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武生並不單指一個人,而是指戲班裏的把式武生,相當於如今電影裏跑龍套的,地位不重,但卻是戲班子不可缺少的後備。<strong>.</strong>


    當天早晨,我跟著村裏的雜工來到戲台,班子裏的其他演員也剛好到場。當我們準備著手去幹自己的事時,忽然就傳來了一聲尖銳的尖叫聲。


    循著聲音,我跑走上了戲台,擠開擁擠的人群走進去後,入眼的一幕看得我毛皮疙瘩都豎了起來。


    三個二武生趴在全是花生殼的桌子上,椅子底下堆了十幾個酒瓶,直到大夥兒聚攏到他們身邊時,幾個人還熟睡地像豬似的。


    尖叫聲後,在場眾人的眼睛都注視在二武生三人的頭頂上,隻見他們本來毛發密集的頭頂,此時卻出現了這裏禿一塊,那兒禿一塊的光疤,禿疤都沒有頭發,而且都是圓形的,密密麻麻看起來十分詭譎。


    已經有女戲子忍不住將早上吃的飯都吐光了。更有一些農村的小孩驚呼。


    “我娘給我說過,這是鬼剃頭,他們都是撞邪了。”


    這話一出,更沒人敢去碰這幾個熟睡的二武生。直到老班主和大小姐老孫頭三人過來以後,才把他們給推醒。


    剛一開始,三個二武生迷迷糊糊地醒過來,還不知發生了什麽事,直到他們看見了對方的頭頂,又摸了摸自己的頭頂,才瞪大了眼睛,驚恐地大叫起來


    “這……我的頭,我的頭怎麽變成這樣了”


    二武生們看了看四周瞧熱鬧的人,臉色一紅,連忙用雙手捂住了自己的頭,看著他們羞囧的模樣,大夥兒這時也緩過神了,轟然大笑。


    “夠了夠了,給我說清楚,昨晚究竟發生了什麽事。”老班主眉頭一挑,大夥才安靜了下來。


    那三個二武生紅著臉,理順了條理,把昨天晚上的事給說了一遍。據他們回憶,昨天晚上他們幾個兄弟在戲台上喝酒,互相發發牢騷,喝到約莫是二更天的時候,一陣詭異地冷風從外麵刮了進來,幾人意識一模糊,便倒在了桌子上


    其中一個二武生這時說:“誰說我睡了,我就是沒睡,我曉得我腦子是清醒的,但身體就是不能動,腦袋被風吹得涼嗖涼嗖,好像有人在摸我一樣。”


    這時,老班主和孫管事才確定,他們昨晚被鬼壓身了,壓住身子後,鬼在他們的頭頂上摸了頂。


    鬼剃頭的事在農村裏發生過不少,但這件事很離奇。為什麽這麽說,因為隻有陰陽相斥時,人才會被鬼摸頂。


    鬼對人來說,就是一塊寒冰,而活人的陽氣對鬼而言就是一把火。陽人遇見陰人會發冷,但同樣,鬼遇見火氣旺的人同樣會感到炙熱。鬼剃頭摸頂這種事,通常都是發生在墳墓,醫院這些陰氣重的地方,陽人如果不小心闖進了陰人的地盤,陰人就會壓身摸頂,給予警戒。


    但是,戲班這個地方陰氣重嗎?肯定不重,這戲棚的附近從沒枉死過人。


    “老班主孫管事,戲班不能散呀,我就指望著給你們做事好等開春交學費呢。我爸他瘸了,媽媽在家裏種地,我不能沒有這筆錢。”常明忽地悲傷大哭


    又是“散”,大家夥的眉頭情不自禁地抖了抖,但循著聲音看去,大夥兒的心不禁一軟。有人不僅沒有怪罪,反而還安慰常明說:孩子你放心,咱們羅家班不會散的。


    冬香姐這時卻怒氣騰騰地轉過身,揚起手想要往我臉上打來,不過手才揚起半空,就被孫管事及時抓住了。


    孫管事替我開脫:他還隻是個孩子。


    冬香姐怒不可遏:“什麽孩子,這都是他惹出來的禍。他要不把開吉貼封口了,君子就不會來鬧事,爸您說,他是不是該滾出羅家班。”


    我低著頭,老班主慢吞吞走了過來,走到半路卻忽地轉移了個方向,走向了常明。


    當大夥楞住時,老班主卻拍著常明的肩膀說:“你的學費要多少,去跟孫管事說吧,羅家班替你出了,你走吧。”


    常明難以相信,張大了嘴巴手指向我,準備說些什麽時,老班主這時候卻伸給了常明一張皺紙,說:“我希望你以後能學好,做個好人。”


    常明的臉,變得像紙一樣白。(.好看的小說


    “爸”冬香姐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著老班主。


    老班主卻擺了擺手,打斷了冬香姐說:“好了好了,你去著手準備今晚開祭破台的三牲,把華光仙師請進來,別忌諱那麽多神神鬼鬼,我們這場戲不就是盂蘭節給鬼看的嗎。”


    冬香姐拗不過老班主,隻好恨恨跺了跺腳,拉著臉色慘白的常明離開。


    “你跟我來吧。”老班主朝我招了招手,把我叫進了他休息的屋子。


    進了屋子以後,老班主先是拿起煙筒抽了幾口,然後起身跑到桌子旁拉開了抽屜,轉過身時,手裏已經多了幾張藍色的一百塊。


    “孩子,爺爺知道你是無辜的,剛好戲班的搭建也快完了,現在爺爺就給你發錢,拿著錢回去買點好吃的。”老班主將錢塞到我手裏,有多無少。


    接過錢,我愣了下,看著老班主說:“班主爺爺,你都知道?”


    “恩,那些紙團的吉字筆跡根本不是一個人寫的。爺爺知道你是照常家小子的字抄的。”


    “既然知道,爺爺你為什麽不幫我解釋。”我激動道。


    “常家的小子也隻是個孩子呀?”老班主說了一句我聽不懂的話,他摸著我的頭跟我說:“但是孩子你放心,爺爺會把他叫進來,好好教育他的。”


    老班主的話,老班主的做法,我是以後才明白的。年輕氣盛時,我們不懂得藏匿鋒芒,無論是朋友也好,親人也罷,當我們看到他的錯誤時便忍不住在越多人時洋洋得意地指出來,彰顯自己的突出。


    可是,那真是為了朋友好嗎?或許是,但方法卻用錯了,在糾正錯誤的同時也傷害了對方的麵子。是人都會有逆反心理,當一個人,人前人後像個猴子一樣顏麵盡失時,恐怕隻會起到反效果。


    或許老班主可以為我平反,但當著這麽多人的麵戳穿常明。指不定會讓常明的童年留下陰影,令常明在眾人的眼裏打下不良的標簽,更有可能起到反效果。而不戳穿,這件事在大家的眼裏,頂多隻不過是一個無知的孩子,犯了一個不懂規矩的錯誤而已。


    這就是成熟人的作法,老班主是真的想要常明改好。


    老班主的舉動大家都已經看到了,戲班子裏的都是成年人,多數人看到這也明白是怎麽一回事了,班子裏的哥哥姐姐們不罵常明,大抵也是為了常明的自尊心著想吧。


    拿著錢,我默默地數出兩百,其餘的則還給了老班主。兩百是我應得的工錢,我隻要用我努力賺來的。


    臨出門的時候,班主給我說了聲:“下午破台,在戲班裏吃一頓再走哩。”


    我應了聲好,走了出去。此時,我的心還是被煩躁填滿,關門的時候也沒有留神,撞了人也沒注意。


    “對不起”我抬起頭道歉,才發現被撞著的是三個被鬼剃頭的武生裏中邪的其中一個,叫羅武來著。但是這羅武沒有理我,被我踩住了腳也沒叫疼,表情怪怪地,頭也沒回地走了。


    我沒多想,走了出去。


    臨近下午,伴隨著一陣鏗鏗鏘鏘的鑼鼓聲,破台的儀式終於開始。兩個老生扮演著判官坐下的小鬼,跳進了戲台裏。一個判官扮演鍾馗,一個旦角扮演女鬼。


    判官手裏的筆蘸著雞血,在女鬼的脖子上劃了下,女鬼倒地,這破台的儀式就算完成了。


    破台猶如吉字不能封口,都是戲班的規矩,吉字不能封口,因為吉字貼示鬼貼,吉字的口封了,過路鬼魂以為沒戲看了,就會報複戲班。


    寫好開吉貼以後,便要破台。在戲班的規矩裏,朝東為陽台,朝被為陰台,朝西是白虎台。俗話說:要想發大財,最忌白虎台,所以凡是朝西的戲台,開戲前必須要破一破台。


    破台以後,便是請梨園的守護神三眼華光師傅進來坐鎮鬼神,在破台儀式之前,老孫頭擔心我不懂規矩,便提醒點醒了我一下,在破白虎台的時候,切記不能開口說話。


    戲台上老生旦角唱地不亦樂乎,戲班的幾個年輕武生搖頭晃腦嘖嘖有味。我坐在後麵的椅子上,心不在焉地把玩著草蚱蜢。


    太悶了……


    我睜著厚重的眼皮,朝著前麵一排座位看過去,大家的年齡都一樣,但他們怎麽會聽的這麽陶醉呢?


    可就在這時,我卻忽然瞥到,戲台下第一排本來是空著的座位,忽然多出了許多朦朦朧朧的人影。


    有穿著白衣,長袍,也有馬褂,那些個人臉色蒼白的像白紙,他們像一個木偶,身體薄如白紙,仿佛一陣風就能把他們刮走……


    有一個白色衣服的人扭過頭朝我看了一眼,我瞧著他的眼神,沒有一絲一毫的生氣,猶如紙人。


    不對,這些個人,就是死人。


    一陣風吹過,我的身體莫名一冷,頭皮像被針紮似地發麻,整個人都嚇精神了。


    我一直保持著瞪大眼睛,死死咬著嘴巴的姿勢不敢出聲,一直保持著這個姿勢直到破台儀式結束,即便是那些人影消失了,可我還是處在失魂的狀態裏。


    就在這時,有人在我肩膀拍了我一下,嚇得我整個人一激靈跳起,也沒看是誰,我就害怕,自己嚇了自己一跳,趔趄著往前院的門口跑了出去。


    跑出去的時候,我看到兩個武生,捧著一尊金紅相間的三眼神像迎著戲台走了過來。


    這尊神像威風凜凜,怒容橫眉。也不知道為什麽,看見這一尊神像,我惴惴不安的心忽然安定了下來。


    走過的時候,我也聽到了兩個武聲的談話。


    一個武生說:“廣,你快點去淨手披紅,孫管事隻有你的八字適合給華光仙師點睛。待會兒要被孫管事發現你的手髒,會罵死你的。”


    另一個武生卻猛得捂住了前者的嘴巴,噓了一聲說:“別這麽大聲,給孫管事知道我吃過牛肉就不好了。”


    我一直看著他們走遠,才一陣小跑回家。回到家以後,我立即進了三婆婆的房間,在三婆婆的屋子裏翻起了書。我急迫地想知道那些朦朧的人影是怎麽一回事,究竟為什麽會出現在前排的座位裏。


    我在一本雜記裏找到了其中有關的記載。


    七月十四盂蘭節,鬼門大開,群鬼出遊。為了讓冤死的鬼魂沒有時間在人家害人找替身,許多鄉野山村裏便會請來戲班子唱戲吸引住這些在街上遊蕩的惡鬼。


    唱戲之前要破台,但破台不是給人看的,而是給鬼看的。陽人坐在後排,陰人坐第一排,破台殺雞時陽氣一衝,與後台陽人身上陽氣互相對應,使陽氣衝鬼,鬼一衝,就會暫避陽人的陽氣。但鬼迷戀古戲,即使離開座位,也會藏匿在暗處偷偷地看。


    這時候,武生抬著華光仙師的神像進場,找一個八字屬火的童子身當著眾鬼的麵給神像開光,告訴眾鬼戲班不僅陽氣足,還有華光仙師坐鎮,這樣鬼魅就會懼之,不敢鬧事


    我這才明白,第一排座位空出來的用意,知道老班主們不會有事了,才鬆了口氣,躺在床上睡了過去。


    傍晚醒過來,吃完了飯閑著沒事,我又好奇那尊名叫華光仙師的神像,便在櫃子裏查找著有關神像的記載。


    左千裏眼,右順風耳,額頭第三法眼眼,手執金磚長鐧,威武坐堂前。此神名五顯華光大帝,民間常喚華光師父,傳說有三世,第一世為釋迦牟尼座前燈芯,因聆聽佛法甚久,生出靈性,化為火之精火之靈火之陰火之魂,佛祖賜他額頭一門天眼挪門神通,給他取名:妙吉祥。,後來觸因犯佛規,被佛祖罰去投胎,經曆輪回考驗


    第二世投胎為魔,是馬耳山馬氏金母之子,三眼馬王爺,出生時左手帶著一“靈”字,右手一“耀”字,取名馬靈耀。為報父仇,馬靈耀遊走東海,降五百火鴉,斬下東海龍王,而後被道教的紫薇大帝用九曲珠鎮亡。


    第三世,華光之靈投胎至炎魔玄天王之家,通風雷龍蛇,馭鬼安民意術,因烈性難馴,不服管教,上天庭大鬧天宮,再度被玉皇大帝打落凡間,得“牛狗鴨”相救,才撿回性命,後來華光誠心悔改,而玉皇大帝見他是一名將才,便封他為真武大帝的部將。


    道教四大元帥,馬趙溫關。趙指的是趙公明,溫指的是溫瓊,關指關羽,而馬,則是馬靈耀,三眼華光天王


    華光天王佛道都崇敬,道教有一門道統就是以華光問名,又因華光天王性情火烈,斬鬼無情,在民間除了是護宅安神的正神之外,也是戲班裏的梨園守護神。梨園因為有華光仙師的庇佑,所以才神鬼無忌。


    隻是,上麵的文錄也有說了,華光仙師第三世時雖然是道教尊神,但在沒被收複之前,他曾大鬧天宮,而後被玉帝打落凡間。幸好得“牛,狗,鴨”相救,才得以休養生息。所以後世拜華光者,不得吃牛狗鴨,否則神明怪罪,不得吉祥。


    這段話令我狠狠吃了一驚,一拍腦袋,那兩個武生的話在我耳邊回蕩。我隱約記得話裏的內容,那個要給華光仙師開光的武生,吃過狗肉!


    但後來我僥幸地想,就算開光的神像不靈,至少也破台了,那麽多人的陽氣聚在一起,鬼見了也會害怕。


    於是我放下了書,走到廚房裏去煮晚飯。正當我在廚房裏忙乎著時,屋子外忽然響起了敲門聲。


    我推開門一看,門外麵站著的竟然是常明。我一頭霧水的看著他,問他說:有事嗎?


    常明撓了撓頭,滿臉羞愧地朝我說:“昆崽,對不起,我不應該去妒忌你,更不應該陷害你。老班主跟我說了很久,我才終於明白了自己的錯誤,我是來道歉的。”


    他漲紅了臉,這番話仿佛醞釀了好久的勇氣才說出來。我剛笑了笑說沒事,他這時候又說:“對了,這是一些草藥,你拿過去給鬼剃頭的三個大哥哥洗洗。”


    “額,你幹嘛不去。”我望著他手裏的草藥疑惑地問


    “我不去了,我沒臉見大小姐和老班主他們,你幫我去吧。這次我發誓,絕對不是騙你的。”常明著急說:“一定要讓三個大哥洗這些藥草,不然他們都會被鬼上身的。”


    “啥,你怎麽知道他們會被鬼上身?”我吃了一驚,而常明接下來的回答令我心頭跳了一下。


    他說:“我堂哥去年離家出走,在墳墓裏睡了一覺,被鬼摸了頂,回來沒多久又被鬼上了一次身。”


    我火急火燎地回到屋子裏,找出冷豔姐姐傳給我的那本“萬魑寶鑒”隻見上麵是這樣寫的。


    摸頂鬼,多指陰氣重地遊離的無主孤魂,因活人進犯他們的地盤,鬼魅心中生惡,才以陰氣侵蝕其頭頂,使精血毛發失落。被鬼摸頂以後,流年衰黴者,極有可能再次被鬼上身。


    如何分辨,見此人臉白唇紫,額頭虛汗,頭腦暈沌,多半是不堪陽氣施虐,流年衰弱之人,這樣的人不可再近陰氣之地,否則將會被鬼上身。


    若是雙眼無光,走路形如木偶,額頭已不見虛汗,則是已被鬼附身無疑。


    這一刻,我的腦海裏忽然劃過一幕。在我拿著錢走出老班主房間時,與那個叫羅武的武生擦肩而過時的一幕。


    我撞了羅武一下,但他卻沒有一點反應。匆匆一瞥時,我就覺得他的臉色特別怪,嘴唇紫地過分,但我沒有注意他的眼神,所以我不敢確定他是不是被鬼上了身。如今細想,竟與書中記載的有幾分相似


    為了確定羅武是不是被鬼附身了,我扔下書本,火急火燎地跑了出去。


    “昆仔,你去幹嘛呢?”常明在背後問。


    “別說了,快跟我一起走,可能要出事了。”我回過頭,覺得常明的草藥可能有用,又拉著他一起跑。


    兩人跑到半路的時候,看到戲班裏的老孫頭在村口的柚子樹上收集著柚子葉。


    我停了下來,朝著樹上的老孫頭問:“孫爺爺,你這是在幹什麽呢?”此刻,我的心情很糟糕,因為柚子葉是去穢洗澡用的,我暗想:難道戲班真出事了。


    果然,老孫頭頭也不回地在樹上咒罵道:“別提了,那兔崽子吃了牛肉,開光的時候就中邪了,不僅犯了仙師,還被客人趁機上身了。”


    “要緊不?”我連忙問。


    老孫頭擺手:“不要緊,已經用筷子夾走了,問過了來頭,是這兩條村中間那叫崗子墳的客人,我已經叫羅武準備了禮物去拜他了。”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我懸著的心才放下,又猛得繃緊,抬起頭望著老孫頭結結巴巴問:“孫爺爺,你剛才說讓誰去來著?”


    “羅武呀,怎麽啦”


    “常哥快走”我一聽,急忙抓起宋明的手,撒丫子狂奔。


    我隻希望一切還來得及,照我的推測,羅武極有可能已經中邪了,即使不中邪也是冤鬼嘴裏的香餑餑,老孫頭讓他去崗子墳拜祭客人,這不明擺著是送陽是入虎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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