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寧把簾子給放了下來, 沒有再說什麽。


    這樣的場景,是他無法想象的。他的理智可以接受這個事實, 他的感情卻無法接受。


    就這樣又走了三日, 終於在第七日,治理河道的隊伍終於到了天玉府。


    那一日是大雨,鬥大的雨滴劈裏啪啦的落在馬車頂上, 響成一片,聲音在狹小的馬車內部不斷地回蕩著, 叫人聽了心中煩躁得緊。


    小容內監的馬車昨日在翻山的時候車軸斷了, 因著沒有備用的馬車了, 也不能讓小榮內監與下人們擠在一輛車裏,而其他官員大多數不願與宦官同車。鬱寧與他算是有那麽一兩分交情, 便邀了容內監與他同坐一車。


    容內監掀開簾子看了一眼外頭, 道:“我來之前,還以為天玉府已經是汪洋一片了呢。”


    鬱寧也跟著看了一眼窗外:“許是天玉府也有地勢高低的緣故吧……”


    “是這麽回事兒。”容內監看著窗外, 看似漫不經心的用極低的聲音說:“鬱少爺,到了天玉府,若是您能足不出戶那是最好不過的。”


    鬱寧臉上神情淡淡的,仿佛在聊什麽無關緊要的話題一般:“小容內監的意思是……?”


    “礙事。”容內監放下了簾子,靠在了馬車壁上,並沒有看向鬱寧, 而是低頭把玩著手裏的一個小玉佩。鬱寧眉間一動,容內監卻抓著鬱寧的手,在他手上寫了幾個字:萬事小心。


    鬱寧微微點頭, 口中卻說:“容內監坐著本少爺的車,卻對本少爺說這些?你這話本少爺不愛聽,容內監還是少言為妙。”


    他沉靜的看著對方,等待著他的後續。


    “這也是周大人的意思……修河堤是何等要事?還請鬱少爺與三少爺、陳少爺體諒。”容內監寫道:聖上已對國師起殺心。


    “……待到河堤完工之日,再請鬱少爺以國師之名祭祀天地,以安人心。”


    鬱寧沉吟片刻,嗤笑了一聲道:“周大人的意思?那就讓周大人來對本少爺說,輪得到你一個內監來與本少爺說三道四?你也配?”


    “既然鬱少爺執意,那等到了住所,再請周大人與鬱少爺分說吧。”容內監也一副被氣著了的模樣,冷哼了一聲,不再說話。


    不多時,隊伍進入了一段平滑的道路。鬱寧掀開簾子看了看,發現地上居然是以大理石板鋪就的——哪怕是在長安府,這樣外頭的地麵,也不過是青石板。


    走了一段兒後隊伍很快就停了下來,出現在鬱寧他們一行人麵前的是一棟粉牆黛瓦的莊子,這莊子極大,一眼幾乎望不見盡頭。門口搭了雨棚,最上麵是紅色的綢緞,中間是黑色的沁過油的防水的油麻布,最下方又飾以五色綢緞,那麽大的雨,被這雨棚擋得滴水不進。


    這宅子中門大開,兩側立了兩行家丁,粗粗一數約有四五十號人。二十幾個容貌嬌美的婢女立在家丁前方,最前方則是被幾個青年男子圍繞攙扶著的一個大腹便便的錦衣老人。錦衣老人他們見他們車隊一停下來,也顧不上地上有水,跪下叩首,高呼道:“下官拜見各位大人。”


    周侍郎不知何時已經換成了馬,他穿著一件純黑色的貼身的油麻布製成的雨衣,雨水自他兜帽兩側滾滾下落,臉上卻是無法,早已布滿了水珠,也分不清是汗水還是雨水。他一馬當前,見老人下跪,也不叫起,隻是點了點頭:“張員外,就托付給你了。”


    “是,周大人請放心!”錦衣老人又叩首。


    周侍郎頷首,抬了抬手,鬱寧旁邊的馬車陡然就動了起來,鬱寧往外看去,隻有幾輛馬車還停留在原地沒有動,包括他這一輛。容內監對這鬱寧點了點頭,陰陽怪氣的道:“多謝鬱少爺隻一路照料,我就先下了。”


    說罷,容內監下了車,旁邊早就有撐著傘的侍衛等候著,宅子的一側放著幾輛備用的馬車,製式與鬱寧他們所坐的相同。容內監上了其中一輛車,鬱寧的車就緩緩地動了起來,向前駛去。


    周侍郎低聲喝了一聲馬,走到了鬱寧的窗前,對著鬱寧冷淡的說:“鬱先生,等到河堤修完之日,再來請先生以國師之名舉辦祭天一事,在此之前,還望鬱先生能在張員外家中等待,切勿生事,也請切勿外出。”


    “慢著。”鬱寧喝停了馬車:“周大人的意思是……我等不能上河堤?”


    周侍郎用一種很奇異的眼神看他:“鬱先生是手能提,還是肩能抗?亦或者學識出眾,於水利一事卓有見解?”


    “都不會。”鬱寧解釋道:“但我能勘測地脈,聞知天象。”


    我還手握著兔國上下五千年的修堤壩的知識和相應的數據模型——蘭霄在公司裏開展了一個為期一周的公司活動《論宋時水利》,為此甚至還邀請了相關專家,查閱了無數資料,給他收拾了一套沒有高科技下最適合的修建堤壩的方案。


    “勘測地脈,聞知天象,我屬下有天玉府的老人,亦有科舉出身的能吏,著實不必鬱先生費心費力。”周侍郎揮了揮手,示意馬車接著走:“事態緊急,我無意與鬱先生爭辯,此事已定,斷不會更改,鬱先生再會。”


    說罷,周侍郎勒著馬旋身而走。身旁的馬車還暫未入得宅院,就聽後方周侍郎喝道:“走——!”


    “是——!”兵將齊齊應是,車馬以他們來時數倍之速崩騰而去。


    ***


    大約有幾十輛馬車自莊子正門依次駛入,鬱寧的車架因為等了等容內監又和周侍郎說了兩句略慢了一些,其他馬車便在門口等著,直到鬱寧的馬車率先駛入莊園後,才依次是鎮國公府陳少爺,劉侍郎府三少爺……等等。


    這些馬車也並非全部都是個人座駕,有一大半是這些人所接待的物資。張員外跟著馬車走著,直到了中庭,王管事才來請鬱寧下車。芙蓉這段時間跟著王管事坐,現下也一道來了,低眉斂目的伸出手扶著鬱寧下了馬車。


    庭中也搭了華美的雨棚,順著庭中道路一直延伸到客院。


    身後的車輛中也依次有人下來,除了陳少爺和三少爺是鬱寧所熟識的,還有四五個他不認識的錦衣青年,應該是和他一樣是來蹭功勞的各個達官貴族的子弟。


    但以身份而言,鬱寧最高,便以他隱隱為首。


    這可算是正兒八經的超品國師家的嫡子,張員外的臉上都快笑出朵花來了,在美婢的扶持下給鬱寧他們拱手見禮:“張雲直見過各位少爺、公子,各位少爺旅途勞頓,房間和熱水都已經準備好了,各位少爺還請前往休整一番。”


    “明日午間張某準備了大宴,還請各位少爺賞臉。”


    鬱寧神色冷淡,周侍郎這一來,直接打亂了他全盤策劃——他本想著他手裏握著計劃書,又能以風水一道左右天地,大不了他拚著重傷讓陽明山再現一回,他就不信他直接改出一條水道去分流,修堤壩還會那麽難。但是沒想到周侍郎直接就從根本把他給截在了這裏。


    他方才問了容內監,這裏不過是天玉府的上遊地帶,水淹不到這裏來,距離真正的災區約有一兩日的路程。任他開了天眼,也不能隔著百公裏去排山倒海。


    ——別說他辦不到,顧國師也辦不到。


    要是這都能辦到,他下一秒就飛升渡雷劫他都覺得純屬正常,實屬應該。


    三少爺見鬱寧麵色不對,悄悄撞了撞鬱寧的手臂,隨即與張員外道:“那就麻煩張大人了,請帶路。”


    “是,這邊請。”張員外比了一個請的手勢,幾十號美婢上前,引著眾人往客院而去。


    王管事跟在鬱寧身側,低聲說:“少爺勿要惱怒,這已是慣例了……這濟濟一堂高官子弟,若是真讓他們上了堤壩,便是什麽都不幹,水火無情,天威難測,萬一出了什麽事兒,周侍郎也開罪不起。”


    鬱寧知道是這個理,卻仍舊覺得很不舒服:“……況且這麽多嬌生慣養的公子少爺,到了堤壩上頭,頤氣指使,也讓周侍郎為難不是?”


    “鬱兄,你不是真打算上堤壩吧?”三少爺本就走在鬱寧身後,聽他這麽說,三兩步走到了鬱寧身側,麵露詫異的說:“上堤壩可不是鬧著玩的事兒……我爹這幾天警告了我幾天,讓我老實在這裏待著,我哥去年來也是住這一家,聽說這張員外吃喝玩樂上頭倒是很有一手。”


    “他養了一隊歌妓,‘繞梁三日’餘姑娘就是他家的養的歌妓大家,我們這次可算是有耳福啦!”三少爺絮絮叨叨的說著,鬱寧斜睨了他一眼,三少爺被他看得越說越小聲,“……周侍郎說的沒錯,我們上堤壩又不能幹嘛,上麵又髒又亂又危險的,我們去添亂還不如老老實實待在這裏……不是?”


    鬱寧微微頷首,拂袖往自己院子裏去了:“明日不用叫我,這幾日我累了,懶得去吃什麽宴。”


    “哦。”三少爺應了一聲,嘟囔了一句:“衝我發什麽火呀……”


    陳少爺上前幾步,拍了拍他的胳膊:“鬱先生不是對你發火,他許是累了。”


    “也是……”三少爺想了想,就把這事兒給接過去了,轉了轉自己的手腕,道:“我也挺累的……那馬車是人坐的嗎!我這輩子沒坐過這麽顛的馬車!”


    陳少爺笑了笑:“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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