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芨的麵前站著一個纖長高挑的男人。


    男人用黑布將臉蒙的死死的,隻露出了兩隻眼睛。他刻意壓低了嗓音,眼神中藏著隱隱的戾氣,冷聲道:“你是誰?”


    “我?”白芨故作誇張的指了指自己的臉,一臉不可思議道:“是說我嗎?”他平日插諢打科,最是擅長。


    白芨雖麵上裝作輕鬆,其實後背上已經隱隱滲出了冷汗。眼前這個男人深不可測,動作又快又輕,幹淨不拖泥帶水。剛剛若不是自己小心,及時閃開,此時怕是已經被他傷到了。


    “當然是你,這附近還有什麽其他人嗎?”男人不耐煩道。


    白芨眨了眨眼睛,臉上堆著笑容,腳下偷偷的後退了一步,繼續裝糊塗道:“這位兄台,小弟隻是路過此處。天氣炎熱想上樹乘個陰涼。不想叨擾了兄台,還請海涵,海涵。”


    他一邊說著,一邊向自己後背瞄去。此時他二人站在了屋頂上,很是顯眼。主街上有眼尖的行人已經可以看到他二人。眼前這位男人如此打扮,想來也不想引起關注吧。或許他會礙於行人,簡單的了結此事?


    男人看穿了白芨的小心思,輕哼一聲道:“乘涼?”他悶悶的聲音透著不屑:“這位朋友,二十個時辰,你中途離開的時間不超過五個時辰,揪樹葉揪掉一百多片,彈掉知了十七隻,咳嗽五次,打噴嚏一次,打盹三次,整理領子十一次。二十個個時辰,你就躲在我家門口這棵大樹上,然後你告訴我,你在乘涼?你說!誰派你來的?!”


    白芨見他不慌不忙,一字一頓的將他這幾日的行程報了個幹淨,心中又是詫異又是尷尬。他雖自問不是頂級高手,卻也勉強稱得上是人中翹楚。可沒想到自己這不經意的一舉一動,卻被眼前這個男人瞧了個仔細。他心中疑問越深,臉上的神情也開始凝重。季明思讓他來這裏是對的,這家果然是有著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他心中一沉,擺出了自衛的身形,生死攸關時,白芨不敢再玩笑。


    男人也微微弓下身子,蓄勢待發。


    突然身邊轟的一聲輕響,繼而身邊白霧四起。白芨的胳膊突然被人一拽,然後狠命的被扔了出去。他以為自己會狠狠的摔在地上,趕緊護住了頭部,不想卻跌入了一個堅實的懷抱中。他本能的想掙紮,卻被死死的抱住。那人抱著他一路疾走,耳邊的風聲呼呼作響。白芨暗道:“完了,叫人綁架了。”


    “老實點!別亂動!”是一聲熟悉的低吼聲。


    他心中一樂,睜開眼睛,這人竟然是白蘇。耳邊還傳來老頭大聲的嘲笑:“哈哈哈哈哈哈白芨你小子太慫了哈哈哈哈哈哈!”


    三人就這樣到了一個僻靜的地方。白芨見那男子並未追趕,放下心來。白芨臉上的緊張之色也緩緩褪去,嬉皮笑臉的湊上來道:“誒呦,嚇死我了。”


    “你小子怎麽越來越差勁了。”老頭嘲笑道:“這都能被人發現,真丟你師父的老臉啊哈哈哈哈哈!”


    “呸!”白芨被自家哥哥放定,第一時間就去回擊老頭:“我那是不想在鬧市引起爭鬥,你這老頭懂什麽!你你你還敢笑話我師父,你笑話師父不就相當於笑話我哥,那我哥能忍嗎?!誒呦!”話音剛落,臀上就狠狠挨了自家哥哥一腳。


    白芨吃痛回頭,正巧對上白蘇帶著隱隱怒火的眼睛,暗叫不好,慌忙上前挽住老頭的胳膊,臉上像換臉譜一樣笑道:“師叔我想死你了。”


    老頭“哈哈”笑了兩聲,拍了拍白芨的手:“我也知道你肯定想我了。”


    白蘇盯著弟弟,心中越想越氣,抬腿拉住白芨又想踢上第二腳。白芨嚇得“啊呀”一聲,慌忙躲到了師叔後麵道:“哥哥哥哥我錯了!我不沒大沒小的了!”


    這哪裏又是白蘇生氣的原因呢?白芨平日裏精靈古怪,可隻要一對上自家哥哥的大長臉,就莫名的智商下線。


    白蘇見他不懂自己苦心,更是怒從心起,眼神越發淩厲了。他回想起剛剛弟弟的所處的險境,心中更是心悸。白芨做事不夠嚴謹,吊兒郎當不是一天兩天了。這世上隻他兄弟二人是血親,若是白芨出了什麽事,他又如何向白家的列祖列宗交代。


    老頭見白蘇一路不論他怎樣嘲諷都沒有半點不悅,如今因弟弟犯險,竟生了這麽大的氣,不由得覺得好笑,站出來打圓場道:“罷了罷了,白蘇。這小子不過是一時疏忽,還小呢。你像他這麽大的時候還趕不上他。你還記不記得那年。被人下了藥,可是師叔我救你出來的,你都忘了嗎?”


    白蘇見小時候的事被提起,臉上一紅,又看弟弟活蹦亂跳可憐巴巴的站在他麵前,心中也就不生氣了。


    白芨見哥哥不生氣了,諂媚的湊上來的問道:“哥,你怎麽會出現在那啊?”


    白蘇抬手擦了擦弟弟臉上的薄汗,道:“是湊巧。”


    他那日與老頭賽跑,輸得那叫一個徹底。隻是老頭嘴上說不去,一路卻引著白蘇往京城跑。到了城門前,白蘇恭恭敬敬的認了輸,老頭也一臉不屑的說自己本來就想來京城逛逛。既圓了老頭的麵子,又完成了任務。


    老頭見到徐縱時兩人劍拔弩張的樣子,白蘇現在想來還有點心驚膽戰。白蘇極少見師父如此失態,徐縱見到江望川的一瞬間,起身拿起手中的茶杯向江望川砸去,茶杯擦著他的耳朵飛過去,砸在地上濺起了一地的碎片。


    “江望川!!你還知道回來?!”


    老頭滿不在乎,隨手托了兩個椅子拚在一起,半躺上去,不滿道:“誰要回來,明明是你找人硬拖著我回來的。”


    徐縱氣的一甩袖子道:“你還有沒有點責任心了?!”


    老頭隻做聽不見,摳摳鼻子道:“別吼了,太吵,老夫要睡一覺。”


    徐縱喝道:“江望川!!你趁早給我坐起來!成什麽樣子!!書院多年的規矩,仁字牌持有者須聽從護龍書院一切調令,你拿了仁字牌三十多年,還不知道這個道理嗎?!”


    老頭翻身坐起,道:“原來徐縱,你不是要我人到場,而是要這牌子啊,這還不好辦?”說罷,從懷裏掏出一塊兒髒兮兮的牌子,隨手丟給白蘇道:“諾,這牌子給你了,以後你便拿著這人字牌,每兩年來報一次道,聽到沒。”


    白蘇下意識去接那牌子,被徐縱劈手奪過。徐縱氣的發抖,道:“你!”


    “我什麽我!”老頭也急了,一臉鄙夷:“我說徐縱,你怎麽年紀越大事兒越多,這麽塊兒破牌子,你讓我留著我留了,你嫌我不負責任我便把它給更負責的人,又有什麽不好!徐縱你就活該,你活該叫你那塊義字牌困一輩子!困死在這書院裏!給那六親不認的皇帝守他娘的一輩子河山!!”


    徐縱氣的臉色發青,一把揪住老頭的領子將他提溜起來:“若不是仁字牌我會這麽在意?!江望川,若不是仁字牌我會這麽在意?!你別忘了這仁字牌本該是誰的?!我又是替誰的兒子守的江山?!我年輕的時候得看你倆你恩我愛!我她娘的老了老了還得看你玩這失戀的把戲?!”


    老頭也惱了,吼道:“既是她的她為什麽不要?!她的兒子女兒她自己為什麽不守?!她既愛著我,又為什麽棄我而去?!徐縱,她把這一切留給你我便走了,你好心眼去當這冤大頭,我可沒這麽傻!!我江望川死了,去了陰曹地府也要向她問清楚這糊塗賬!”


    徐縱放開老頭,後退了兩步,語氣軟了下來:“望川,你看你現在......成什麽樣子了,她好歹愛過你,她一定不想看你這個樣子......”


    老頭也恢複了理智,理了理領子,歎氣道:“愛過又有什麽用......我沒守住她,也沒守住她的女兒,空留這仁字牌,又該傳給誰。”


    白蘇那日被兩個長輩磨得裏外不是人,獨自鬱悶了好久,當然這些,他是沒有臉講給白芨聽的。


    老頭聽了,也不戳穿,隻是輕哼了一聲。


    白芨此時可沒心思去看他二人的表情變化。他長出了一口氣,季明思的任務全是完成了,哥哥也返京了,他終於有空,去見見幾日未見的阿元了。想到這兒,他心下歡喜,臉上也漾開了止不住的笑意。


    夏菖蒲這幾日總覺得後脊梁骨莫名的發涼,她吃飯,洗衣,打掃院落時,總覺得有人在背後看她。她故意裝作不知道,然後突然回身,卻又抓了個空。院子裏靜悄悄的,街道上繁華的叫賣聲被堵在街口,遠遠傳不進這深巷中的小院。


    夏菖蒲歎了口氣,覺得自己一定是因為生活太悠閑,產生了幻覺。她磕磕絆絆長到十五歲,見的,經曆的,倒比一般人要多很多。


    她正琢磨著,門被推開,一個瘦高俊朗的青年挽著袖子走了進來,他懷中抱著著蔬果,路過時輕輕拍了下夏菖蒲的頭道:“怎麽愣神了?”


    “我最近總覺得有人在看我。”小姑娘眉頭微蹙道。


    “延枚,你說這京城裏,是不是壞人很多。”


    青年噗嗤一笑,道:“真能瞧得上你自己,壞人能看上你的什麽?臉麽?”


    那可不好說,夏菖蒲在心裏小聲念叨道。她輕哼一聲,接過青年懷中的蔬果,道:“可能真的是我自己的錯覺吧,延枚,你今天怎麽回來的這樣早?”


    “老板有事,下午關店了。”夏延枚走到院角,舀了一大瓢清水灌下去道。“老板好像有什麽要緊事,平日裏在的時候也少。字還好,畫我真的不在行,老板說過幾日求你去看看。”


    “我也不過是瞎看罷了。遇到好些字畫,也不記得什麽時候見過,就下意識能叫的出名字。”


    “就是說你自己聰明唄。”夏延枚端著清水笑道。他起初隻是輕笑,怎料越笑越大聲,笑得整個人顫抖不已,瓢中的清水被他笑的灑了一身。


    他平時一大樂事,就是打趣菖蒲小姑娘。菖蒲是個溫柔的孩子,每每被嘲笑了,也都隻是憤怒的跺下腳,反複念叨著:“延枚你太壞了延枚你太壞了......”


    果不其然,“夏延枚,你太壞了。”小姑娘說道。她的臉因嘲笑而漲紅,她張牙舞爪的向他衝過來。青年笑著用指尖點住她的頭,看著她在離自己一米遠的地方氣急敗壞,胳膊卻不足以打到自己。延枚已經十八歲了,身量上比菖蒲可要高出一大截。


    這樣的夏延枚若是被外人看見,簡直要驚掉大牙。他平日裏待人謙和,人又長得好看,一身翩翩公子氣,哪回有人想到他此時的潑皮樣呢?


    其實吧,夏延枚和夏菖蒲不是親兄妹。


    按照延枚的話來說,菖蒲是他不小心撿來的孩子。


    那大約也是這樣一個悶熱的午後,延枚在村外河邊的蒲草地中,發現了一個迷迷糊糊,不足十歲的小丫頭。她的衣服已被河水打濕,濕漉漉的貼在身上,額頭上,脖頸處,臂膀,有著數不清的傷口與青紫,鮮血凝固在她慘白的臉上。延枚慌忙用手在她鼻下一探,還好,還有氣。


    延枚歎了口氣,想起此處河水湍急,又有許多奇形怪狀的大石頭。這丫頭怕是在某處溺了水,一路被河水衝到此處。撿了一條命。


    他想了想,決心把小姑娘救回家中。此時延枚也不過是一個十三歲的少年,力氣遠不夠大,使了吃奶的力氣,才磕磕絆絆的把小姑娘背回家。以至於小姑娘剛睜眼時,對上的是一張眉開眼笑的臉。延枚樂的像花一樣,笑道:


    “小胖子,醒了?”


    小姑娘看了看少年的臉,又看了看自己纖細的手腕,險些背過氣去。


    自此,兩個人開始了相依為命的日子。


    小姑娘身上頗有些神奇的地方,比如她那日倒在河邊奄奄一息,起碼要躺上半個月,結果小姑娘隻躺了三天不到。她身上的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飛速愈合。延枚為她包紮傷口時,指尖不慎觸碰到了小姑娘的血,頓時有些癢。延枚一看,昨日砍柴手上劃到的傷口,此時竟然已經消失了。


    延枚詫異,但鑒於小姑娘聲稱自己在河裏撞壞了腦子,什麽都不記得了,延枚也沒法問她什麽。她不記得自己的過往,自己的年齡,自己的名字。夏延枚不得不給小姑娘起一個名字。他沉吟半晌,忽然靈機一動道:


    “叫你菖蒲,好嗎?”


    小姑娘盯著他為她采回來的菖蒲花,用手小心翼翼的摸了摸,笑了笑:“好啊,我喜歡這個名字。”說罷,她又支支吾吾地強調道:“我以前的事情都不記得了,真......真的都不記得了!”


    我真的啥都不知道了,我被磕成小傻子了,你千萬別問我問題!


    延枚對上女孩躲躲閃閃的眼神又看了看她不斷揉搓的手指,心中已經明白。他無奈道:“我信,我當然信。你放心我不會追問的。”


    他的語氣不覺中帶著一點寵溺,溫暖的像春天最輕柔的風。


    菖蒲這才放下心來,滿意的笑笑,又向窗外望去。女孩的眼神中帶著深沉與憂傷,夏延枚看不透那份憂傷,卻從心底裏,深深地想去擁抱這個明明已經淚眼朦朧的孩子。


    雖然是像蒲草一樣低賤她啊,終究還有夏延枚撿了回家,視作珍寶,好好愛護。沒有落得化成灰滲入泥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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