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緣不在,雲片糕也沒有。


    懷裏抱著的李子脯掉了幾個,皺巴巴的李子脯像是迫不及待似的跑出懷抱滾到幾米外的黑色雕花盤龍柱子旁,停住不動。


    光潔平整的黑檀木地板倒映出她的身影,地板擦洗的很幹淨,好像每走一步都會在地板上留下腳印。


    青禾低著頭,抱緊懷裏剩下的李子脯。沾著客棧後院灰塵的青色繡花布鞋小動作的前後移動,自娛自樂的消磨著沒有了緣的時間。


    台階上麵的寶座上傳來喋喋不休的胡言亂語,青禾掐著掌心,眉間皺起,神色不耐。


    她是妖,是了緣口中的荷花妖,才不是什麽戰神的靈珠。


    “你說自己是妖?自甘墮落,”魔物冷哼,恢複本來麵具。


    他端坐在精致絕倫的寶座上,血紅的長發似流動的血液蜿蜒至身後,冷峻的臉龐有著一雙金色眼瞳帶著蜥蜴類冰冷的金屬光澤,攝人魂魄,令人壓抑到窒息。他古銅色的臉頰橫著幾道淺褐色的疤痕,很深,很顯眼,像是被人近身時大力刺下。


    “我本來就是妖,”青禾反駁道,理所當然的語氣十分堅定。


    “好,你既然要當妖,那就看看妖的下場,”魔物起身,繡著白色談話紋路的玄色衣袍在寶座上散開如一朵開至茶靡的妖異花朵。他筆直的伸出手,掌心帶著魔力讓人不由自主的凝視。


    青禾緋色眼瞳漸漸渙散,呆若木偶。懷裏的李子脯沒有了保護全部掉下去,皺巴巴的、小小的李子脯在黑色地板上彈了幾下四處散落。


    像個低廉卑賤的垃圾等著被人碾壓踩扁。


    灼熱的陽光照在臉上火辣辣,汗水滑過臉龐帶來螞蟻啃噬般的癢。她緩慢的揚起眼睫,被陽光反射地麵發出的耀眼白光刺的睜不開眼。身體被束縛動彈不得,手腕刺痛有溫熱的液體緩慢的流淌。


    青禾不適應的眨著眼睛,神色迷惑,茫然的半張著嘴唇。她被綁在一根粗碩的柱子上,粗糲的木刺紮進體內,不是很疼,但很不舒服。柱子下麵是一圈堆滿的木柴,縱橫交錯的灰褐色樹枝細細長長的看著好像隨意丟下一點火苗都會燃起漫天大火。


    柱子下麵站著一圈黑壓壓的人群,紋絲不動緊盯著青禾。黃色的衣衫與光亮的頭皮都泛著刺目的光芒。


    許久不見的了緣站在和尚最前麵,正對著俯視著他的青禾。他身披大紅金紋□□,頸帶暗紅色檀木佛珠,手裏也捏著一串檀木佛珠。剃發點戒疤,陌生的容貌讓她不敢認。白白淨淨的臉上唯有眉間那一點紅豆似的的朱砂痣還像以往的模樣。


    他淡淡的望著青禾,無悲無喜的神情如寺廟供奉的雕塑佛像。淺褐色的眼瞳在陽光下剔透澄淨的好似一汪泉水,幹淨的徹底也虛無的徹底。


    青禾臉色煞白,牙齒小幅度的抖動,發出哢噠哢噠的細碎聲音。她不懂得羞愧也不知道掩飾,恐懼就是恐懼,害怕就害怕。她咬著下唇,小聲呢喃,“阿緣,阿緣你看著好嚇人。我是青禾,是小妖怪啊,你不要我了嗎?”


    “方丈別被這妖孽蠱惑!”群情激憤的和尚們叫嚷道,“事到如今她還想迷惑方丈,燒了她,燒了她,燒了她!”


    無需刻意煽動,全部的和尚都自發的高舉拳頭,嘶聲叫嚷。眼裏帶著洶湧的恨意,胸口澎湃著怒火。


    青禾茫茫然不知所措,隻專注的盯著了緣,她隻相信了緣。


    了緣停下轉動手串的動作,眼睫微動,眉間朱砂痣越發鮮紅像啜飲鮮血般紅潤。他慢慢舉手向下壓,周圍亂糟糟嘈雜的叫嚷頓時煙消雲散。


    “交出聽雲珠,”他淡淡的說,仰望著青禾的目光清冽純粹。


    清澈的看不見一絲溫情,純粹的找不到一點感情。


    “聽雲珠?那東西我沒有啊,”青禾委屈的眨著眼睛,癟著嘴,嗓音軟軟糯檽的撒嬌道,“阿緣放開我好不好,繩子綁的我好疼,都流血了。”


    “被捆仙索綁住當然很疼,”了緣步伐平穩的走上高台,白如凝脂的手指對準她左胸口。白皙的指尖冷冰冰的如冬日的冰塊無一絲人氣,他感受著掌心下的心跳,緩慢下移,幹脆利落的動作帶著凜冽的殺氣,似一把鋒利的匕首,隨時準備剖開她身體似的。


    “哎?這繩子是捆仙索?可我是妖啊,為什麽要用捆仙索?”青禾眼裏浮出笑意,得意的抬起下巴,洋洋自得的說,“阿緣真是個笨蛋,不是早就知道我是妖了嗎。居然那麽笨隨隨便便就相信了別人。”


    “抱歉,我誤導了你,”了緣語氣敷衍的道歉,清俊的臉龐陰沉冷冽。他手指用力,陷入粉色長裙,“你是聽雲珠,洪荒時代第一顆靈珠。由戰神初雲所得,大戰時落入靈岩寺後山池塘,是我說錯話,把你引向妖怪的道路。”


    “可……可阿緣說我是小妖怪啊,”青禾慌了,哽咽的說道,“我是小妖怪,住在根莖裏,那裏有魚咬我,雖然我還是分不清什麽是草魚什麽是鯉魚。阿緣說他們是朋友,我就不討厭他們了。阿緣……阿緣我是小妖怪啊,不是聽雲珠。”


    “青禾,我很苦惱,”了緣手指用力,指甲刺進她的皮肉,觸到滾熱的鮮血,“靈岩寺內部頹敗無新鮮血液注入,藏書閣裏的經書功法被魔物洗劫一空,隻留下殘本。再這樣下去,我靈岩寺百年之內定會湮滅於眾生之中。青禾,幫幫我,給我聽雲珠好嗎?”


    “可你說我是小妖怪啊,我哪有什麽聽雲珠?”青禾哭出聲,撕心裂肺的稚嫩哭聲響徹雲霄,回蕩在寂靜的庭院內卻像幻聽的產物,除了她自己沒人在乎。


    “說到底,你就是不願給我聽雲珠,”了緣嘴角勾起涼涼的笑意,手腕猛地向裏一戳,刺破皮膚,直達滾熱的內髒。粘稠的鮮血瞬間湧出來,打濕紅色的□□與它融為一體。


    青禾吐出腥甜的血液,抽噎著哭泣,“好疼,嘴裏好苦。阿緣,阿緣給我買雲片糕好不好?”


    “把聽雲珠交出來,我就給你雲片糕。”


    “……可以要三十塊嗎?”青禾努力彎起嘴角,笑的不倫不類,“阿緣好討厭,每次都騙我。在客棧明明說過要給我買三十五塊,結果……還是沒吃到。”


    “隻要交出聽雲珠,你要多少有多少。”


    “隻要三十五。”


    小半個手臂陷入青禾體內的魔物微微挑眉,神情略微驚愕。背後勁風傳來,他猛地跳開,回身擋住襲來的佛珠。暗紅色的檀木珠子洋洋灑灑的落了一地,在黑檀木地板上蹦蹦跳跳,響個不停。


    魔物冷笑,血紅發絲無風自動。手臂一甩,揮落一地的血珠。


    了緣抱住昏迷中流淚的青禾,眉眼沉鬱陰冷。他咬破舌尖吐出一口鮮血噴在她身上減緩血液流動,單手快速結印,逼退魔物。


    了緣不戀戰,主要目的就是逼退魔物趕緊逃跑。腳下生風的逃到一處森林,掏出方丈給的火蓮子卷軸搭在青禾身上,還未來得及鬆口氣,事情突變,淺金色卷軸化為一張大網捆住青禾。


    原地突然升起一道強勁的龍卷風,風卷沙塵,遮天蔽日。狂風過境後,灰白色的地上隻留下一灘血跡。


    了緣臉色白如紙張,身體劇烈顫抖。他為了穩住心寒的顫栗,緊咬拳頭。


    ……是方丈?


    為什麽,他所尊重的方丈為什麽……


    了緣深吸一口氣,眼底綴著深深的青紫色。他撩起袖口,指尖利落的劃傷手腕。鮮豔的血液很快滴成一根線,他變換姿勢,在地上畫出符文陣法。轉移空間的法術一般消耗其精血,大多修仙之人都是用外物來達到這個目的。


    熟悉的靈岩寺出現在眼前,了緣按著悶痛的額頭,忽視眩暈的視線,腳步踉蹌的往內室跑去。途中撞到幾個師兄,他隻暗暗咬牙推開師兄們繼續向內室狂奔。


    猛地推開木門,發黑的眼前出現讓他目眥欲裂的景象。


    方案上躺著綁住四肢的青禾,腹部的上空再次被站在旁邊的方丈撕開。黑魆魆的影子跳躍在不停進進出出的手臂,濃鬱的血腥味充斥著這間點燃檀香的內室。紅到發黑的鮮血流個不停,滴答,滴答,一刻不停的往下落。


    青禾那麽怕疼的女孩子卻沒聽見她一聲痛苦的呻-吟,轟鳴的耳朵裏隻聽到內髒被移動時滑膩的咕嘰咕嘰聲。


    “方丈!”了緣失控的大叫,推開方丈,再一次咬破舌尖噴出鮮血灑落在青禾身上。但重複的方法最是無用,腹部的傷口依然源源不斷的流出血液。“方丈,她身上沒有聽雲珠,她隻是個荷花妖,隻是個小妖怪!”


    “你糊塗了,她就是聽雲珠,”方丈逼視了緣,惡狠狠的叫道,“了緣你該知道,我靈岩寺一日不如一日,再這樣下去,就真的要毀在老衲手裏。”


    “……你真的要殺她?”


    “了緣,你愛上她了?”方丈冷笑,“果然是養不熟的白眼狼,當初就該讓你在河裏自生自滅。”


    “對不起,”了緣欺身而上,右手快速揮出。方丈擋住攻擊,冷不丁被了緣的右腿給踹倒。他急轉身體,拽掉佛珠。一顆顆珠子似堅硬的石頭砸在了緣身上,他噴出一口鮮血,克製不住痛楚停在原地。


    “了緣,放下屠刀,歸依我佛。”


    “我的屠刀為青禾而舉,我的歸屬隻屬於她,”了緣淡然一笑,指甲迅速摳掉手腕結出的血痂,湊到嘴邊,大口大口的吞咽腥甜的鮮血。


    方丈驚訝的叫道,“了緣你不要命了,禁術哪是那麽好用的。”他氣笑了,“為了一個靈智不全的死物想殺死師傅,了緣,你行啊。”


    “對不起,”了緣低聲愧疚的說道,手中動作卻不慢,“請你睡下。”


    一道血光從他身上發出,呼嘯而過的金色佛像飛過方丈的身體。他瞪大眼睛,不甘心的倒下。


    直到方丈昏迷,了緣才倒在地上。


    他掙紮著向前爬,身後一條彎彎曲曲的血跡。


    解開繩索,雙目無神的青禾沉默的望著了緣,白色的嘴唇哆嗦著像是要哭,他已經準備好迎接她的淚水。但青禾彎起眉眼,嘴角微勾,露出一個淡如晨霧的笑容,很淺很淡,可還是一個笑容。


    “阿緣,我沒有聽雲珠,我真的沒有,”她艱難起身,發髻的蝴蝶簪子倏然掉落,輕輕觸碰便粉身碎骨,碎個幹淨,十分徹底。


    了緣攥住青禾的胳膊,視線一陣陣的發黑,手裏的溫度再也握不住。輕飄飄的好像下一秒就會消失。


    “阿緣,玉碎了,”青禾想要彎腰拾起染血的碎片,卻被了緣死死拽住。


    “你不要驚慌,”了緣舔著幹澀的下唇,笑容溫柔,淺褐色的眼瞳似輕柔的月光落在水麵上,“趁著現在沒人發現趕緊離開。切記,出去後不要再接近寺廟道觀,不要到人群裏,想吃雲片糕了就午夜上出去,晚上人少。”


    “阿緣,玉碎了。”


    “還有,不要隨便出現在人群麵前,不要像小時候那樣倒在水池邊會被人發現的。也不要相信任何人,記住,不要相信任何人。”了緣急切的說道,恨不得將所有防身本領教給她。


    “阿緣,玉碎了!”青禾淡淡的說,緋紅眼瞳沉靜淡然,不似往日那個呆傻的女孩。


    “……笨蛋,這是珊瑚,不是玉,”了緣手指哆哆嗦嗦的捧起青禾的臉,想要擦淨她臉上的血漬卻越擦越髒。他苦笑,嘴唇緩緩靠近她淺色的唇瓣,快要接近時,他頓了一下,向上移,深深的吻在額頭。


    “青禾,不要相信任何人,快走吧。到一個人煙稀少、山清水秀的地方。”


    “那你呢?”青禾眉眼彎彎,笑容溫婉,抬起顫顫巍巍的手,擦淨了緣眼角的淚水。含進嘴裏,怕苦的皺眉,“阿緣,你讓我不要相信任何人。可阿緣也是人,我要相信你嗎?”


    “總是阿緣騙我,至少也該讓我得意一次,”她冰冷的指尖點在了緣眉間朱砂痣上,“紅色,紅豆色,珊瑚色。阿緣,其實我真的是聽雲珠。”


    “你……”了緣話音未落便暈過去倒在青禾肩頭。


    她湊近了緣,舔了下眉間朱砂痣,“好苦,果然沒有雲片糕好吃。我真笨,現在才想起來。聽雲珠可以改天換地,倒轉時空。


    阿緣,記的我那三十五塊雲片糕。”


    時光回溯,轉回十七年前。


    順流而下的長河飄著一個籃子,籃子內鋪著些藏藍色碎布還有一個小嬰兒。嬰兒眉間綴有一顆豔紅朱砂痣,在白嫩的臉上仿若雪地紅梅。


    籃子在水麵上飄飄蕩蕩,一角已經浸水。在籃子快要墜入河底時,一片寬大的墨綠色荷葉托住籃子慢悠悠的送到最近的桉山山腳。


    “二師兄,你看那有個嬰兒,”麵容稚嫩的和尚慌忙跑下石梯,拽住籃子。被稱為二師兄的少年捏捏嬰兒滑嫩的肌膚,疑惑的看著籃子下麵的荷葉,“奇了怪了,這荷葉怎麽跟通人性似的托住籃子,管他呢,六師弟把小嬰兒帶給師傅。”


    “好嘞。”


    小嬰兒似乎察覺到自己將要被帶到陌生的地方,他小小的手緊握著荷葉,但肯定的敵不過一個六歲孩童的力道。


    很快的,兩個和尚帶著一個手裏捏著荷葉碎屑的小嬰兒回到靈岩寺。


    缺了一小塊葉片的荷葉抖了幾下,悄悄隱沒於河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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