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暗,冷月掛於墨藍空中。


    翠攏宮內光線暗淡,唯有杏黃色床帳前的兩支金葉銀蔓燭台上點著兩支蠟燭。暗紅木板鋪就的地板下燒著地龍讓赤足的嫡長公主晏傾不至於生病,金龍攀沿的柱子旁燃起淡淡梅香的香爐。


    當今成德帝隻著白色龍紋的裏衣坐在床帳內,淡棕色的長發散下來,發尾垂至床單。他微微闔上琥珀色的杏眼,神色晦暗森然的望著腳下的繡鞋,那是他白天親手為她穿上的。


    ……她就這樣丟下它。


    寧願赤足,也不想在他麵前穿著。


    阿梨那麽……恨他嗎?


    晏傾細嫩的足底踩著柔軟的地毯走到梳妝台前,取下鬢角邊的蝴蝶玉蘭步搖,洗去嘴上的胭脂。鑲嵌著貓眼石、翡翠、黃金的銅鏡映出晏傾含笑的黑□□眼。


    她在梳妝台前挑挑揀揀的,最後挑中一枚小葉紫檀木雕成的木梳。抬頭,見銅鏡裏多了一個身影,她收起眼中一閃而逝的厭惡,將檀木梳遞給後方的成德帝晏安——她異父異母卻篡奪皇位的‘哥哥’。


    晏安不嫌累的彎腰,動作溫柔細心的托起晏傾黑亮柔順的長發,右手拿著木梳慢慢的從頭頂梳到發尾。他在重複的動作間,漸漸忍不住嘴角彎起的弧度,笑意幹淨純粹的便如總角小兒。


    晏傾瞥見他嘴角純潔不染纖塵的笑意,冷哼一聲心裏鄙夷。這世上沒有人比他更能裝,也沒有人比他手上染的鮮血多,可上天就是這麽不公,居然還能讓他笑的如此幹淨純潔。


    晏安餘光瞅到她嘴角下撇,知道她心裏定是在罵他。他掩下眼眸裏的喜悅與寵溺,隻讓她看見自己虛假的笑容。


    她已經在心裏對他加強防備了,不能再嚇到她。


    ……她會逃的。


    “你殺了寧長夏的愛人,就是為了讓他自尋死路嗎?”晏安為了能吻上發尾,冷不丁的發問。


    晏傾揚起精致的麵容,笑容甜蜜露出嘴角邊的淺淺梨渦,“皇兄,你可不要血口噴人,所有人都看見了,洛姑娘是在被黑衣人追殺時‘不小心’落水了。”


    不會有人知道,那洛可可往後躲時撞上的是晏傾特意放那的。她就是要那個女人死去,因為隻有那個女人在自己的地方死了,寧長夏才會不留餘地的攻擊自己。


    而這個所謂的‘皇兄’不會讓她死的。


    死的隻會是晏安的爪牙寧長夏。


    晏安癡迷的用嘴唇摩擦著微涼的發尾,在晏傾發現前快速放下。彎起形狀美好的杏眼,他傾身俯視著向他的方向仰頭的她,嘴角緩慢的彎起美麗的近乎鬼魅的笑容。


    “阿梨,那個洛姑娘是不是你殺的已經無所謂了,”他腦袋親昵的依偎在晏傾肩膀處,鼻尖不斷的蹭著她光滑的脖頸,“阿梨,我幫你殺了自己的手下,阿梨沒有什麽獎勵嗎?”


    晏傾忍住胃裏的作嘔感,她咬緊牙關冷聲道,“皇兄身為一國之主,想要什麽就要什麽,還需要皇妹同意。”


    晏傾冷笑,站起來,腳步踉蹌的走向軟榻。


    不能在床上。


    死也不要,不然……他們這樣像什麽啊。


    晏安雙手合十放於胸前,雙頰飛上紅暈。好整以暇的跟在晏傾後麵,微笑著看她掩耳盜鈴般的動作。


    晏安上前抱住她,將她放在床上,杏黃色的床帳飄起遮住晏傾半張臉。


    她後背柔軟鬆散的床墊如萬千刀片,手指就連拽住被單的力氣都沒有。她緊緊的閉上眼不去看晏安的動作,但不看也知道——


    他脫下白色裏衣,□□的爬上床,修長的手指伸向她,褪下衣服,兩人裸-裎相待。他動作一向溫柔,非要等到晏傾情動才會壓上來,含住耳珠,歎息似的低聲不斷叫著阿梨,阿梨、阿梨,一聲聲似要將這個名字烙在晏傾靈魂深處。


    十指緊緊相扣,滾燙的汗珠砸在晏傾鎖骨處,熱度燙的她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顫。他纏著她,手足相抵,交頸纏綿。


    為什麽會……這樣?


    明明一年前她還是那個世上最尊貴的嫡長公主,有疼愛自己的母後,為什麽現在卻成了這個人的……禁-臠。


    他們的相遇狼狽滑稽,一如現在兩人的關係。到現在晏傾也隻記得那破舊肮髒的宮殿與蜘蛛網上獵物的幹屍。


    十三歲前的晏安連宮女生出來的九皇子都比不過,他常年呆在形同冷宮的華研宮內,身邊隻有一個五十多歲的年老體弱的嬤嬤與瘋瘋癲癲的母親。


    他母親曾是寵冠後宮、容貌絕世的容妃,囂張的連晏傾的母後都敢直麵諷刺。但風水輪流轉,在晏安五歲時不知道怎麽得罪了皇上被冷落至今。


    晏傾六歲的時候因為功課輸給了大皇子、三皇子,她隻能按照一開始的賭注去華研宮呆一個時辰。


    她站在華研宮門前仰頭看著結滿了蜘蛛網的匾額,蛛網被風吹破,幾絲蛛網上麵還留著透明的露珠,兩邊褪色的宮牆裂開的地方長出了綠茸茸的青苔,牆角的地方一叢叢茂盛的野草隨風晃動著穗子。


    風吹過,一股陳舊的黴味與灰塵味撲向晏傾。她打了幾個響亮的噴嚏,等她站直後餘波不斷的回音還在響。


    晏傾拽緊自己的袖口探頭探腦的跨過門框往裏看,這裏破舊髒亂的出乎她的意料,她長到現在還是第一次看見這麽亂的宮殿。


    宮門通向正殿的青石板上落滿了雜草與鳥屎,倒在兩邊的木頭上長出了白色的苔蘚與一朵朵蘑菇,正殿的窗戶掉了兩扇倒在走廊上,有被燒過的跡象。幾隻黑色毛茸茸的蜘蛛在白色絲線的網上靜靜的呆著。她攥著裙擺,墊著腳尖,緩慢的在長出了青苔的石板上走著。


    哐當一聲巨響。


    晏傾嚇得尖叫著往外跑,腳尖勾到倒在地上的木頭,她正麵倒在地上。一瞬間什麽孤魂野鬼、瘋子傻子全部丟出腦外,她捂著自己磕破皮的鼻子大哭不止。


    直到腰側傳來被碰到的感覺她才哽咽著抬頭,一個穿著亂七八糟的小男孩正在解她的腰帶。光從晏傾看到的碎布來說,小男孩上衣用宮女的淡青色春服下擺與舊式的棕色錦緞,下擺是雜七雜八的碎布拚湊而成。


    他很瘦,瘦的都能看到臉部頭骨的輪廓。一頭淡棕色的頭發亂糟糟的散在腦後,像極了秋後的雜草,不同於晏傾眼睛的琥珀色杏眼正緊盯著她的腰帶。


    晏傾的腰帶用十五條七色瓔珞係上,又用了一條鑲上三十八顆南海珍珠的皮革菱型腰帶裹在外麵,她宮裏的宮女每天用幾分鍾才係好,憑這個不知哪來的小孩解到天黑也解不開。


    晏傾回神,推開小男孩,高高的抬著下巴,高傲的問,“你解本公主的腰帶要幹什麽?”


    他眼睛還是緊緊的盯著晏傾的腰帶,嗓音沙啞幹澀的說,“餓……絲線……賣錢買……米。”


    絲線?晏傾想了一會才想到應該是那十五條緋色的瓔珞。


    不識貨,她上好的珍珠他居然不要!


    晏傾撅著嘴巴不滿的叫道,“你隻要絲線?”


    他伸出黑乎乎的手想要抓住晏傾的腰帶,她使勁拍開他的手,上前一步推倒小男孩。


    “本公主問你話,你居然不回答,本公主要砍你的頭!”


    小男孩的身體很輕,被晏傾一推就倒。手掌心被粗糙的青石板磨破,在凸出的石塊上留下絲絲白色的肉皮,過了一會,才有成串的鮮血滴落。


    晏傾愣愣的看著他歪頭將手上的血跡舔幹淨,沒有在掌心留下一點血。在舔血的期間,他不像人的琥珀色眼睛一直瞪著晏傾。


    晏傾心裏慎得慌,她從沒有見過人類的有著這樣的眼神,就像那時被皇兄圍堵的一條目光通紅的瘋狗一樣,澎湃著旺盛的求生欲-望與嗜血的渴求。


    在這種目光下,晏傾慌亂的往後退,撞到一根木頭上的時候,她抖著嗓子罵道,“白癡,賣錢當然要珍珠了,”她解不開腰帶,幹脆一把撕開自己的外衫,連同腰帶一起丟到地上,頭也不回的跑出去。


    留下身後的男孩愣愣的緊抱著珍珠腰帶,臉頰出乎尋常的發燙。他腦袋埋進衣服,嗅著殘留下來的香味,腦袋升騰起的熱度幾乎變成白煙。


    “好……香,想吃。”男孩喃喃細語的說。


    晏傾一口氣跑到禦花園,她軟著兩腳被找過來的宮女扶走,晚上便做了噩夢,躺在床上一個月。


    大病痊愈時已經是初夏了,她不想再躺在床上,趁著宮女給她拿水果,她卷走幾塊蜜汁豬肉卷偷溜出宮。


    本想去弟弟那,但母後現在肯定會在他那教他認字。她無所事事的走在偏僻的小路上,一個月前那場如同奇幻冒險的夢一樣的相遇跑到腦中。


    晏傾耐不住心癢癢的好奇又跑到華研宮,華研宮沒有多大的變化,除了蜘蛛網更多了,殿外的雜草結出沉甸甸的草籽。


    晏傾踮著腳尖小心翼翼的往內殿走去,離內殿越近,嘈雜的噗哧聲也聽的越清楚。


    她扒住內殿的後門往外看,見上次那個小男孩背對著她,手裏拿著鋤頭在土裏扒拉著。晏傾伸長脖子看到土裏有一角朱紅色的舊式綢布被黃土慢慢的蓋住,小男孩每填一次土,都有幾滴暗色的血跡灑在土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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