擊壇相應。


    待少年吟罷,不由嗬嗬笑道:“不想小友,卻是解人。


    不知可堪飲麽?”少年說:“酒逢知己飲,詩向會人吟。


    有何不可?隻是晚輩,卻有點小小毛病,道是‘三不飲’”。


    老者聽了,嗬嗬笑道:“好,好,小友果是妙人。


    願聞其詳。”


    說罷,卻從身邊拿出一個破碗來,自壇中注入半碗濁酒,龍飲鯨吸般一氣飲下,呼出一口酒氣,滿臉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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