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性格並不溫和,或者說,他從來就不是溫柔成熟的男人。


    在他因為阿月喜歡上別人而哭泣,在他因為嫉妒而關起阿月的時候就知道了。


    陸裴安的父親是世界知名腦科專家,母親則是國內金牌記者。而他,繼承了兩人所有優點……除了健康。


    消毒水的味道與白大褂的醫生伴隨他整個漫長灰暗的童年。他不能出去,需要靜靜的躺在床上。


    眼睛直直的盯著刺目的陽光,他閉上眼,還能看見淡綠色的光點像調皮的精靈四處飛舞。太陽羞澀的走過玻璃窗外,藏在白色牆壁的後麵,灰色的怪獸便張牙舞爪的爬出仙人掌柵欄,它猙獰的笑著,伸出細長柔軟的舌頭。


    它來了。


    它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黑。吞噬了白色椅子,侵占了白色床單,貪婪的爬上白色牆壁,鄙夷囂張的望著他。


    它來了。


    陸裴安抿著嘴角,月牙似的眼睛緊張的盯著它,恐懼與興奮抓住心髒。血液在沸騰,骨頭抗拒著。他站不起來,不能逃,逃不了。


    白衣服的護士打開燈,它瞬間後退,蟄伏在窗簾後麵,蠢蠢欲動。


    它還想來。


    “姐姐,”他小聲說,緊盯著它,不能讓它逃走。“我想睡覺,關燈吧。”


    堅守光明的最後屏障——白熾燈消失,它沒有停頓的迅速跑出來,肆無忌憚的爬上陸裴安的床頭,張開黑色的大嘴將他整個吞下去。


    恍若黑白電影的童年,隻有它是陸裴安的朋友。


    沒有人告訴他,他要做什麽,說什麽,願望是什麽,喜好是什麽,討厭是什麽。而這些,統統是阿月教給他的啊。


    阿月喜歡梁晨那樣的人,他就默默的觀察著他,學他的笑,學他的話。將自己的棱角折斷,改變性格與麵容,將自己打磨成阿月喜歡的樣子。


    父親讓他上學,他就去。母親讓他休息,他就休息。老師讓他坐哪個,他就坐哪。


    無所謂,什麽都不要緊。


    高二大病一場休學半年,他需要重讀一次高二。


    有什麽關係。


    他坐在偏僻靠窗的位置,夏風送來灼熱的氣息,窒悶的空氣裏充斥躁動的因子。他躲在高高的書籍後麵,看著陌生的麵孔說著陌生的話,刺耳的笑聲模糊不清。


    他自成一個世界。


    “這是秦月,今天來的轉學生。”老師在台上喋喋不休的介紹。


    陸裴安縮起身體,過長的黑發遮住眉眼,裸-露出來的皮膚是不健康的青白色。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青筋冒出的手指握著黑色圓珠筆在白紙上寫下標準答案,連續不斷的寫作使手指酸痛僵硬,他活動著手關節。


    啪嗒。


    ——圓珠筆掉了。


    他彎腰就要撿起筆,一隻白皙柔軟的手先他一步撿到圓珠筆。


    “呐,”女孩表情冷淡,漫不經心的將筆放在他的課桌。


    好亮的眼睛。


    這是陸裴安對秦月的第一印象。


    堅定的、有目標的、知道自己想要什麽,毫不猶豫的踏上自己的道路勇往直前的……那雙眼睛亮的好像醫院裏的太陽。


    而他是迷茫的、麻木的、渾渾噩噩的。


    他需要有人來支配他、統帥他。告訴他,他要怎麽做。


    對,就像阿月控製著梁晨。


    秦月不知道陸裴安注視了她高中兩年,沒關係,他知道。秦月不知道陸裴安跟她上了同一所大學,沒關係,他知道。秦月不知道他嫉妒的發狂……沒關係,他會記得。


    將這份嫉妒、焦灼、怨恨一點點的還給梁晨。


    “我聽說你喜歡秦月,隻要你父親可以救我,我可以讓她不再喜歡我,跟你在一起,你覺得怎麽樣?”將近七月份,秦月快要畢業時,梁晨戴著鴨舌帽鬼鬼祟祟的出現在他辦公室裏,自信滿滿的說。


    這就是阿月喜歡的人?


    為了活下去,利用阿月的愛情,利用他的愛情。


    “你要怎麽做?”陸裴安按捺住憤怒,與梁晨相差無幾的笑容綻放在嘴角邊。


    他耐心的潛伏在阿月身邊,等待著時機。


    就像梁晨許諾的那樣,他頻頻與其他女孩交往。不需要陸裴安做些多餘的事,兩人自動斷裂關係。


    在阿月因為分手而傷心時,他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煞費苦心著製造巧遇。


    一點、一點的占據阿月的視線。


    明明所有事情都如願以償。但心髒自願望達成就盤踞著一條嗜血的毒蛇,瞪著一雙血紅眼睛,探出致命的蛇信子。不經意間啃噬著他的心,持續不斷的微弱的痛苦源源不斷的傳遍全身。


    ……阿月是因為他與梁晨相似才喜歡他的嗎?


    ……阿月與他在一起,真的是因為喜歡他陸裴安嗎?


    ……阿月會因為他露出自己的棱角便毫不猶豫、徹徹底底的離開嗎?


    ……


    一個又一個問題化成貪婪的水蛭附在他身上,毫無節製的吸食血液。


    不……他不會這種事發生。


    這種事怎麽可能發生呢。


    他學的很像哦。


    完完全全的、一點不剩的學著梁晨,明明很像。


    ……可你為什麽還要見他。


    手機尖銳的棱角刺入掌心,他躲在陰暗的角落裏,黑色的衣服包裹著身軀,口罩遮住他的麵孔……見不的人的樣子。他像黑暗裏的臭蟲窺視著陽光,但永遠不會得逞。


    兩人談笑風生的模樣變成一個個鋒利的刀片,刺進皮膚,切割肌肉,攪亂血液,深深的紮進心髒裏,阿月每笑一次,那把刀都會不安分的攪動著。


    若不是他在阿月手機裏裝了些可愛的小東西,他永遠不會知道兩人竟然在悄悄見麵!


    監視?


    不,不。怎麽能這樣說,他隻是想無時無刻都見到阿月罷了,怎麽能這樣刻薄惡毒的詆毀他的愛?


    阿月也覺得這種愛是不正常的嗎?


    可……是你讓我變成這個樣子的啊。


    “分手?阿月在說什麽啊,”


    八月間的陽光濃烈熾熱,純粹的藍色鋪散在天空,綿軟潔白的雲團悠然的飄在空中。兩人麵對麵的坐在咖啡館內,他今天穿著白色-網格耐克球鞋,鞋麵上因為跟蹤阿月而沾上黃褐色的泥土。腳下厚實柔軟的棕色手織毛毯中央繡上暗紅色的藤蔓,纏纏繞繞伸展看來,跑向另一端的阿月腳下。


    跟蹤?


    才沒有的事,他隻是想在不打擾阿月的情況下盡可能看到她啊,既然被阿月看見了,那就不叫跟蹤了啊。


    隻是巧遇?


    假的吧,明明是與梁晨約好的,他全都看見了。


    騙子,騙子,騙子,騙子,騙子,騙子,騙子。


    童年裏的護士姐姐關上燈,它就留下來了……阿月也一樣吧,沒有了光明,隻能呆在黑暗裏跟他在一起。


    是這樣的吧。


    涼爽無風的咖啡館內,低沉悅耳的英文歌飄揚著。秦月紮著馬尾,上身穿著一件印花襯衫,一條七分淡藍色褲子,一雙藍色涼鞋不耐煩的蹬著地毯。她說完分手理由之後一口喝完冷膩變味的咖啡,留給陸裴安隻有決絕的冷笑,沒有絲毫停頓的走出咖啡館。


    陸裴安背後粘膩一片,他一直坐在原處。手指扭著白色汗衫的下擺。他幾次伸向耳邊揉著濕透了的黑發,在看到秦月拐到左邊偏僻的梧桐小路後,他起身離開。


    陽光照不到這裏,兩側梧桐樹的葉子密密麻麻的擠在一起,陰涼的陣風吹起,藏在暗處的葉子互相竊竊私語。他眼睛始終望著前麵的秦月,兩手放在褲兜裏,手指摸到熟悉的圓滾滾物體安下心來。


    這條路越來越偏,來往行人逐漸減少。他正要上前,卻見路口突然衝出一個疾馳的汽車。


    車內梁晨瘋狂的麵孔一閃而逝,他來不及上前,隻能看著汽車以一種勢不可擋的姿勢撞向阿月。


    梁晨怨恨得意的目光永遠的停留在他腦海裏,他知道,梁晨是在報複他。


    報複他接近了阿月卻沒有治好梁晨的癌症。


    提醒他,阿月愛的永遠是他梁晨而不是他陸裴安。


    嘲笑他用卑劣的行為騙取阿月的愛情,諷刺他用的永遠不是自己的真麵目而是偽裝過的皮囊靠近秦月。


    阿月醒來時喪失了所有的記憶,他心裏一喜又迅速的鄙夷著自己。


    看,他永遠隻懂得帶著麵具去親近阿月。卑鄙無恥的哄騙著什麽都不記得的阿月。


    他不想這樣的,他也想靠著真實的自己去喜歡阿月。


    但不行的,真實的自己沒有人會喜歡的。


    沒原則隻懂著聽從他人命令的男人有誰會喜歡?


    他不敢冒險,不敢用萬分之一的幾率去贏取阿月的歡心。萬一……不,沒有萬一,他不會讓阿月發現真正的自己。


    阿月不會知道的。


    呼吸間透出迷迭香的味道,阿月臥室沒有開燈。可以從玻璃窗內看見外麵墨藍色的天空,無數細小明亮的星星如一粒粒鑽石鑲嵌在夜幕裏,銀灰色的月光靜悄悄的探出觸角試探的透過窗簾落在白色地板上。


    陸裴安赤腳坐在地板上,仰望著白色床單上麵的珍寶——阿月如初生嬰兒般乖乖的睡著。剛出院的她腦袋上還有著紗布,她什麽都不記得,每到半個月就會失去記憶,隻能依靠此時坐在床頭的他。


    ……隻能依靠他,陸裴安。


    “阿月,重來一次好不好。這次隻有我,沒有梁晨,也沒有以前不好的事情,我們重來一次好不好?”


    陸裴安溫柔的為她穿好衣服,抱著神情如稚兒的秦月,把她帶到合作者傅清若那。


    “聽說你的催眠術很厲害,請喚醒阿月的記憶。我?我當然還會與阿月相愛,要知道,我的樣子性格可完完全全的符合阿月戀人的要求。”


    他與阿月再次相愛,甜蜜美好的讓他心生恐懼。


    他陪著阿月尋找工作,在辦公樓下麵等著阿月麵試結束。他們一起在午夜時分去超市,阿月第一次撒嬌的說起她喜歡吃的東西……其實阿月喜歡的東西他全都記得。


    也許太過於美好的生活會被神所詛咒吧。


    又一次。


    阿月發現了他的秘密,雖然她半個月時間過後就會忘掉這段記憶。但也許是他的秘密太嚇人了吧,阿月每晚每晚的做著噩夢,夢裏是他的身影。


    再一次,再來一次,再來一次一定可以得到幸福。他抱著這樣的信念再一次帶著阿月到傅清若那裏,隻要再忘掉一次,一定就可以得到幸福的吧?


    是吧?阿月,一定可以的。


    就這樣,他等了半年,到了二月,傅清若才停止給她治療。


    他忍耐著,忍耐著。


    直到三月份。


    門內就是阿月,他貼緊房門,想象著阿月的表情,阿月的聲音,阿月的味道。


    門打開。


    阿月的身體撞向他。


    “沒事吧,”陸裴安淺笑著說。


    阿月,再來一次吧。


    這一次,一定可以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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