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喬葉把父親喬偉雄的後事辦得很體麵。在殯儀館租了一個最大的吊唁廳。長機廠和機械局都有不少人前往吊唁,秦媽媽也抽空去了一趟。


    秦昭昭也和媽媽一起去了。那是她第一次踏入殯儀館這種籠罩著死亡氣息的地方。喬穆的舅舅穆鬆已經從上海趕來了,有他守在醫院,喬穆這天總算可以抽出身來靈堂為父親守靈。他和喬葉一左一右披麻戴孝地跪在靈堂前,一雙眼睛哭得紅腫無比,蒼白的臉龐幾乎比頭上戴著的白麻布還要白。


    他紅腫的眼,蒼白的臉,讓秦昭昭的心像被人重重揪了一把,疼痛難當。他的模樣非常憔悴,才幾天功夫就憔悴成這樣子了。數日前,他還在陽光下笑得燦爛無比。誰知頃刻間,那樣陽光燦爛的日子驟然結束,生活從雲端跌到穀底。


    秦媽媽也搖頭歎息,說這樁飛來橫禍中喬穆最可憐。他的父親死了,母親也生命垂危地躺在醫院,他還隻是一個孩子,要怎麽去承受這樣巨大沉重的打擊呀!即使是一個成年人,麵對這樣的沉重打擊也難以負荷。


    可這打擊僅僅隻是開始,對於喬穆來說,父母意外出車禍的噩耗仿佛晴空中驀然炸響的驚雷,而驚雷過後是大雨如注。他的世界從此告別晴空麗日,進入連綿不絕的漫長雨季。


    喬穆的舅舅穆鬆趕來後,首要任務就是解決醫療費用。除去喬穆手中原有的穆蘭那本存折外,他還在喬家找到兩本存折,都鎖在主臥室的床頭櫃裏。一本活期折子上有兩萬七千多塊錢,另一本定期存折上有五萬塊。兩本存折都是喬偉雄的名字,他已經去世,密碼不可得知。穆蘭入院後又一直昏迷未醒,也沒辦法問她。三本存折喬穆都不知道密碼,有錢也取不出來。


    如何取出這兩本存折上的錢,穆鬆特意跑去銀行谘詢。銀行方麵一聽他說的情況直搖頭,說這種情況很麻煩。


    因為存款人已經意外死亡,需要親屬先到公證處公證存款人已死亡和遺產繼承等情況,然後再由親屬攜帶各類**明和公證書到銀行辦理帳戶的密碼掛失手續。密碼掛失期結束後再在銀行辦理取款。但是遺產繼承這一關比較麻煩,喬偉雄的妻兒女三位遺產繼承人需要一起去公證處辦理一份公證書,公證書上指定一位領取這筆遺產的合法繼承人,其他繼承人則要在公證書上簽名認可,以表示對於這筆存款的如此處理沒有異議。辦妥這份公證書後,指定繼承人才可以帶著繼承權公證書以及個人**明去銀行辦理掛失密碼手續。但喬偉雄這份遺產繼承公證書根本辦不了,穆蘭一直在昏迷中,她沒辦法參加公證。這錢怎麽取得出來呀?


    存折沒法取出錢來,穆鬆隻好讓上海的妻子先匯三萬塊到醫院帳上先解燃眉之急。也反複啟發喬穆的記憶,讓他好好想想父母的存折可能會用哪些數字做密碼。他卻一點頭緒都沒有,隻是茫然地搖頭。做舅舅的看著外甥一聲長歎:“你呀,平時真是被你媽養得太嬌了。”


    喬偉雄的喪事辦完後,穆鬆聽說喪禮辦得十分排場,來吊唁的人很多,禮金應該收了不少,而且機械局發的兩萬多塊錢撫恤金也全讓喬葉領了。便叫喬穆出麵去找他姐姐要一部分:“這筆錢你也有份的,拿了正好給你媽救命。”


    喬穆麵有難色,長這麽大,除了父母他還從來沒有找人要過錢。但為了母親還是硬著頭皮去了。他囁囁嚅嚅地才開了個頭,就被喬葉打斷了:“撫恤金已經全花在爸爸的後事上了。你也看到了,爸的喪禮我辦得多排場。這排場是靠錢撐的。還有為爸爸買的那塊墓地也是最好的,這筆撫恤金根本就不夠用。收的禮金正好平了喪禮的開支,沒有多餘的錢給你了。你還是爸爸唯一的兒子呢,爸爸的後事你沒有出一分錢,倒還想著要分禮金。”


    喬穆一分錢沒要到,還被喬葉搶白了一番,眼圈頓時就紅了。強忍著才沒讓淚水奪眶而出。一言不發地他扭身就走,發誓再也不會來找這個同父異母的姐姐了。


    他不去找喬葉,沒兩天喬葉倒主動來找他。開門見山就問喬偉雄那兩本存折的事,她不知怎麽那麽神通廣大知道了兩本存折一直沒辦法取到錢,說她爸平時設密碼的幾組數字她有點印象,沒準可以一試。如果試成功了,取出來的錢她得分走一部分。因為這是喬偉雄的遺產,她是有遺產繼承權的女兒,理所當然要得她應得的錢。


    喬穆氣得發抖,他媽媽還等這筆錢救命,同父異母的姐姐卻鬧著要分遺產。穆鬆也沉著一張臉:“你給你爸辦喪事收禮金已經收得不少了,還這麽惦記著這筆救命的錢啊!”


    喬葉理直氣壯:“是我的錢我為什麽不要?我也不會多要,但該是我的一分也不能少。我聽說這種情況下,我爸的遺產首先是分一半給你媽,另一半由我們姐弟平分。也就是說我可以分到存款的四分之一。怎麽樣?你們要不要跟我去銀行試著取錢?我是無所謂,錢早取晚取都少不了我那一份,不過你們可就等著錢用呢。”


    事已至此無可奈何,穆鬆隻得跟著喬葉去銀行取錢。跟銀行職員說明情況後,喬葉試著輸了幾組密碼,終於有一組對上了,順利地取出七萬多塊錢後,喬葉毫不客氣地拿走了她應得的數目。


    從銀行出來,穆鬆揣著一包錢準備打車去醫院時,喬葉在他身邊慢悠悠開口:“我問過醫生了,都說她這種情況縱然保住了性命也會癱瘓,搞不好就是一植物人。你們還有必要繼續搶救嗎?不如放棄治療算了。”


    穆鬆身子一僵,穆蘭的情況醫生已經如實對他交過底,傷勢非常沉重,即使搶救過來了,最好的結果也是癱瘓在床,最壞的結果是成為植物人。他聽得心亂如麻,再三央求醫生盡一切力量爭取最好的治療結果。雖然明知希望微乎其微。


    “可能我這話你會覺得不中聽,但我說的是大實話。老實說,她撞成這個樣子還不如當晚跟我爸一起撞死算了,這樣不死不活地拖下去,她受罪你們也受罪。”


    穆鬆霍然扭過頭瞪著喬葉,他有心想要狠狠地罵她幾句,但不知為何又罵不出來。或許因為她的話雖是很不中聽,卻又是血淋淋的現實,現實就是如此不堪。


    喬葉坦然冷靜地迎視著他的目光,索性把想說的話統統倒出來:


    “這些年來喬穆學電子琴鋼琴雙排鍵,學費呀,在上海生活的開支呀,加起來隻怕也有幾十萬了。我爸掙的錢基本都花在他身上了,還不夠用。我知道還有不少是你們穆家出的錢。聽我爸說,你們家j□j期被抄家時有一小匣子金條沒有抄走,所以還保住了一點家底。不過這些年來應該也都花得差不多了吧?你姐現在的情況是生是死還未可知,如果花了錢能搶救過來也罷,最怕的就是人財兩空。更何況她這種情況救活了又怎麽樣?要麽是植物人要麽是癱子一個,更耗你們的時間精力金錢。而且在醫院長期治療下去可還要花不少錢,她的醫療費目前在長機廠又報銷不了,由你來墊又能墊得了多久?要我說就幹脆不治了,放棄治療,免得人財兩空。”


    “你們是她的親人,可能會覺得做這樣的決定太殘酷,但在我看來放棄治療是最理智的行為。我爸那五萬塊定期存折我知道他是為喬穆上大學留的。別看他當了那麽多年廠長,他當廠長的時候可是撈不到什麽油水的。後來雖然調任了副局長,但機械局也隻是清水衙門,他賺不到什麽大錢。況且還要供一個學藝術的兒子,藝術這玩意最燒錢不過了。這五萬還是他為寶貝兒子好不容易存下的大學學費,如果你拿去給穆蘭治療估計花不了多久就全花光了。那喬穆還要不要上大學?或者由你這個舅舅資助他上大學?我之前可聽我爸說過,你老婆在上海也下崗了,你家的情況也不好。穆蘭若是救不過來還好些,若是救過來了,這個癱瘓的姐姐還有求學的外甥都隻能依靠你了。你負擔得起嗎?”


    這些問題穆鬆自己私下裏不是沒有想過,但都不敢深想下去,如鴕鳥般自欺欺人地拒絕麵對那些難以解決的難題。這一刻,喬葉卻在他麵前把種種糟糕的可能性結果統統說穿了。下意識地捏緊手裏裝錢的提包,他心髒仿佛也被一隻無形的手緊捏著,悶悶的,沉沉的。


    從銀行回來,穆鬆直接去見了主治醫生,和他一番長談。最後醫生說:“病人的情況的確很棘手。一來不能保證能救活,二來即使救活她這種情況也多半是植物人一個。所以你們家屬的想法是可以理解的,如果你們想放棄治療那就簽字出院吧。”


    但是穆鬆不知道怎麽跟喬穆開口。他還沒想好,喬穆先來找他了。他聽護士說舅舅已經回來了,正在醫生辦公室,趕緊跑過來找。一見到穆鬆他便急切地說:“舅舅,你把錢分給喬葉了嗎?剛剛淩明敏的爸爸來了,他聽說了喬葉要分錢的事後說這種情況財產不是像她說的那樣分。我爸存折上的錢首先有一半是屬於我媽的,剩下的一半才是我們三個平分。她剛才是欺負我什麽不懂騙我。舅舅,我們該怎麽辦?”


    這些法律方麵有關遺產分配的細節穆鬆也不太懂,聽這麽一說方知被喬葉多拿了錢。不過目前他要和喬穆詳談的不是這個,而是……


    “喬穆,來,我們到那邊去慢慢說。”


    把喬穆叫到走廊一角,穆鬆先繞著圈子慢慢說。什麽某某人也是這種情況花了好多錢也沒搶救過來,最後落得人財兩空等等。他的話雖然遮遮掩掩,但喬穆敏感地聽出來弦外之音。十八歲的少年臉色發白,聲音發顫:“舅舅,您……到底想說什麽?”


    明明已經猜出了幾分,但他卻不願意說出來。因為他還存著一線希望,希望是自己多心想錯了。舅舅是媽媽一母同胞的弟弟,不比他和喬葉是隔層肚皮隔座山。舅舅一定不會冷酷無情到棄他媽媽的性命於不顧。


    穆鬆重重歎口氣,幹脆開門見山:“喬穆呀,你媽這種情況很難救了,即使救活了也可能是植物人一個。與其花那麽多錢到頭來落個人財兩空,不如放棄治療算了。免得你媽她也受罪。”


    “不——”


    喬穆簡直是在咆哮。他長到十八歲,還是頭一回如此失控地咆哮。那一聲撕心裂肺,尖銳無比地響在醫院安靜的走廊裏。不要說走廊中的人紛紛側目,甚至有幾間病房的人都各自打開門察看究竟。


    “我要救我媽,我一定要救我媽。我絕對不會放棄治療的,無論如何也不放棄。”


    喬穆淚流滿麵,泣不成聲,但字字句句還是吐得頗清晰。旁人不難聽出事情的來龍去脈,便有竊竊議論聲四起,大都在譴責穆鬆舍不得花錢救人。


    穆鬆的臉一陣紅又一陣白,尷尬過後有幾分惱羞成怒:“你這孩子,你吼我幹什麽?如果有辦法我願意這樣做嗎?你知道你媽的搶救費用還要花多少錢嗎?現在你爸留下的錢肯定不夠用,而這些錢你爸是準備給你上大學的。你都扔進醫院,以後還要不要上大學了?”


    喬穆想也不想:“我寧可不上大學也要救我媽。”


    “如果你媽能救過來依舊好好的人一個,那你不上大學也值。可是不能啊!她下半輩子最好的結果也就是癱在床上一輩子,何必讓她那樣受罪的活著呢?你媽現在是昏迷中,如果她能清醒過來,我相信她一定也會自願放棄治療,把錢留著讓你上大學。”


    “舅舅,您說那麽多都是為了一個錢字,媽媽是您的親姐姐呀!您居然因為錢而要放棄治療,我要打電話告訴外婆。”


    “喬穆,你就別提你外婆了。我還一直沒有告訴你,那天你外婆腦溢血在醫院搶救後,雖然脫離了生命危險但人已經癱了,神誌還不太清楚。現在你舅媽還在醫院照顧她。都是你惹出來的。你媽媽這種情況救過來了也是癱在床上等人照顧。你爸已經去世了,以後你們母子倆肯定要回上海跟我一起生活。你替舅舅想一想,到時家裏兩個癱瘓的病人,你又還要上大學,你舅媽下了崗,你表妹婷婷還在念書,舅舅一個人掙工資怎麽負擔得起呀?”


    穆鬆一番話說破了現實的難堪與艱辛,不諳世事的喬穆聽得發愣,眼淚一串串斷線珠子似地往下掉。尖銳的指責低成軟弱的哀求:“舅舅,我知道您的難處,但我真的不能沒有媽媽。哪怕她癱在床上,我也還是有媽媽的孩子。如果她死了,我就永遠沒有媽媽了。舅舅我求求您,不要放棄媽媽。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現在先救媽媽要緊。我爸還留了幾萬塊錢,我們家的房子也還可以賣錢,我砸鍋賣鐵也要救我媽。”


    穆鬆看著滿臉淚水哀哀懇求的外甥,心一陣發軟,長長歎口氣:“好吧,我去交錢。”


    穆蘭已經入院一星期了,重症監護室每天要幾千塊的搶救費用。三萬塊錢像掌心裏掬不住的水般三下兩下就漏光了。護士已經一再催著要交趕緊交錢。


    喬穆還不放心,亦步亦趨地跟著舅舅去交了錢。穆鬆苦笑,知道剛才的談話已經讓他失去外甥的信任。幹脆把錢全部交給了醫院收費處,屆時多退少補,免得喬穆猜疑他會私自扣下錢不治他媽媽。


    離開收費處後,喬穆對穆鬆說他有點事出去一趟,很快就回來,請他一定要守著穆蘭。穆鬆有點奇怪,這些天來喬穆一直輕易不肯離開醫院半步,一定要守在他媽媽身邊。今天這是怎麽了,居然說要出去一趟。但有過剛才不愉快的爭執,他也沒問他要去哪。


    穆鬆不知道,喬穆離開醫院後,一個人跑去了長機,去找他的姐姐喬葉。他想舅舅之前都好好的,但和喬葉一起取了錢回來就說要放棄治療,他猜一定是她跟他說了什麽。這個同父異母的姐姐說起來和他是血脈之親,但對他們母子何其涼薄,還挑唆他舅舅放棄治療。他再也忍不下去了,懷著仇恨,懷著憤怒,失控火車頭般衝到長機要找她算帳。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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