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柩入墓,家族騎士們默默朝先王最後跪禮,然後默默地離開墓室拱衛在外,將最後的道別留給了克萊德曼。


    此時棺木未曾合攏,勞倫斯雙手交握置於腹上,按其生前遺囑,棺木中除了王者服飾外別無長物,陪葬品僅僅是一柄做工精良的騎士手半劍。他安詳地睡在其中,仿佛隻是安靜沉睡。


    麗貝卡、夏洛特和斐雯麗圍在墓前,再次泣不成聲。


    幾人默默哀悼了一會,麗貝卡擦幹眼淚,抽泣說道,“你們要牢記父親的教誨,要齊心協力共渡難關,要尋回失落榮光再建輝煌。”


    “是!母親!”斐雯麗點頭應是,她沒聽到夏洛特的回應,於是奇怪地看了夏洛特一眼。


    這個記憶中開朗、熱情的男人就像被抽去了靈魂的行屍般默默地站在那裏,墓室中昏暗的火光映在他臉上,讓他的臉色於蒼白中映出一種不自然的紅潤,他嘴唇幹裂、形容枯槁。薩瓦堡之戰他勝利了,也輸得一塌糊塗。讓他如同墳墓中的幽魂,整個人看上去飄飄蕩蕩,沒了一點兒實感。


    “夏洛特!”斐雯麗傷心、失望與憤怒齊齊湧上心頭,心中憧憬的偶像一朝崩塌,拒絕本應由他接過的使命,這些讓她既痛惜、又憤怒。


    她原以為過不了多久夏洛特就能逐漸恢複,但幾日下來,卻發現夏洛特日漸枯槁,不僅完全沒了往日的風采,而且日夜酗酒抽煙,什麽政事、什麽法術全都拋諸腦後。這幾日斐雯麗殫精竭慮,不僅要搶救傷員、清理廢墟,還要主持葬禮、穩定局勢。在她忙得腳不掂地時,夏洛特不僅沒給她半點幫助,反而一見麵時就向她索要美酒香煙,終日酗酒無度,這讓原本還隻是以為他一時心哀的斐雯麗心如刀割、怒火上湧。


    “母親在問你話呢!”斐雯麗低聲嗬斥道,但話一出口又覺後悔,想起他如今痛苦全是因自己而起,頓時羞慚、悔恨、憤怒交纏。


    夏洛特如夢初醒,卻隻是眼神幽幽地看了斐雯麗一眼,悶悶地答了聲是。其實看他那樣子就知道他根本沒聽清麗貝卡說了些什麽,如今就像一台隻會應聲的機械人偶,隻會應聲說是。


    斐雯麗頓時怒其不爭,又悲又怒得眼淚在眼眶中打轉。


    麗貝卡哀歎一聲,擺了擺手,說道,“看你們父親最後一眼吧。”


    這話仿佛一道霹靂,讓夏洛特蒼白麻木的臉色瞬間動容,他一把撲在棺木上,哀聲喊道,“不!不要!”


    “夏洛特!”麗貝卡臉現怒容,“你想讓你父親九泉之下也不得安息嗎?看看你如今的樣子!你忘了你身上挎著的那柄劍代表的榮光了嗎!?”


    夏洛特隻是搖頭,哀泣不要。


    “讓開!”麗貝卡怒其不爭,甩手一巴掌扇到夏洛特臉上。


    從小到大,麗貝卡雖對夏洛特頗多體罰,但從未扇過他耳光。這一下力道雖大,但對夏洛特而言卻根本不算什麽,可遭了這一耳光,夏洛特卻如遭雷擊,捂著自己的臉頰呆愣愣地站在原地,臉上居然露出了這些日子來難得的輕鬆之感。


    他犯下了莫大的錯誤,自以為智計百出、得意洋洋,逼得艾文不得不傾其所有與其一戰。卻沒想到害得薩瓦堡一朝崩塌、死傷無數,不僅害死了父親,還讓塞西莉亞慘死於廢墟。伊迪刺殺他時他雖驚訝,卻事後想想,如果死亡對他而言真算得上歸宿的話,那倒還不如死在當場。


    可即便犯下如此大錯,勞倫斯和麗貝卡也未曾責怪他一星半點,反而想要他繼承王座、統帥北境。這讓他心如刀割,自我厭棄感像潮水般將他淹沒,麗貝卡這一巴掌雖然疼痛,卻反而讓他心中輕鬆些許。在他看來,無論勞倫斯和麗貝卡怎麽責罰他都行,起碼好過這讓他繼承王座的認可。


    他是個親手弑父的劊子手,又有什麽資格繼承那榮耀輝煌的王座!


    見他鬆手,斐雯麗和麗貝卡緩緩將棺木合上,那沿著機括緩緩滑動的棺蓋合上的仿佛不僅僅是這個偉大的父親,還有夏洛特那痛苦的內心。它將夏洛特內心的所有陽光緩緩遮蔽,最終隻剩下永無天日的黑暗與折磨。


    這時,靜靜看著兩人合上棺木的夏洛特似有所感,猛地看向空曠墓室的黑暗一角。在那裏,有一道黑影靜靜地站在黑暗之中,默默地看著棺蓋合上。


    注意到夏洛特的目光,那黑影默默地轉過視線,與夏洛特的眼神在空中交匯。


    那是艾文!


    這位埃羅薩原定的繼承人通過時空間法術進入墓室,在黑暗中默默地為父親送行。


    兩日前生死相搏的兄弟倆靜默無聲,任誰都沒有開口打破這仿佛死亡般的靜默。夏洛特目光悲傷麻木,艾文的眼神同樣如此,仿佛注視著鏡中的倒影。這一刻,性格迥異的兄弟倆終於完全一致。


    真是宛如鏡麵中的自己般,夏洛特看到艾文麻木的眼中逐漸透出了悔恨、自責和一抹仇恨,旋即又像是心如硬木的帝王般變得無比淡漠。


    夏洛特這一刻無比理解他心中的所思所想,他明白那抹仇恨很小的一部分是對夏洛特的,更多的則是對艾文自己的。夏洛特知道自己眼中同樣如此,這對曾經親密無間的兄弟倆對視一陣,最終所有的自責、悔恨、痛苦、仇恨全都化為了一致,那就是淡漠與麻木。


    他不知道艾文心中是如何想的。但奇怪的是,夏洛特此刻那冰冷枯寂的心中卻透出了一絲暖意,就像在無邊無岸的黑暗中禹禹而行的孤獨旅人遇到了一個同樣孤獨的同行者,哪怕他們的道路不同,哪怕他們之間的交集僅僅是那麽一瞬,但夏洛特卻知道他們的起點和終點一致,於是那幾乎把他吞沒的孤獨和悔恨感便憑空沒了一半。


    他看到艾文在黑暗中雙膝跪地,朝勞倫斯的靈柩莊重地磕了三個頭,然後緩緩起身一如來時般消失在黑暗中。


    於是這時,巨大的孤獨、自責與悔恨感又鋪天蓋地地將夏洛特淹沒。因為他意識到,這或許是他們在無邊黑暗中最後一次交集了,因為夏洛特已經迷失了方向,也失去了繼續前進的力量。


    夏洛特無法在終點看到他了。


    這時,棺蓋終於合上。斐雯麗似有所感地看向那片黑暗,她若有所思地想了一會,問道,“剛剛哥……艾文來過了嗎?”


    麗貝卡同樣目光灼灼地看向了夏洛特,夏洛特輕輕嗯了一聲,默默地點了點頭。


    麗貝卡和斐雯麗在悲痛中露出了難得的一抹亮色,她們沉重哀痛的臉色終於有所緩和。但夏洛特卻明白,一切都回不來了。


    艾文告別了過去,他要獨自前行了。


    斐雯麗接受了使命,她將一往無前了。


    唯獨夏洛特,他在那片黑暗中迷失了方向,隻能停留在原地,再也走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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