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講這件事之前,我必須先介紹一下我的小夥伴老楊。


    當然,故事開始的時候,老楊還小,但在記事起,村裏的孩子們就已經管他叫老楊,因為他比我們這幫玩在一起的孩子都要大那麽兩三歲,是我們名副其實的“孩子王”。在成長的歲月中,老楊一直是我的良師益友,在他的帶領下,我翻遍村子周圍的群山,趟過每一條清澈的河流,一塊兒上學,一塊兒打架,可以說我們是穿一條褲子長大的。在整個村子裏,我和老楊的關係最鐵,也最佩服他。


    話說回來,老楊並沒有什麽三頭六臂,但在老一輩人的眼裏,這孩子很“野”,人送外號“飛天蜈蚣”。原因倒是挺悲涼的:老楊的父母在他上一年級起就去沿海打工,把他和妹妹撂給爺爺照顧。說起來老楊也算得上第一代留守兒童,家裏就幾間土磚砌成的房子,年久失修,下雨的時候還得用鍋瓦瓢盆接著。老楊的爺爺又是個行動遲緩的年邁老人,因此,老楊在很長一段時間都疏於管教,喜歡到處亂跑,上山下河,越變越“野”,可見田大嘴送他的這個“飛天蜈蚣”的外號也很貼切。


    言歸正傳,那是九七年夏天,我上五年級的一個周末,有一天中午剛過,我正在家裏寫作業,突然聽見有人在院子外麵吹口哨,吹得很有節奏感,我跑出去一看,隻見老楊從我家院子外的一棵樹上露出個腦袋,朝我招呼:


    “你爸媽出門了嗎?”


    我咧嘴一笑,小雞啄米似的點點頭:“出了出了!我們今天去哪兒玩?”


    老楊聽說我父母都已經出門,就放心地從樹上一躍而下,身手敏捷地在我家院子的草坪上打了個滾,站起來就拉我的手:


    “走!”


    我問他要帶我去哪,他確問我道:“你家有沒有蠟燭?你有沒有錢?”


    我聽他這麽一問,心裏簡直樂開花了:“你要帶我去‘土匪洞’!”


    這“土匪洞”就在我們村和另一個村的交界處,據老一輩的人講,那個洞以前住著土匪,後來紅軍剿匪,土匪把大批搶來的金銀財寶埋在了山洞的“第二層”,隨後用炸藥炸毀了通往“第二層”的唯一通道,我之所以加上引號,就是因為這些隻不過全是傳說,還從來沒有人去過“第二層”,也沒人看到過被炸毀的殘垣斷壁。可是對於像我和老楊這種年紀的孩子而言,一直都對這個傳說深信不疑,渴望著找到土匪遺留的寶藏,走向人生的巔峰。


    “土匪洞”老楊去過幾次,而我一次都沒有去過,因為我的父母對我管教比較嚴格,連下河洗澡都不允許我去,更別說翻山越嶺去鑽什麽“土匪洞”了。於是我求著老楊,有時間偷偷帶著我去見識見識。可他也是怕我父母怪罪於他,一直沒有答應下來。不知今天他是吃了什麽藥,突然一反常態,我高興極了,忍不住蹦跳起來。


    “我還有三塊錢!”我激動地對老楊說,“蠟燭家裏可是沒有了,但我們可以去買!”


    老楊擺擺手,叫我安靜一點,他很警惕地朝四周看了看,發現附近沒有第三個人,這才壓低聲音說:


    “我們這次去‘土匪洞’捉魚,你把你家柴刀帶上,再帶個裝魚的蛇皮口袋,那些大人問起,就說我們去山裏捉蛇!”


    我點點頭,忍不住眉飛色舞起來:“捉魚!太好了!就我們倆嗎?”


    老楊有點不耐煩了,他衝我搖搖頭,道:“別問了,我們先去商店買一袋蠟燭,路上我再跟你說!”


    我看老楊神色有些許的不耐煩,便不敢再問東問西了,我擔心他萬一被我惹毛,拋下我自己去了。我背上柴刀,還在鍋裏發現兩個吃剩紅薯,又帶了一個長長的蛇皮口袋,係在腰間,就跟著老楊去買蠟燭。


    開商店的“陳百萬”雖然一直嘮嘮叨叨打聽我們去哪兒,我們人雖然小,嘴巴可緊得很,沒透半點口風。我跟著老楊沿著山裏走,土匪洞所在位置他很清楚,他告訴我說,路其實很難走,因為很少有人去那個地方,所以我們得抓緊時間。


    “翻過這座山,”老楊指著前麵那座山,皺起了眉頭,“還得穿過一條山溝,那洞口就在山溝的盡頭!”


    沒走幾步,老楊又說:“怕隻怕路上碰見大人,不讓我們去,所以我叫大軍先走一步,探一探路。”


    我一聽他提起大軍,整個人就不高興了。大軍這個人與我有點過節,還因為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吵過一架。他那個人嘴巴特別損,別人不愛聽什麽,他就偏要說什麽,特別愛諷刺人,村子裏除了老楊,沒人願意跟他玩在一塊。


    老楊見我有點憤憤不平的樣子,就說:“其實是大軍叫我拉上你一塊兒的,他老想著和你說話,我知道你們有點矛盾,沒關係,既然他主動提出來跟你和好,你也別再生他的氣了。”


    我聽老楊這麽一說,心裏的芥蒂果然減輕了不少,想著那小子既然主動低頭,我也不好得寸進尺。


    我和老楊一路聊著天,也不覺得路途遙遠,約摸一個鍾的功夫,我們翻過了這座山,然後沿著山穀裏小溪的流向走。老楊告訴我這條小溪有好幾千米長,小溪的上遊許多稻田排列在兩邊,每到發山洪的時候,稻田裏的魚總有順著水流流進土匪洞,因此土匪洞裏不知道藏了多少魚。去年有幾個大人去洞裏捉魚,回來的時候蛇皮口袋都裝滿了,有一條二十來斤的鯉魚,張開嘴巴能吞下一個乒乓球呢。


    “有人還在洞裏一個深水潭看見棺材那麽大的魚,張開嘴巴能吞下你的腦袋!”


    老楊越說越興奮,扯起來簡直沒邊了。我心說二三十斤的魚我還相信,棺材那麽大的魚你騙鬼去吧。


    “還有王八!”老楊眉飛色舞地描述著,“那龜殼有一口鍋那麽大!可是在洞裏王八倒比魚機靈,他們上次硬是沒逮著!”


    老楊一邊說一邊用手比劃那王八殼子的大小,聽得我簡直一愣一愣的,不知道他說的到底是真是假,我心裏麵半信半疑,也不敢反駁他。老楊人平時雖然也大氣,但骨子裏是個權威派,撫不得“倒毛”。我基本上摸清他的套路,也就順著他的脾氣了。


    快到洞口的時候,大軍這小子不知道從哪裏冒了出來。他穿著他爸的白色背心,下麵套了件大號馬褲,人本身又瘦,這麽一穿簡直像個飄在空中的白色袋子。他看見我們,咧嘴一笑,露出兩顆尖利的虎牙,伸著骷髏一般幹瘦的手招呼我們過去,打開他的蛇皮口袋叫我們瞅。


    “繩子,柴刀,方便麵,蠟燭,還有火腿腸!”他得意地朝我們擠擠眼睛,好像他的這個袋子不是什麽普通的蛇皮口袋,而是一個要什麽有什麽的百寶袋。


    老楊看他氣焰實在過於囂張,就照著他腦袋拍了一下:


    “你小子帶繩子幹嘛?難道你還想下去嗎?”


    大軍還是一臉賊笑,他先是不慌不忙掏出一袋“福滿多”方便麵塞到我懷裏,然後十分諂媚地給了老楊一根火腿腸,慢吞吞說:


    “你們要是不敢下去,就在上麵拉著我,我一個人下去瞧瞧新鮮!”


    我在一旁聽得雲裏霧裏,他們口中所說的“下去”到底是什麽意思,究竟是下到哪裏去。我聽說土匪洞進去之後就可以沿著地下河道走,路也不算難走,怎麽還用得著繩子。


    “你他媽說誰?我不敢?”老楊突然來了脾氣,就戳著大軍的腦袋,連著逼問他,“敢不敢?敢不敢?啊?你說老子敢不敢?”


    “敢!敢!敢!哎喲,你下手輕點,老楊。”大軍捂著被老楊戳疼的腦袋連連後退,那個損樣,看得我憋不住笑。


    “笑個****笑!”大軍見我笑他,氣焰一下子又回來了,“進去之後,你就笑不出來了。你小兔崽子可要跟緊了,洞裏不但有毒蛇,咬你一口沒命活,還有長蟲,毒性更重,看見就死!”


    “那東西是大人瞎扯嚇唬小孩子的,這麽多年,還沒人親眼見過那東西,根本沒有!”老楊糾正道,“毒蛇倒是有,但也很少見,一般縮在小洞裏,去年老子還打死過一條呢!”


    大軍不敢再反駁老楊,就掏出半包皺巴巴的“大前門”,分給我們,和和氣氣地給我們點上火,說是抽根煙壯壯膽子。趁著抽煙的空檔,我把方才的疑惑對老楊說了,問他“下去”是什麽意思。老楊一邊噴雲吐霧,一邊告訴我說,其實這個洞是有盡頭的,原來沿著小溪的流向走大約兩個多鍾的功夫,水流突然急劇下降,形成了一個往下傾瀉的水洞。這個水洞據說有五十米深,以前有人拉著繩子下去過,說裏麵好看的不得了,那鍾乳石的形狀鬼斧神工,看什麽像什麽,還有一座天然形成的石橋,隻不過還欠著兩米多才完全長合。走到石橋要花大概五個鍾的時間,至於過了石橋後麵就隻剩下幾個小窟窿了,大人根本鑽不進去,也就走到頭了。


    我聽完老楊的描述,心裏暗自稱奇,雖然怕得不得了,卻按耐不住想要“下去”一探究竟。


    土匪洞的洞口大概有三十米高,二十米寬,坐落在一個山坳裏,洞口鬱鬱蔥蔥長滿了灌木和藤蔓,從頂上懸掛下來,像個簾子。這山洞解放前確實住過土匪,洞口用石塊修築了一個十幾米高的堡壘,壘子上修了槍眼,早些年還有人在石縫裏找到過子彈殼。


    堡壘下麵設有一個長方形的通道,據說原來還有一個很重的鐵門,不過前幾年被人拿去當廢鐵賣了。在最底下,還修了幾個排水口,把小溪的水流引入洞內。


    我們三個人順著石門走進山洞,老楊和大軍早就習以為常,但我是第一次進來,不免被洞內的景象驚了一跳:


    原來這個土匪洞的洞口雖然算不上有多大,一走進裏邊,卻別有洞天。在一個巨大的呈弧形的洞頂之下,有一塊足球場大小的平台,十分平坦,顯然是經過人工修築的。左邊的小溪還用石頭砌了一排堤岸,往深處延伸。大軍在一邊給我介紹,說這個地方就是土匪頭子練兵的場子,原來還有木頭豎起來的槍靶子,不知道被誰拆掉當柴燒了。


    “嘖嘖嘖!看看這場子,多大哪!想必以前土匪的隊伍一定很壯觀,他們搶來的金銀財寶肯定不會少!


    大軍知道我是第一次來,有意在我麵前賣弄。但老楊對於這個土匪洞而言,已經是個“老油條”了,大軍知道的都是老楊告訴他的。


    老楊又在大軍腦袋上拍了一巴掌,對我招招手說:


    “我們還是抓緊時間進去,現在都中午過了,我們還要趁晚飯之前趕回家去。”


    於是我們跟著老楊,踩著小溪邊的碎石,慢慢往洞子深處走。在外麵的光亮消失之前,我們就點上了兩根蠟燭。我第一次來土匪洞,不免有點緊張,跟在老楊後麵抓住他的衣角,眼巴巴看著黑暗把我們吞噬掉。約莫走了十幾分鍾,洞口的光亮就完全消失了,絕對的黑暗撲麵而來,我們三個人躲在燭光形成的罩子裏麵,簡直就像置身地獄。


    一開始路倒是挺好走,由於近期天氣幹燥,有一部分河床已經露在外麵,我們隻需沿著露出來的河床走。要是趕上汛期,我們還得攀著洞壁那條窄窄的棧道走。說它是棧道不免有幾分抬舉它,原來洞壁上麵隻不過歪歪斜斜開鑿了一些可供落腳的凹槽,在上麵行走起來並不方便,還很危險。至於當年土匪為什麽不修一條大路進去,我猜想也是為了戰略考慮吧。


    我們慢慢地沿著河岸走,每經過一個比較寬闊的水潭,都要停下來好好查看一番,老楊說,那些個頭大的魚都藏在深水潭裏,水深不要緊,洞裏的魚都是瞎子,反應也遲鈍,你拿蠟燭照著它,慢慢走到它旁邊,它也沒什麽感覺。用手捉雖然也捉得到,但是不保險,一般都是直接拿柴刀劈過去,一刀斃命。我心想老楊這招雖然簡單粗暴,倒也切中要害。


    可是今天不知道是不是我們運氣不好,還是魚兒們已經收到情報,我們往裏走了一個多鍾頭,連一條魚的影子都沒見著。老楊也泄了氣,一屁股坐在一塊圓形的鍾乳石上麵,點起了一根“大前門”。


    “都休息休息吧,我看今天是沒什麽著落了。”老楊抽著煙,病怏怏地說著。


    這會兒大軍卻來了興致,隻見他一邊往嘴裏塞方便麵,一邊朝我和老楊嚷嚷:


    “既然如此,我們就別浪費時間找什麽魚了,就奔著裏邊去吧,我這回真想去下麵瞧瞧,聽我爸說,那下麵可好看著呢,那些‘石頭花’個頭大得很,長得奇形怪狀,還沒有被人敲過呢!”


    說到敲石頭,老楊的眉頭皺了一下,但他並沒有說什麽。在我們村子裏,幾乎每家每戶的門前,都或多或少“種”了一點從土匪洞敲來的鍾乳石,那時候大家根本沒有保護山洞的意識,全憑自己的興趣愛好,把在山洞看上眼的鍾乳石敲下來,“種”在自家水缸裏。這種行為在老楊看來,是對“洞神”的不敬,他常跟我講,總有一天“洞神”會發怒的,會把冒犯的人全都處死。老楊雖然迷信了點,可他對洞穴是充滿敬畏的。


    老楊站起來習慣性拍了拍屁股,朝我和大軍狠狠地掃視了一番,神色凝重地對我們叮囑道:


    “你們想下去瞧瞧可以,但是老子醜話說在前頭,要是出了什麽事情,你們可不要跟家裏人說是我帶進來的。”


    大軍點點頭說: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不管我們摔斷胳膊摔斷腿,都不怨你。龍老二,你同不同意?”


    我嘴巴上說了句“同意”,可心裏總有點擔憂,我是了解老楊的,看他今天這個樣子,這件事情可能他心裏也沒底。但是我又不想讓大軍看不起我,就打腫臉充胖子答應了。


    老楊突然歎了口氣,好像心裏麵藏著什麽事情。他什麽也沒說,朝我們招招手,示意我和大軍跟著他走。我們跟著老楊,沿著水的流向一路狂奔,在莫名的氣氛之下,我忽然興奮起來。


    我們走了大概一個多鍾頭,因為大家心裏都想著“下去”的事兒,也沒留心路途的崎嶇。在經過一個狹窄的長廊之後,山洞驟然之間變得開闊起來,小溪的水流也趨於平緩。剛開始我也沒注意,等到老楊叫我們停下來的時候,我這才意識到我們已經走到頭了。


    出現在我們麵前的是一個巨大坑洞,洞口順著流水垂直往下,水麵在一個巨大的石壩之後變得寧靜,通過石壩底部的幾個排水口,飛流直下的溪水形成了幾道瀑布。這石壩看上去有點年頭,有些地方已經被常年的水流衝刷的十分平滑。至於修建這個石壩的動機,自然是為了讓洞口免於淹沒。


    老楊隨手撿起一塊石頭,朝坑洞扔了下去,過了大概七八秒鍾,我們才隱隱聽見一聲悶響。


    “這坑洞起碼有50米深!”老楊朝我們嚷了一句,又問大軍,“你帶的繩子有多長?”


    大軍不慌不忙的從蛇皮口袋掏出一把繩子,在手裏掂了掂分量:


    “我看應該差不多吧?”


    我們不知道繩子能不能夠到坑洞的底部,但老楊想了個辦法,在繩頭上麵係了塊石頭,扔下去探了探,繩子的長度還多出來幾米。


    本來我們已經萬事俱備,可最後卻為誰先下去的問題爭論了起來。雖然我們之前腦子裏都有了很具體的計劃,可行性也很高。可真的到了這個節骨眼兒,在沒有任何保護措施的情況下,要拉著這根繩子沿著石壁攀下去,我們都慫了。我們三個人都沒有下去過,對下邊的情況根本不了解,而且這坑洞保守估計有50米深,我們誰也沒把握下去之後還能不能上來。人總是對未知的環境充滿恐懼,況且還是這麽一個宛如“地獄之門”的洞口,那種濃烈的黑暗簡直令人窒息!


    “要不我們還是回去吧?”


    自從我看到這個坑洞之後,心裏麵早就打起了退堂鼓,趁著他們兩個人還在猶豫不決的時候,我趕快把我的想法說出來,但是我忽略了一點,人們雖然對未知的事物充滿恐懼,卻又十分向往,有時候好奇心的力量甚至比恐懼來得更加強烈。


    大軍之前還猶豫不決,聽我這麽一說,他還以為我在諷刺他膽子小,就衝我和老楊吼了起來:“得了得了!你們兩個孬種!讓老子先下去!”


    老楊好像就等著他這句話似的,對於大軍的冒犯也不聞不問,就拿著繩子找了個腰粗的鍾乳石係了起來。大軍本來想逞逞威風,他知道以老楊的性格,絕不會在他麵前認慫,哪知道這一次他完全看錯了老楊,搞得自己騎虎難下,表情不由地變得有點扭曲。


    固定好繩子的一頭,老楊又把另一頭係在大軍的腰上,出乎意料地叮囑他道:“你下去可要千萬小心,這不是鬧著玩的。”


    “廢話少說!”大軍氣怏怏地頂了一句,“你們兩個拉著繩子,慢慢放我下去。”


    一開始我們把繩子放得很慢,都很緊張,大軍卻一直催促我們快點,大概懸在空中的滋味不怎麽好受,嘴裏罵罵咧咧,還一個勁兒數落我們膽子小。後來我們把繩子放快了,他又叫我們慢點,簡直故意找茬。


    繩子快放完的時候,我感覺氣氛有點不對,剛才大軍還哼哼唧唧唱起了歌,怎麽突然之間就沒了聲響。從下麵傳來的歌聲好像被洞穴的黑暗攔腰斬斷了一般,等繩子放到頭以後,坑洞底下突然傳來一聲殺豬般的嚎叫:


    “****娘的!這是什麽東西!快拉老子上去!”


    我和老楊一聽這聲喊叫,都忍不住打了個寒顫,愣了那麽兩秒鍾,這才拚了命的往上麵拉繩子。可繩子沒拉多長,下麵又傳來大軍的叫喚:


    “停停停!別拉了,老子看錯了!太像了,這簡直太像了……”


    “像什麽啊?”我扯著嗓子問道。


    “像個沒穿衣服的僵屍!”


    作為第二個進入坑洞的我,緊張感已經減輕了不少,逐漸冷靜下來的頭腦告訴我,老楊之所以不肯第一個下去,原來都是為了照顧我和大軍。我和大軍下去的時候,上麵都有人幫著放繩子,安全係數相對較高,可輪到老楊,他隻有靠自己一個人的力量拉著繩子沿著洞壁攀爬下去,一旦失手,很可能性命不保。


    在下降的過程中,我第一次體會到一個人懸在空中是什麽滋味,那種毫無著落的渺茫感,簡直讓人發瘋。我高舉著手中的蠟燭,照亮了四周的洞壁,我看見溪水順著慣性急劇而下,看見那些被流水侵蝕得非常光滑的石頭,再望著洞穴底下的平台,一個小小的光罩隱隱挪動,精神忽然變得有點恍惚。


    我下到平台以後,大軍急忙給我解開繩子,迫不及待地拉著我去看那“沒穿衣服的僵屍”。我眼神跟著蠟燭微弱的光移動,猛然之間,一個白色的東西躍入我的眼簾,雖然早就知道那是一塊石頭,也做了心理準備,可看見它時也不免打了個寒顫!


    在洞壁的半中腰,赫然趴著一個白色的“怪物”,那就像一個得了白化病的和尚,光著腦袋和身子,兩隻巨大的手臂攀著岩洞,圓圓的頭顱尤其逼真,那背部的突起就好像是一塊塊強壯的肌肉,在腰部以下,則成了一個方形的凸起物,如果光看上半部分,確實像一個人在洞壁上攀爬。


    “真嚇人!”我不禁感歎道,“這石頭長得太怪了。”


    大軍也點頭讚成:“可不是!老子差點被它嚇死!”


    大軍一邊說一邊撿起一塊稱手的石頭,就照著那個“怪物”砸了過去,嘴裏還罵罵咧咧。


    石頭之間的碰撞之聲在山洞回響,聽起來讓人渾身發麻,我正想叫大軍別再扔石塊了,聽得心裏煩躁,卻忽然之間瞥見那“怪物”的手在緩緩移動!


    “它在動!”我的身體幾乎顫抖起來,身體下意識往後退!


    “哪裏動了?”大軍揉了揉眼睛,一下子跳起來抱住我,“媽呀!它……它的手怎麽動了!”


    我頭發瞬間就炸開了,也不管身體上還掛著個人,拔腿就跑。跑了沒幾步,就看見老楊跳了下來,問我們怎麽了。


    我們把情況給他說了一遍,老楊似乎不太信,問我們:“你們確定看見的是石頭?”


    我們開始點點頭,隨後又搖了搖頭,麵麵相覷,都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石頭怎麽會動?肯定是你們眼花了。”老楊皺了皺眉,我們還來不及阻止,他就快步走了過去。我和大軍眼巴巴看著老楊往那個“怪物”的方向走,心髒就快從胸口蹦了出來。老楊走到洞壁前麵,把蠟燭高高舉起,查看了一番,突然從屁股後麵抽出一把柴刀,照著那“怪物”就一刀下去!


    石頭和金屬的撞擊聲尤其刺耳,在寂靜的洞穴裏久久回響,縈繞不去,聽得我後腦殼發麻。這當口,老楊忽然轉過身招呼我們過去,嘴裏喊著:“你們快過來看看它是什麽!”


    我和大軍對了個眼神,這才壯著膽子走過去,一看,我的媽喲,地上蜷曲著兩根拇指大小的白色的東西,細細一瞧,原來是一條被攔腰斬斷的千足蟲!


    這千足蟲個頭未免大了點,顏色慘白,連內髒都能隱隱可見,眼下被老楊用刀砍成了兩半,還在那裏緩緩蠕動,看得我渾身麻溜溜的,雞皮疙瘩掉了一地。原來方才就是這東西爬在那“怪物”的手上,由於它的顏色跟那“怪物”的融為一體,我和大軍都看走了眼。


    “媽了個巴子!”大軍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又用鞋子踩在千足蟲上麵使勁挪了幾下,“嚇死爺爺了!”


    我們下來以後,感覺完全進入了另外的空間,眼前是一個高寬約20米的弧形通道,順著水流筆直的往前延伸,我們的光照有限,根本看不出洞穴的深處是個什麽情況,這勾起了我們強烈的好奇心,於是便踩著齊膝深的水,有點吃力的往前行走。


    下麵這個洞穴沒有人為的破壞,鍾乳石長得極為茂盛,有的直直地從洞頂垂掛下來,頭部尖尖的,像冰柱一般;還有一些從地麵長出來,頂部呈圓形,如含苞待放的玫瑰,大大小小的鍾乳石數不勝數,看得我們眼花繚亂。另有一些奇形怪狀的石頭,像鱷魚,張開血盆大口;像雄鷹,展開巨大的翅膀,甚至還有一些“四不像”,如馬如鹿。如此壯觀的景象,深深震撼了我們幼小的心靈,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果然名不虛傳。


    我們一路觀賞著洞穴的奇景,“嘖嘖”感歎著,完全忘記了時間的流逝。不知道過去了多久,走在前麵打頭陣的老楊忽然停了下來,神情沮喪地說:


    “沒路了……”


    我還以為這個洞子已經到頭,走到近前,把蠟燭高高托起,一看,麵前不知什麽時候出現了一個巨大的水潭,整個洞穴的底部全被水潭淹沒。我試圖從洞壁上麵找到可行之道,仔細瞧瞧,傻眼了,那洞壁幾乎呈90度垂直而下,除非我們三個都退化為猿猴,要不然怎麽也過去不了。


    這水潭看上去深不可測,水麵平靜得好像停止了流動,陰森森的,怪嚇人的。慶幸的是,大概幾十米開外,隱隱可見一片白色的沙灘,不遠處的水流又被分開,變成了幾道涓涓細流。


    “看來我們隻有‘踩水腳’過去了。”老楊慢吞吞地吐了一句。


    “踩水腳”的意思就是在水中憑借兩隻腳的擺動,整個人立在水麵上遊動,這種技能的好處就是兩隻手可以空出來,拿著不能打濕的物品。在鄉下的一些地方,由於橋的數量較少,很多人都會選擇這樣的過河方式。我們的衣服打濕了雖然也沒關係,可火柴和蠟燭是萬萬不能沾水,在洞穴裏,光就是生命,失去了光,無異於死。


    可是因為我父母管得嚴,平時很少有機會下河遊泳,這“踩水腳”的功夫我根本不會,在為數不多的幾次下河中,我僅僅學會了一個基本技能——狗刨式。


    於是我們三個人商量了一下,簡單地分了工:由老楊負責拿衣服和蠟燭,火柴等物品,大軍負責鞋子和他自己的袋子,而我則隻需要馱個蛇皮口袋,遊過去就行。


    “如果我們這麽分配,誰點著蠟燭啊?”大軍在一旁問道。


    老楊望了望平靜的水麵,說:“我看就幾十米的距離,我們不用點蠟燭也能過去。”


    蠟燭熄滅以後,整個洞穴陷入了深不可測的黑暗之中,我們隻能憑感覺慢慢摸入水潭,順著原先記入腦海的方位前進。因為他們兩個的遊泳方式跟我不一樣,壓根兒聽不見什麽聲響,隻有我一個人在水麵上使勁兒拍打水花,聲音在洞穴中回響著,久久不能散去。一開始,我害怕被他們落下,就不停地跟他們說話,聽到他們的聲音離我不遠,緊張感也不會那麽猛烈。可沒過多久,他們兩個突然沒了聲音,我叫了幾句,也沒人應我。


    我心說這他奶奶的是什麽情況,難不成他們兩個合計著玩弄我?想著心裏來氣,又忍不住吼了幾嗓子。


    哪知道這個時候,一隻手忽然從黑暗中準確無誤地捂住了我的嘴巴,耳旁傳來老楊的聲音:


    “快住嘴!水下麵有東西!”


    我一聽腦子就炸了,本來我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水潭中遊動,再加上這水潭又深不可測,每次擺動腿腳的時候,都生怕有什麽東西會抓住我的腳往下拽,這個節骨眼兒上,老楊突然冒出這麽一句,簡直落井下石,我整個人瞬間崩潰了!


    出於本能反應,我撒開丫子就往前麵遊,馱在身上的蛇皮袋子也不要了,就拚了命地想要快點登岸,拍打的水聲擾亂了洞穴的平靜。


    隻聽見老楊還在後麵喊:“不要慌!”


    我心說都什麽時候了,憋住的尿都快把膀胱撐破了,還叫我不要慌。正尋思間,突然就感覺到身後的水麵有什麽東西在擺動!


    “我的媽呀!”


    我慘叫一聲,隻聽那波動聲離我越來越近,眨眼的功夫,腳下麵猛然感到一股巨大的吸力,好似一個漩渦,把我的一隻腳往裏麵吸入!


    我“哇哇”亂叫,腿拚了命地亂蹬,膽子基本上已經嚇破了。那股吸力好像緊緊跟隨著我,每次我的腳從裏麵抽出來,它又把我猛地吸進去,我感覺自己好像踢到了什麽滑溜溜的東西,在恒溫的水中,那東西簡直冰涼刺骨!


    就在我掙紮著陷入絕望之際,眼前不遠處忽然亮起了一束光,我也沒仔細看這束光究竟是什麽來頭,就感覺抓住了救命稻草,蹬著腿往有光亮的地方遊過去。恍恍惚惚之間,一隻手把我從水中拖了出來,我這才發現自己竟然在齊腰深的水裏掙紮了半天。


    原來大軍和老楊比我早先登岸,這也難怪,他們兩個人的水性都比我好,但我回想起剛剛在黑暗的水中碰到的東西,又禁不住打了個寒顫。


    “隻不過是幾條魚罷了……”


    老楊見我嚇得魂飛魄散,拍了拍我的後背,高舉蠟燭,叫我注意水麵。我這才稍稍恢複神智,定眼往水潭一瞧,我的媽呀,隻看見幾條一米多長的大魚在離水麵不遠處遊弋擺動,攪得水波四起。


    “這魚胃口也太大了!就算它長了這麽大個頭,無論如何也吞不下一個人呀!”


    “你看這魚,”老楊指著那幾條遊動的怪魚說,“身體全是白色,這說明它們的視力已經退化,全是瞎子,它們哪知道我們個頭大小,隻聽見水波振動的聲響,就跟著過來了。”


    大軍卻從他的百寶袋抽出柴刀,張牙舞爪,大大咧咧地喊道:


    “****娘的,讓我先劈死幾條,拿回去讓我阿爸瞅瞅!”


    說著就要往水裏撲!


    老楊一把扯住他的後脖子,罵道:


    “急個ji巴!我們先把這洞子走完,回來再收拾它們!這麽大的魚,你扛著不吃虧嗎?”


    大軍腦子一轉,道:


    “也好!免得累著爺爺!看在老楊的麵子上,爺爺就讓你們多活幾分鍾,最好給老子生幾條小魚崽子,讓老子一塊捉回去!”


    大軍的玩笑話並沒有讓我覺得好受一點,我雖然已經看清了那幾條魚的樣子,可剛才受到的驚嚇不是說沒就沒,破了的膽子也不是說好就好,我隻想著趕快把這個洞子逛完,然後安安心心回去。起初的好奇心與興奮勁兒早就過去了,我生性膽子又小,經過這一番刺激,我著實有點吃不消,於是催促他們趕快啟程。


    接下來的路途變得十分平坦,雖然又經過了幾個水潭,好在水都不深,我們走走停停,也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隻看見洞穴越變越窄,走到末尾,居然沒路了。


    確切地說,在洞穴的末端還有幾個小小的窟窿,以我們的身材,完全可以匍匐著爬進去。可是我們走了這麽久,也不知道外麵是不是已經天黑,沒心思再去探查,隻想著回家吃上一頓熱乎乎的飯菜。


    我把我的想法跟他們一講,老楊卻說:


    “來都來了,你們在外邊兒等我,我一個爬進去瞧瞧,看裏麵是個什麽情況。”


    大軍也附和道:“我也跟著老楊進去看看,裏邊指不定埋著什麽金銀財寶呢!”


    我一看他們這個架勢,勸也勸不住了,又聽見大軍提起“金銀財寶”,心裏不知道為什麽癢癢的。


    我們挑了個比較大的窟窿,由老楊帶頭,魚貫地往裏麵爬。這最大的窟窿剛好容下我們的身體,以我們皮包骨頭的身材,都還顯得有點擁擠,大人是萬萬進不去的。我尋思著這小小的洞窟裏邊怎麽可能會埋藏寶藏呢,難不成當年那些亡命之徒都是派了些像我們這樣的小孩子,一點點地把東西運進去?


    我從小是個財迷,還喜歡收藏古董錢幣,想到了這個關節,興奮勁兒又不知從哪裏冒了出來。


    我們順著窟窿,一會兒左左右右,一會兒上上下下,爬了大概有200米的樣子,正累得精疲力盡,突然聽見最前麵的老楊怪叫一聲:


    “我的天!”


    我忙問怎麽了,聽老楊的語氣,像是有什麽好事臨頭。


    緊隨其後,前麵又傳來大軍的聒噪:


    “****娘的!老子們發財了!”


    我忽然覺得事情不對頭,我們幾個人之中就老楊點了一根蠟燭,怎麽前麵一下子變得那麽亮,隱隱約約之間泛出巨大的紫光!


    待我們從狹窄的洞窟爬出去,就在那一瞬間,三個人猛地被眼前的景象搞懵了!


    這是一個約莫五十平米的洞窟,高度在十米開外,從洞頂上倒垂下來許多參差不齊的鍾乳石,呈土黃色,然而在這些雜亂的鍾乳石之間,卻生長了一大片我從來不曾見過的紫色晶體。洞壁上的晶體顏色更深,紫得發黑,呈菱形生長,最大的有胳膊粗,林林總總,數不勝數,在蠟燭的照耀下反射出一種幽幽的紫色光芒。


    我們三個人哪裏見過這麽漂亮的石頭,愣在原地,眼珠子滴溜溜地打轉,簡直丟了魂似的。


    大軍最早從震驚中回過神來,隻見他隨手撿了塊石頭,二話不說就撲到洞壁上麵去砸那紫色晶體,嘴巴還不幹不淨地嘀咕些什麽。我和老楊對了個眼神,再也無法保持平靜,也順手撿起石塊,去搶那紫水晶!


    石頭敲打晶體的鏗鏘之聲填滿了整個洞窟,我們三個全都像著了魔似的,拚了命地砸,生怕對方比自己手腳快,搶去更大更好的晶體。隆隆的回聲不絕於耳,我們顧不上說話,也顧不上仔細查看一下這個洞窟,完完全全陷入一種未知的瘋狂之中。我們雖然年紀尚小,可在大人們的循循善誘之下,也明白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的道理,氣氛一下子變得十分詭譎。


    起初是我聽見了那些動靜,我感覺到有什麽東西正從洞頂往下墜落,用眼睛掃視一番,又看不出來什麽地方不對勁兒。我繼續埋頭苦幹,可那動靜越變越大,我越發覺得情況不對,急忙停下手頭的工作,仔仔細細掃視了一遍整個洞窟。


    直到更大的石頭從洞頂墜落下來,我這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麽,原來我們瘋狂的敲打震動了洞窟的根基,使得某些隱藏的支點驟然斷裂,不可避免的坍塌隨之而來!


    “快跑!洞要塌了!”


    坍塌來得過於迅速,我們根本無路可逃,在慌亂之下,大軍被一塊滾落下來巨石卷走,而我和老楊,則像是熱鍋上的螞蟻,無處藏身,慌亂地抱頭鼠竄。在經過大概一分鍾左右的坍塌,洞窟總算恢複了平靜,手中的蠟燭早已在慌亂中熄滅,在一片絕對的黑暗中,我蜷縮在一個角落裏,動也不敢動。


    直到老楊劃燃一根火柴,顫顫巍巍地把蠟燭點上,我這才站起身子。我們相互檢查了對方的傷勢,我和老楊雖然都掛了彩,搞得灰頭土臉,總算沒傷筋動骨。我們又查看了洞窟坍塌的情況,原來我們鑽進來的那個地方,被無數的巨石堵上了,洞窟的坍塌雖然沒有改變它本身的空間大小,卻改變了存在的形態。我們深深地意識到情況的嚴重性,出口沒了,換句話說,我們出不去了,我們得死在這兒了。


    大軍被一塊上百斤的石頭壓斷了左腿,巨大的疼痛把他擊暈了過去,待我和老楊把石頭挪開,一看,我的天!那條腿被石頭壓得變了形,斷裂的骨頭刺破了皮肉,深紅的血液流了一地,看得我頭暈目眩,喉嚨一緊,差點兒吐了出來。


    老楊不知哪來的冷靜,在我茫然不知所措的時間裏,他先是脫下衣服,替大軍裹住傷口,而後又舉著蠟燭,在坍塌後的洞窟仔仔細細巡視了一遍,他叮囑我照看好大軍,就一個人往洞窟的盡頭走去,不一會兒他悻悻走了回來,邊歎氣邊對我說:


    “那邊有個落水洞,垂直往下,洞口夠我們鑽進去,但是深得很,是個倒過來的漏鬥形,深不可測,沒有繩子根本下不去……”


    我哭著問老楊該怎麽辦,難道我們真的要死在這裏嗎?老楊沒說話,隻是一個勁地歎氣,末日般的絕望擊碎了我們。


    我們試圖搬開堵住入口的石頭,但那些石頭過於巨大,非人力所能及,我們徒勞地試了幾次,隻能放棄。期間大軍醒過來一次,哇哇地喊疼,喊了半天,又暈了過去。


    我們睡了一覺,醒過來的時候餓得發瘋,把僅存的食物狼吞虎咽地吃了個幹淨。蠟燭一根接著一根燃燒殆盡,我和老楊眼巴巴望著,長時間陷入沉默。


    巨大的絕望感再一次襲擊了我,我不斷地嗚咽,不斷地問老楊該怎麽辦,不斷地在這個幾十米見方的洞窟反複巡視,直到餓得一點兒力氣也不剩。老楊卻坐在大軍旁邊,一言不發,好似入定的老僧,目光迷離地望著黑暗,間或從嘴巴呼出一口濁氣。


    我們睡了又醒,醒了又睡,饑餓折磨著我們的胃,這樣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我感覺自己精神渙散,眼睛變得模模糊糊。為了節約蠟燭,我們睡覺的時候隻好把燭光熄滅,醒來時也隻是點一段時間燈光,可就算這樣,剩餘的蠟燭也很快變得屈指可數。


    大軍偶爾的囈語聲攪得我和老楊心神不安,我們誰也沒有說一句話,可就在我們目光觸碰的一瞬間,我們都知道,這次我們真的完了。


    在劇烈的饑餓下,我開始幻想各種各樣的食物,我想起過年的時候父親做的紅燒肉,想起母親給我買的油淋淋的烤鴨,想得入了迷,就撿起一塊石頭往嘴巴裏麵塞,險些兒把牙齒硌下來。我陷入了長時間的昏睡,整個人已經被饑餓抽空,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了。心中那個可怕的念頭一次次襲來,揮之不去,我克製著自己,詛咒自己,睡吧睡吧,睡一會兒就好了。


    這一覺不知睡了多久,直到老楊把我搖醒,他揚起一根蠟燭,我揉揉眼一瞅,心髒突然往喉嚨裏衝,隻見老楊對著我陰陰地笑,那種笑我這輩子也忘不了,就好像一個傻子把他老爸殺了,把頭割下來放進冰箱,等你打開冰箱門看見裏麵的人頭的時候,他就咧著嘴對你笑。


    他朝我伸出手來,手裏拽著塊紅糊糊的東西,咧開沾滿紅色汁液的嘴巴,笑嘻嘻地說:


    “吃吧!啊?快吃,我剛在洞裏逮住一條老鼠,個頭挺大,嘿嘿!個頭挺大!餓了吧?快吃,我給你留了一塊呢……”


    我雖然已經餓得神誌不清,可看見老楊突然變得這麽語無倫次,神經兮兮,嘴巴還沾滿了一種非常惡心的鮮紅汁液,衝著我傻笑,我渾身一麻,猛然間意識到了什麽,整顆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老楊見我不肯吃他遞過來的東西,瞬間笑容一收,表情陰翳,狠狠地瞪著我的眼睛,臉色突然變得極為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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